昌宁帝坐直身子,投向失而复得的女儿时不见高兴,反而尽是冷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要拿一具假尸来糊弄朕和你母亲?你可知这些日子她有多伤心?”
容铃儿只觉好笑。
生死一遭,她算是看清了自己的父亲,除了皇后这一脉他真心实意,其他的皆是冠冕堂皇的虚伪。
这些年勾转那些男人的时候练出来一秒落泪的本事不是白练的,她眼眸含满了泪,可怜兮兮的说:“自从父皇让孩儿去承安寺反省,孩儿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是那日的火并非意外,孩儿听到门外有人泼油的动静,是有人存心要害孩儿。孩儿实在是害怕呀,不敢再出现在人前,这才找了那尸身掩盖孩儿还活着的迹象。”
昌宁帝怒极反笑:“那你今日陪着丞相弄这么一出戏,污蔑你皇姐,是为了戏弄朕不成!朕若是一开始就怀疑晋昭,中了你们的套,岂不是要背上昏君骂名。小六,你好大的胆子!”
容铃儿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倒在地,还是宋致咳嗽一声,给了她一点与父亲对抗的力量。
宋致说:“平林公主历来听话,若不是万不得已断不会如此。此番,她也只是想要见陛下一面,顺带解了陛下、娘娘最近的困扰罢了。不过——”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公主现在不敢露面也是有原因,承安寺起火实乃人为,吓到了公主。况且,公主此前就想面见陛下坦白,只是前些日,又出了些意外,公主差点——”
“丞相大人。”
容铃儿急急止住宋致,一番不想惹是生非的模样。
生在皇家倒是委屈了她,合该到能发挥她优势的地方去。
昌宁帝追问:“差点什么?”
“臣给平林公主安排的住处不知为何去了一批贼人,其中一人公主避之不及肩侧被划伤,好在支援及时,公主没有大碍。”
嬷嬷向帝后示意,方才去后殿六公主肩侧有才结痂的伤口。
宋致说,“臣的近卫在院子里找到这枚令牌,火焰是晋昭公主独有的印记。晋昭公主将才的指正,想来早她已知晓平林公主还活着,并要杀了她。”
第51章 伍壹
侯府。
宋时雨亭中烹茶, 技巧娴熟,动作娴雅。
萧烨白早些时候去了一趟校场处理云都城军的琐事,却也累人, 午时回来连膳都没有精力用, 回了寝屋蒙头大睡。
他出来时就见到院中的这景致, 那名义上是她妻子的人,将他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让这本来清冷的侯府有了家的意味。
其实,就这么错下去, 好似也不错。
“世子醒了?”宋时雨将烹好的茶倒在杯中,“过来喝茶, 醒醒神。”
萧烨白挑眉:“这么悠闲?”
“殿下与你关系更亲一些,你都不急, 我自然不急。”宋时雨捧着杯子,雾气将柔软小脸熏红,“欸, 你就这么信任殿下能脱险?”
“师姐虽不如宋致有计谋,但她既然敢应局, 自然就有解法。”萧烨白说,“她既然不需要我,我就得管好自己手里的事。”
云都城军经过这段时间, 驱逐出里面的毒瘤, 留下能供使用的人, 它在云都的作用已经与青麟卫相当,也足够服从他的指令。
这是他手里唯一的权柄, 他必须掌管好。
蒙蒙细雨下了许久,他们夫妇二人在亭中喝了一蛊茶, 快要入夜的时候,雨停了。
门外一缕微光闪过,侍从提着灯笼慢慢给院里增了亮色。
萧烨白呼出一口白气:“师姐出宫了,他应该接到人了。”
***
朱红色沉重的宫门由外向里打开,门缝一点点扩大,门内的人也完全漏出模样。
宫门外等候一天的李绪,纵使有伞,袍边也被浸湿,一片潮湿中,他终于等到他的殿下平安归来。
容清樾已至极限,眸中盛满疲倦,但宫门开的第一时间见到李绪,她不由得展开笑容。
她慢慢走过去,李绪快步朝她跑来,支撑住她疲乏的身体。
他问:“殿下,一切可还安好?”
容清樾摸到他身上的湿润,眉心蹙起:“今日雨大,怎么不在马车上等?”
