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才来头一日就会多出来这事,说不懊恼也是假的。
但崔幼澜不会想不到如何应对,柳家老夫人的话音才落下,她不过思忖片刻,便笑道:“老夫人说的也是,是我们的疏忽,只是我才嫁到王府,对府上的事情都还不清楚,家里的事都是殿下做主,老夫人既与我来说,那我便算是知道了,但最后还是要问问殿下的意思,他点了头才算成了。”
柳家老夫人见她既不同意也不否定,一时之间也猜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又急于要促成这事,正要开口继续说话,不料却被崔幼澜截住,只听崔幼澜又说道:“不知老夫人属意的是哪位娘子?”
柳家老夫人便更加咬不定,想了想之后便答道:“是你二舅母的小女儿,叫做荔娘的。”
崔幼澜略略在脑中回忆了一遍,便已经对上了荔娘是三个当中哪一个,她心中微微叹气。
荔娘正是方才见到锦缎却出言不逊那小娘子,崔幼澜虽不生气,但到底是有些诧异的,便是年少气盛也不会那样言行无状,果然症结是在这里。
“方才你也见过了,觉得荔娘怎么样?”柳家老夫人耐不住,又切切问着崔幼澜。
崔幼澜轻轻颔首:“倒是生了张好相貌。”
柳家老夫人舒出一口气。
她又试探着问了崔幼澜几句,想探探她嘴里的意思,但崔幼澜圆滑,实在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一味只往周从嘉身上推,柳家老夫人便当真以为她做不了主,既然她没有说话的份儿,那也就无所谓再说些什么,很快便放了崔幼澜回去休息。
柳家的下人引着崔幼澜到了东边的院子里面,周从嘉每回前来都是住在这里,柳家总是将这个院子空置起来为他留着,此刻早早就已经打扫干净,另有崔幼澜和周从嘉带来的仆婢们也已经过来布置起来。
路上算不得奔波,所以崔幼澜也不累,于是只坐在窗前喝茶。
已近年节,几乎是滴水成冰,不大的庭院中种了一株老梅,柳家倒是别出心裁,知道周从嘉大多数时候都是冬日的时候过来,别特意移栽了梅树,眼下开得正盛。
梅花与梅枝被花窗隔成一幅浅淡的画,茶汤的热气氤氲而上,梅树便如同蒙了一层烟雾一般,渺渺若幻梦。
崔幼澜轻叩两下杯壁,听得极轻的两声清音,一时低下头出神。
平心而论,今日柳家老夫人的话于她来说,倒没有多大感觉,柳家的境况虽然不差,但归根结底,柳家还是担心与昭王府的联系越来越远,特别是在周从嘉娶妻之后,所以为了自己打算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就像……
崔幼澜不禁浅浅一笑,就像崔元媞未曾诞育皇子,于是崔家必须再选一个女儿入宫去,稳固崔家和崔元媞的地位。
同样的事,怎么自家做的,别家就做不得呢?
所以,柳家的所作所为也是情理之中,没有什么好去指摘的,这事最终也由不得她来做主,周从嘉不想纳,那么柳家说什么都没用,周从嘉有意给柳家一些好处,那么她也拦不住。
才抿了一口茶水,便从窗中看见周从嘉朝里走来。
崔幼澜挑了挑眉梢,掩去方才思忖时的神情,却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坐直了身子,端坐在那里等着周从嘉过来。
周从嘉果真施施然走到她面前站定,崔幼澜这才浅笑抬头问他:“见过老夫人了吗?
