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多年无子,崔家便选定了把崔幼澜送到宫里为妃,待产下皇子之后与皇后互相扶持,延续崔氏的荣华,眼下虽然还没下旨让她入宫,但一切都已经是定好了的。
也正因此,崔幼澜当时春风得意,奉承追捧者甚多,她不由多喝了些酒,自觉不胜酒力之后便让宫人带自己下去休息,宫殿都是早已备下的,崔幼澜一进去便躺到床榻上小憩起来。
大抵是吃多了酒,她睡得也不甚踏实,明明才是三四月的天气,却觉得燥热得很,后来仿佛是宫人送了冰块进来,崔幼
澜虽觉好受了一些,却仍是翻来覆去了好久,最后也不知是如何纾解的,渐渐才平息下去。
想到这里,崔幼澜的心口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她又回头不可置信地看了徐述寒一眼,寒气顺着后背蔓延上来,一直到她头顶,使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记得当时清醒之后,尚且还看着面前的徐述寒直发懵,连叫都叫不出来,殿外便有许多人闯了进来,一眼便看见她竟与徐述寒睡在一处,大白日在宫闱之中行淫/乱之事,自此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名声毁了个一干二净。
事后皇后和崔家也去查过,可惜宫里的事说不清楚,一切就如石沉大海,饶是崔元媞也无能为力,只能狠狠罚了当日一批宫人。
眼下和七年前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难道她是回到了七年前?她又重新活了一世?
崔幼澜来不及再细想,她似乎比七年前要早醒来一些,然而也过不了多少时间,那些人就会再次闯进来,将他们抓个正着。
她不管还在熟睡之中的徐述寒,连忙自顾自跳下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裳匆匆穿好,才拿起脚踏上掉下的嵌碧玺錾金花簪,殿外便隐隐约约传来响动。
此时要从正门走是不可能的了,况且今日之事必定是有人故意设计,说不定就在外面等着她出去。
崔幼澜一咬牙,朝东面花窗处走去,一把推开窗户然后爬了出去,她也没有再将窗户从外面关上,只是大喇喇开着,然后自己在窗子下面蹲了下来。
才刚将身形掩到底下,便听见里头殿门打开的声音,继而里头有人说道:“徐大人怎么睡在这里?”
崔幼澜心中发紧,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愈发竖起耳朵听起来,丝毫不敢松懈。
半晌后,徐述寒的声音才从里面传来:“陛下上午召我入宫,午间喝了点酒,便准我暂且来这里歇一歇,下午接着议事。”
他似乎是刚醒,声音中还透着些慵懒。
有宫人发出极小的一声惊诧声,又说道:“这里是皇后娘娘为赏花宴上那些贵女夫人们准备的,此时正有人要过来休息,幸好我们进来看了看,否则……到底是哪个不知事的将徐大人带来了这里?”
还未等徐述寒说话,又有宫人道:“奴婢记得方才崔家七娘子醉了酒被扶下去休息了,她如今在何处?”
一时竟无人再有应答。
“这里没有什么崔家七娘子。”半晌后,才听见徐述寒冷冷说道,“切莫再说这话,免得毁了他人清白。”
方才说那话的宫人连忙赔罪,又道:“奴婢带徐大人去其他地方休息。”
徐述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揉了揉额头,才从床上起身。
而那宫人此时脸上虽愈发殷勤,上前来时眼睛却不住地往床上瞥,隐约看得出痕迹,然而没拿到人,终究只能是遗憾作罢,东面那花窗正大开着,想必人早已经从那里逃走了,还是来迟了一步。
崔幼澜偷偷窝在窗下,一直到里面重新来了休息的女子们,才起身绕到殿后,找了条小路匆匆跑了出去,好在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想来是生事者以为此事不成,便丢开不管了。
远远走到离那里很远的地方,崔幼澜才拉了个宫女,让她再把自己领到赏花宴上,眼下早已过了午时,许多人喝多了酒都已撑不住了,席间已是零零落落的。
皇后也正要回去午歇,见到崔幼澜回来了,便将她叫过来,拉着她的手略显忧心地问道:“方才酒喝得急了,此刻可感觉好些了吗?本宫看着你的脸也有些红,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崔幼澜心里乱得像一团麻线似的,只觉再不梳理便要将她整个人缠死了,但面前的人是一向颇为疼爱她的大姐姐,又是皇后,她只得挤出一丝笑意,尽力不让皇后看出自己的异样,笑道:“娘娘不用费心,我醒了酒已好了,只是头还有些晕晕的,想早些回府,也免得在这里给娘娘丢脸。”
“你这张嘴呀,”听到她的话,皇后方才的愁绪也一扫而空,笑着捏了捏崔幼澜的脸颊,“罢了,原本本宫还想留你说说话的,今日便允你先回去了。清月,你七妹妹喝多了酒,你陪着她先一同回去罢。”
一旁正安安静静坐着的少女闻言连忙上前来,恭恭敬敬道:“是,娘娘放心,我会照顾好七妹妹的。”
少女的年纪与崔清澜相仿,长着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清丽婉约,她正是崔幼澜的六堂姐,崔家的六娘子崔清月,今日崔家入宫赴宴的便是她们姐妹二人。
上辈子崔幼澜失贞,自然彻底失去了入宫的资格,而适龄的崔家女除了她便只有崔清月,崔清月原本已经在议的亲事也停了下来,被崔家送进了宫里,虽然崔清月很快便生下了皇后与崔家日夜期盼的皇子,然而自己却在产下皇子之后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崔幼澜方才见到皇后倒还罢了,此时再听见崔清月的声音,不觉心中酸疼,艰涩无比,但眼下是在宫中,她也只能强行压下心头的难受,笑着向皇后行礼告退,又与崔清月一同携手出了宫。
直到走出宫门的那一刹,崔幼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崔清月见状便问:“妹妹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崔幼澜摇了摇头,连自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能对崔清月说,只是拉着她一起上了马车坐下,崔清月生来性子安和文静,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问,又加上方才也已是有些累了,马车才刚动起来没多久,便靠在小榻上睡了过去。
留下崔幼澜一个人坐在那里,耳边是马车骨碌碌的声音,几案上的白瓷香炉燃起氤氲香雾,崔幼澜朝着对面的崔清月看去,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晰,仿佛梦中一般。
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重来了一次?