李绪如实说道:“晏淮不知殿下几时出来,怕错过。”
进了马车,隔绝外面的湿气,容清樾从匣子里找出干帕,为他擦身上的雨水。
李绪轻轻圈住那比自己小两圈的手腕,他没有用劲,她也没有再进一步动作,李绪一一瞬不眨的望着她:“殿下,还安好吗?”
他连番追问,容清樾苦笑一声:“此次,要让你随我去一趟封地了。”
她的封地在滁州城,一个富庶的城池。
李绪心绪一震:“殿下输了?”
她摇头道:“赢了。”
他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确定并没有任何难受,顿时了然,被贬回封地,也是他们必走的一步棋。
赢了,也就说明,留下的后手起到作用。
宋致以她知道容铃儿没死为诱饵,特地暴露出容铃儿的位置让她去查探虚实。
子厦带人去时,将那宅子伪装成无人居住的模样,若不是子厦心细发现寝屋梳妆台有人用过的痕迹,折返回去暗中观察,真就着了宋致的道。
她与宋致对峙的时候,子厦去拿了登记人员的黄册,将公主府所有的近卫、侍卫全部核对,并在陛下面前,清点那日宋致留下的尸首。
确定没有任何一人是她手下的人。
可这并不能证明宋致冤枉她。
宋致当庭说:“也不知这些刺客从哪得到公主府的令牌,才致臣冤枉了公主。”
轻飘飘一句,就令容清樾没有丝毫办法。
最终,宋致没有再步步逼近,昌宁帝为了安抚宋致,还是下旨将容清樾驱逐出京,回封地去,反省好自己的行为再回来。
“滁州城富庶,北晋的富商都在那儿,好山好水,最是养人,你跟着我去,不会吃苦。”容清樾说,“只是,去的路途,总是回凶险万分。”
李绪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彼此之间传递温度,他语调温润:“殿下,我不怕。此生,殿下生我生,殿下死,晏淮绝不苟活人间。”
看似寻常的马场离开庄严肃穆的宫门,穿过归家心切的人群,黄昏赤红消逝夜幕降临时,马场稳当停下。
容清樾安抚着,让等候一日的孔氏进屋去休息,拒了孔氏让她用膳的请求,让菡萏照顾好她,自己则披上暗红色大氅,提了老魏送来的两壶好酒,带着李绪登上云都城的城门。
城门往西,就是她七日后要启程的去处,城门往北,是厚重城墙护佑的千千万万户云都百姓。
比起看不见尽头的去路,容清樾更愿意看城中亮着的星星点点,那是带着烟火气的万家灯火。
“晏淮,你信吗?”容清樾呢喃,“最开始传我身世不正,我真的觉得,我有可能是狸猫换太子里的那只狸猫。”
那些流言蜚语,往往影响不到什么,最大的动摇取决于她认为该是她母亲的皇后的态度。
从任何角度,皇后对她而言都算恶劣。若是年纪渐长她生出了不好的德行,皇后厌恶于她,容清樾都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世。但很可惜,皇后对她的厌恶始于出生,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能做什么让她讨厌的事?
哭与闹,或许对于第一次生孩子的母亲足够恼人,但皇后已有两个孩子,她是第三个。她厌烦,为什么偏偏到了她才如此?
容清樾释怀过,但从来没有想明白。
当他们说,她可能不是皇后的孩子,她一瞬间,觉得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皇后对她的所有恶劣。
但她不甘心,所以问昌宁帝。
是昌宁帝最坚定的一句:“小啾,你是阿爹阿娘的孩子,这毋庸置疑,不必自我怀疑,要相信我们。”
打消了她心底中所有的不安。
大殿对峙,她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不是假的,即使心里有底却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她是真的。
僵持不下,容清樾想过是陛下出言解决这闹剧。
皇后清冷的声音传达到耳边,她控制不住地眼睛睁得浑圆。
她第一次当众维护她。
“殿下,我都知道。”
李绪深邃眸中映着亮光,似那天上明星,他静静望着那存在高呼人生的女子,满眼心疼,心疼她背负的责任,心疼她与自己万般不同的境遇却一样的孤寂。
思绪回到被下药的那夜。
误会解决,宫门下钥出不去,容清樾被支开去永孝殿陪伴太后,李绪身上伤口缠好绷带被带到昌宁帝面前。
伍阳阁里只余他们二人。
昌宁帝并未视他为伤者,看他跪在面前,面上覆了冰霜。
“作为一个皇帝,不论你是否冤枉,你出现在公主寝殿,朕就可以处死你……”
李绪深吸一口,忍着痛意缓慢挺直身板,静候他后文:
“作为一个父亲,我看见小啾对你的偏袒,如果朕不分青红皂白处决你,她会伤心。救你的,是你将才那一句话,亦是你对小啾的态度,当然我希望你不是为了活下去随口说说。”
【李绪心悦殿下,唯殿下而已,至于旁人,李绪宁死不屈。】
李绪垂着眸,捏了捏掌心,刚放上止血药物的手掌再度出血,他坚定不移的说:“李绪以命立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违背,再入地狱,永不超生!”