周从嘉的眉心轻轻一蹙,俄而又松开,一时竟不答话,只是在她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两人尚且隔了一段距离,不会让对方觉得局促尴尬。
“明知故问。”自他唇齿中吐出了四个字,轻飘飘的。
崔幼澜指挥着婢子给周从嘉奉上新煮好的茶汤,等她忙完了自己的,才像是有闲情逸致去对付周从嘉。
“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办?”她顿了顿,开口之后未免又觉得自己像是诘问,便又添了一句,“若殿下有心让老夫人高兴,我这里也要提前准备起来,不好让她……”
“罢了。”周从嘉抬起手指晃了晃,打断了她的话。
没再等崔幼澜说话,他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外祖母是如何同你说的,实则我这些年明里暗里对柳家的照应也不算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有这种想法——竟要送家里的女儿来做妾,总归是不妥的。”
崔幼澜默了片刻,才接上去道:“话虽如此,可盛都繁华非寻常之地能比,更何况是昭王府。”
周从嘉叹了一声,似是同意崔幼澜所说的话,又说道:“我已经回绝了。”
崔幼澜闻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又笑了笑:“那若是殿下还未娶妻,或许倒真是可行。”
此话一出,周从嘉便斜眼去看她,素日里澄澈的目光中竟透着些不解,却迟迟没有说话。
正当崔幼澜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却听他说道:“过去的事既已过去,也已发生过,又有什么或许呢?”
发生过的事自然也能改变,崔幼澜腹诽,正要张嘴辩驳,可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却不知为何忽然噎在了喉间。
自重生以来,她只知一切又有了改变的机会,也妄
图要改变从前那些不如意的事,可却忘了一件事,便是今世,这些路也是她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在她走出一步的时候,脚下的路既定,就再也无法去改变了。
落子无悔,每一次都是。
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崔幼澜如同被当头棒喝一般,只是呆怔地望着周从嘉。
周从嘉看着她的模样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见到她的每一次,她都是灵巧机敏的,就算是有失意,也会强忍着不让人看出来,特别是在他面前,即便他救过她,她仿佛对待他也总是疏离的,就像方才他从外面进来,心里竟期盼着从她脸上找到些许旁的模样,可他又再度失望。
这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她露出这般神情。
她仿佛是一只在溪边喝水的小鸟,周从嘉怕惊到她,所以并不敢再发出其他响动,虽很想知道此刻她到底在想什么,但还是不敢去问,好在她将一切都安排妥帖,他的手边正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汤,于是周从嘉立刻便拿过来,一口一口慢慢品尝着。
许久后,周从嘉手中的茶少了一半下去,才听见崔幼澜小声说道:“我明白了。”
周从嘉也没有去问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他终于得以放下手中的茶杯,对她温言说道:“我本来想着在柳家住上几日,也让你熟悉熟悉,但眼下看来恐怕也不适合,虽然我已经拒绝了外祖母,但她显然还没有死心。”
“那我们即刻就走?”崔幼澜若有所思,“其他人倒好说,可那毕竟是你的外祖母,已然说着家中艰难了,若你今日便走了,老人家难免面子上更挂不住。”
周从嘉摇摇头:“无妨的,我们今日就走,不过不是回别院去。”
“那去哪里?”崔幼澜好奇问道。
周从嘉心下一动,他如今对着她,说话总是不由自主地说一半留一半,仿佛是可以引着她多说几句多问几句,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总是仓促的,但日后不出意外还是会一直过下去的,他不想这样到老,只能比她多走一步,或者几步。
周从嘉回答:“我在这里也有一处宅邸,只是从来没有住过,柳家的人也不知道,我们去那里住便是。”
果然崔幼澜紧接着又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回去呢?眼下离着年节还有一段时日,虽说别院也不在京里,但总归是回去更好。”
“天气太冷,回去的路上说不定会遇上大雪——也可能已经下了雪,”周从嘉看看崔幼澜,“你想在雪天赶路?大雪封山怎么办?”