崔幼澜闭上眼睛,死前那种被池水压迫的疼痛又好像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打得她体无完肤,最终沉入水底。
这样的痛,她经历过一遍,便再也不会忘记。
在那短短的七年中,她背负了那么多不堪,又失去了那么多珍贵的东西,一切都并非她所求,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后竟还落了那么一个下场。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再也不要重来一次。
这大抵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重新给了她一个机会。
哪怕不是重生,哪怕只是个梦,在梦醒来之前,她也要尽力去改变一切。
许久之后,再睁开双眼时,崔幼澜眼中的痛楚与迷惘已经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澄澈清明的目光。
她看着面前酣睡的崔清月,抿唇浅笑,伸手过去给崔清月掖好了被角。
第03章 回忆
回到崔府,崔幼澜与崔清月告别,各自先回了自己的院子休息。
崔幼澜住在崔府东南边的沁芳苑,几个婢子早就在门口候着她,一见她回来,便都跑过来问东问西。
无非也是问她累不累,亦或是宫里好不好。
今日随着崔幼澜进宫的是裁冰和剪雪,裁冰已道:“你们别闹,娘子喝了酒正晕呢,快让她松快松快。”
众人便也笑着簇拥崔幼澜进去。
这一世再回到沁芳苑,崔幼澜不由放缓了脚步,重新仔仔细细看着这个自己住了十七年的地方。
这里还是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上辈子崔幼澜出了事,匆匆嫁到徐家,家中亦对她失望至极,她便也很少再回来崔府,即便是回来,也只是去母亲那里坐一坐,并不来沁芳苑了。
还有此时围绕着她叽叽喳喳说话的仆婢,特别是裁冰、剪雪、倚翠和凝碧四个,这是自幼陪她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子,那时因为她的事,家中震怒不已,便以伺候不力为由,将她们四个全都发卖了出去。
崔幼澜当时虽自身难保,但也极力想为她们求一条好路,即便不能留在她身边,那也要在府中找一个好去处,可惜她求也求了,却再没有过问一句的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卖。
剪雪将崔幼澜扶到暖阁里坐下,热茶早已备下,崔幼澜就着剪雪的手喝了一口,顿觉身上熨帖不少,倚翠捧了一盘子切得小小的蜜瓜过来,用银签子叉了一块送到崔幼澜嘴里。
崔幼澜又净了面,松了发髻,换上
家常的衣裙,这才半躺下来。
“我一个人睡一会儿,你们先下去吧,裁冰和剪雪今日也累了,也去歇一歇。”崔幼澜对她们道。
婢子们退下之后,崔幼澜靠坐在那里,却没有丝毫睡意。
直到此时一个人静下来,她才能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绪。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只觉得天地都塌作了一处,将她死死压在下面成了一滩血泥,从事发时便开始哭,其余已经什么都不知道,等哭到了家里,母亲张氏过来看她,母女两个便一块儿抱头痛哭,她记得她还问了张氏一句傻话,日后是否还能再入宫?
她一直是存着要入宫的心思的,大姐姐多年未曾生育过,如今年岁渐长,自然是要与崔家再筹谋一番,而崔家之中崔幼澜便是不二人选,也并非全是因为年纪适宜,她自幼便是一众姐妹中最出众的一个,聪慧机敏,又谦逊得体,无论是学识还是为人,从来都不给人挑出错的机会,待渐渐出落起来,又生得花容月貌,若要送一人去宫里,也只会是她,只能是她。
崔家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都从未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差错,不仅断了崔幼澜入宫为妃的前程,还将她的名声毁得一塌糊涂,成为盛都之中人人都可说一嘴的笑柄。
如今再忆起,崔幼澜其实已经有些忘却了当时自己有多痛苦,然而那种彷徨无助,她却依然烙在心里。
只是七年过去,她怎么可能还执着于入宫?