“你心悦小啾,心悦她什么?”
李绪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心悦一个人没有理由,他只知道,他心悦她,只有她。
想了无数个理由,他选择了那个最容易挨骂的:“殿下对李绪一直很好,殿下对我们都很好……”
“你们?”昌宁帝敏锐察觉,轻蔑地笑了下,“你这么看待她对你的感情?逃避、不敢去接受她的炙热?”
李绪摇头低喃:“不是这样。陛下,殿下太孤独,绪是怕,没有办法为殿下解了这孤独。”
“你都没有试过,为什么知道解不了?”昌宁帝说,“你知道为什么小啾对你很好,但止步于好,从来没有说出格的话、做出格的事?因为你的怕。你怕,所以犹豫,而犹豫她就不会是你最坚定的选择。”
“正因为你不够坚定,她同样不敢交出自己的心。”
“你不必说你已在她面前无数次说过你的心意,你只中意她。”昌宁帝见他脸色愈发难堪,上前亲自将人扶起,坐到一旁椅子,他也顺势坐在一旁,“谁都有嘴,谁都会说。你有母亲、你是南启皇子、你在北晋亦有暗棋保你平安、你将来或许要回南启夺皇位、成为皇帝后会有后宫佳丽三千。这桩桩件件里,小啾排在什么地方?”
李绪心下大惊。
以后再有人说北晋皇帝受制北晋丞相,他一个字都不信,这北晋的事,有什么昌宁帝不知道的?
那暗棋,连他身边的茗生都不知道。
但他要为自己辩解:“陛下,绪只想活下去,不想争皇位。”
“天真。”昌宁帝充满时间沉淀的眼睛看着面前年轻男子,像看一张什么都不懂的白纸,“你想要与小啾在一起,必须去争南启帝位。”
李绪蹙眉:“陛下是觉得,只有成为皇帝才配得上殿下?”
昌宁帝见他不开窍的模样直摇头:“你知道当下北晋的局势,大磐三国——罢了,假若你当了皇帝,朝臣让你要后宫佳丽三千,你当如何?”
第52章 伍贰
昌宁帝以为, 自己的问题足够犀利,他要有所考量,谁知李绪听他说完, 没有一刻犹豫, 直言道:“陛下, 李绪说过,唯殿下而已。”
“这样吗?”昌宁帝有一瞬失神, 仿佛从他身上看到自己说出誓言的时候,也是这么坚定, “这样啊……你知道,你做不到你说的话, 即使你对她再有情意,最后会怎么样?”
李绪眨眼, 似乎在问‘会怎么样’。
“会像我和她母亲一样,走到虽彼此相爱,却相隔万里的地步。”昌宁帝长叹一声, 眼神无光,“你知道, 为什么小啾她母亲,会厌恶她?并非小啾自己的原因,原因在我。”
昌宁帝与皇后燕氏青梅竹马, 情谊深厚, 到了议婚的年纪, 水到渠成的便成婚,是外人眼里恩爱非常的夫妻。
决定与宋致斗到底之前, 确实如此。
后来,要扳倒宋致, 他必须有足够的助力,除了燕氏,他的后宅又塞了好些女子。
燕氏理解丈夫的抱负,即使再不开心,也容忍了丈夫有其他女人。可她心思细腻,已经把丈夫的爱分给了其他女人,自己生的孩子却还要来分摊那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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