崔幼澜一时被他问的说不出话,觉得周从嘉说的应该很对,只能点了点头。
第46章 夜谈
然而很快她又回了神, 问:“可如此一来,回盛都的时间恐怕会更晚了吧?圣上那里许会问起。”
“没关系,圣上知道我一向如此, ”周从嘉浑不在意,“晚就晚了,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回去更好。”
崔幼澜眨了眨眼, 没有再说话。
周从嘉已经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她原该安心的, 就这样跟着他到处玩玩乐乐的, 其实没什么不好,是她从前困于一地求都求不来的。
但是……
崔幼澜心下微微叹气, 她之前还想着从别院回盛都还方便一些, 她总是记挂着宫里的崔清月的, 怕她万一出什么事, 可眼下她人都被周从嘉带到这里,还要再住上一阵子, 甚至有可能到春天再回去,那就根本不能看顾崔清月了。
虽然崔清月根本用不着她看顾。
周从嘉的动作很快, 说走就要走, 即刻便去与柳家的几位长辈辞了行。
他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但柳家也知道大抵是那件事已经惹恼了他,他才急着要离开,但话已经出口, 覆水难收,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反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人没塞给周从嘉, 还失了让周从嘉在柳家多住一阵子的机会,只得怏怏地为周从嘉他们送行。
柳家老夫人自然是要拦周从嘉的,谁知周从嘉虽然一向很是孝敬她,但今日却说什么都不肯再留下,即便是柳家老夫人派了人来拦了他几回,周从嘉还是丝毫不心软,更不多看刘佳老夫人特意叫来他面前的荔娘一眼,带着崔幼澜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年下。
中途崔幼澜也问过周从嘉好几回什么时候回去,但周从嘉依旧是以那日的话来回答崔幼澜,崔幼澜也知道天寒地冻的确实不适合赶路,后来也渐渐地不再问了。
既是在外面,这年节也就过得简单许多。
盛都的京郊别院本就比昭王府要少上许多人,如今从别院里挪出来,到了这偏远城镇的宅邸之中,那么人就更少了,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仆婢,便只有素日常跟着周从嘉的四五随从,以及几个粗使的杂役和家丁罢了。
人一少事情就少,又远离了盛都,如此日子倒也平静清净。
除夕这日,崔幼澜命人置办了几桌酒菜,等一入夜,便也让零星那几个下人不用再伺候服侍,也不用再守着在盛都时的规矩,自己都各自下去吃酒松快去了。
她在自个儿院中的正堂内也置了一桌,又吩咐人去叫了周从嘉一声,周从嘉果真闻讯而来,二人便一同坐下吃菜吃酒。
周从嘉从来不嗜好喝酒,但今日是过年,便也时不时喝完之后便很快续上。
酒过三巡,崔幼澜自然便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周从嘉也知道她其实一直惦念着回盛都去这件事,其实倒也不是多想回去,只不过是放心不下身处深宫之中的崔清月。
他假做不知,却反问:“这里不好吗?
“不是不好,”崔幼澜顿了顿,继续与他说下去道,“出来这么久,我连家里的消息都不知道。”
崔家的人只道她是跟周从嘉一块儿去了别院,却并不知她又和周从嘉转来了这里,她当时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也并没有想到要去给家里报个信,眼下到了年节,节礼什么的倒还罢了,恐怕书信都是送到别院去的。
周从嘉听完后笑了:“他们难道怕我把你拐走卖了吗?临走前我已经吩咐过他们,若我们不能按时回去,便按着份例往各家送过年的节礼。”
“你倒是想得比我还周到。”崔幼澜打趣了一句。
但她脸上的笑意却仍是浅浅的。
“你不高兴吗?”周从嘉看着她忽然问道。
崔幼澜不防被他大喇喇问出来,面皮便是微微一红,而后又张了张嘴,说道:“也不是。”
周从嘉听了她剪简短的话语若有所思,半晌后道:“你是第一年嫁人,又无法回去,倘或是想家的。”
崔幼澜扁了扁嘴,忽然又想起前事,一时又感慨那时不说旁人不关心她,便是连她自己都晃晃乱乱的,哪里还能想什么家。
放到如今,家早已是不想了的。
她只好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既然你已经都安排好了,那也不用我操心什么了,我乐得在这里待到天气热了再走。”
“崔家既收到节礼,便只当你在别院过得好好的,”周从嘉认真说道,“你的父母家人能安心,你自然也就能安心了。”
这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崔幼澜点了点头。
她见周从嘉杯中已空,便为他斟了一杯酒,最终又忍不住道:“多日不见我姐姐,也不知她好不好。”
周从嘉没有正面回答崔幼澜的话,只是笑道:“等到明年夏初,圣上和娘娘就会有小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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