那时觉得不能入宫便是天塌了一般的大事,后头再看看也不过如此,倒不是已经将从前之事看淡,而是因为人的一生要发生许多事情,若是后面还要更艰难些,前面的事也就不算什么事了。
崔幼澜苦笑起来,素白的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小腹,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平哥儿应该已然在她肚子里了,想起那个陪伴了自己七年的孩子,崔幼澜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哀伤,然而很快那哀伤之中却交织起了她眼中的欣喜与慰藉。
前世虽断了入宫的路,但她也不愿就这样认命嫁给徐述寒,崔家又认为徐家只剩个空壳子,还内里复杂,于是也只是想等着此事平息之后,便将崔幼澜嫁到外面的殷实人家去,崔家是外戚,势大权盛之下自然有人趋之若鹜,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
而徐家那里,自从出事之后,竟也没有任何人上门来过问一声,崔家一面不满,一面倒也庆幸,如此也免得纠缠不清。
原本这样相安无事就很好,没想到崔幼澜却不争气,两个多月后竟发现已经是怀了身孕了,于是那件事不得不又被提起。
徐家自然也无话可说,只能上门提亲,来提亲的是徐家的大夫人,她少不得要告罪一番,又受崔家许多埋怨与冷眼,她最后受不住,倒是说了些话:“不是我们家不懂礼数,原也该来问一问,我们大老爷也已经是发话了的,既然木已成舟,便让大郎娶了七娘子也好,可大郎竟不愿,那日硬是在家庙前跪了一晚上,再加上他原就已经定了亲的,我们便也只能就这么算了,如今果然有事,真是无颜再来崔家——我早就好言劝过大郎了,这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们,怎么可能是崔家娘子自己不愿入宫,才挑了他做局呢?”
这话传到崔幼澜耳中,崔幼澜气得当时倒是想一碗药灌下去,哪怕赔上自己的命也罢了,可张氏爱惜她,硬是拦了下来,让她安安生生嫁到徐家去,不要再生事,面对母亲,崔幼澜也只能作罢,认命嫁了进去。
这郑国公府又只是表面体面,实则不仅早已败落,更是个狼窝。
徐述寒虽然明面上是长房嫡长子,可却是从三房过继来的,当初长房大夫人不能生养,大老爷为了大夫人也没有纳妾的心思,于是只抱了这一辈年纪最长的徐述寒过继到大夫人名下,徐述寒虽然在三房只是庶出,但到了大夫人手里养着之后,也算是受尽宠爱,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年,大夫人竟一命呜呼去了,大老爷还年轻日后又还要袭爵,不能不续弦,可是新的大夫人进门之后,却很快生了一个儿子下来,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这下徐述寒的地位便尴尬起来。
崔幼澜嫁过去之后才弄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长房想要把徐述寒退回去,可三房的三夫人也不肯要自家庶长子回来,于是暗中较劲,崔幼澜来了之后夹在中间没少受气。
再加上新婚之后没几日,徐述寒便被圣上派到外地去查案,便只剩崔幼澜独自一个人在徐家面对。
她倒也从没想指望过徐述寒,徐述寒本就怀疑那件事是她刻意所为,只是那时一个人面对的日子到底是不好受的。
就是在这样不甘、愤懑又处处是险的情况下,崔幼澜嫁入徐家之后不足五月,便早产生下了一个瘦弱的婴孩,也就是她和徐述寒的儿子平哥儿。
其他事都好瞒,可孩子的月份却是做不得假的,五个月的孩子如何能活?
早先强行被崔家压下去的流言蜚语,如今也彻底压不住了,崔幼澜婚前便与徐述寒苟合是事实,更有知道内情的人此刻也不怕了,直把那日宫里的事说得活灵活现。
就连张氏来看望崔幼澜,都忍不住埋怨她:“你嫁进来时不过三个月,这亲事办得匆忙,不就是为了遮掩一二,你好歹再拖延上两个月,等足月生产了,对外只说是早产也无妨,如今五个月,谁能信?”
崔幼澜那时身心俱损,才刚从鬼门关上捡回一条命,也无力再与母亲去分辩什么,只有平哥儿,没生下来时她甚至对这个孩子是厌恶的,觉得是它拖累了自己,可真等到去看这个自己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时,看见他如此孱弱不堪,她只觉对不住他。
特别是平哥儿胎里便带了许多不足,又是早产,一直体弱多病,一年里面连能下床的时间都没有多少,崔幼澜便更觉亏欠。
七年里又有多少次,平哥儿眼看着就要不好,都是她陪在平哥儿身边照顾,尤其是到了夜里,她总害怕平哥儿就这么走了,每每便彻夜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平哥儿,向神佛乞求着。
偌大一个徐家,也无人来关心,哪怕是过问一句也是虚情假意的,只有崔幼澜和平哥儿两个人相依为命,好在后来茵姐儿来了,倒又慰藉了几分。
而她上辈子死后,茵姐儿倒还罢了,可平哥儿的身子那样差,最后会怎么样,她一点都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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