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月光之下,但见人影交叠翻飞,呼喝声随长风渗透黑夜。
一刻钟后。
皇甫少泱一旋身脱出战圈,轻巧的落在屋脊上,"你胜不了我的,还是收手吧,封应豪。"他的语气里混着抹无奈。
黑衣人顿住动作恨恨的瞪着他,僵持一会,像是豁出去般一把扯下蒙面布巾,露出一张俊秀而未脱稚气的脸孔。
"废话少说!皇甫少泱,既然你本领高强,何不像杀我父亲一样给我来个痛快,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可没兴趣看你这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嘴脸!"
皇甫少泱眸光一闪,淡淡说道:"你走吧,要杀我,你苦练个十年再来。"
少年登时气红了脸,"你少瞧不起我!你以为故作大方放了我就能让我饶你一命吗?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一天我的武功会高过你,到时就算你躲在天涯海角,我终究会杀了你!"
"我等着。"皇甫少泱没被激怒,语气依旧平和。
封应豪定定的看着他,见他的面容仍是波澜不兴,旧恨新仇一并涌上心头,指着对方鼻子痛骂道:"你的良心呢?被狗啃了?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卑鄙无耻?我好心领你入家门,尊你如兄长,我父亲更是看重你,甚至想将寨主之位让给你继承,结果你──你居然背叛了我们!"
他无言以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但他的确该死。"
少年身子一僵,满腔怒火凝成再也化不去的杀意,"但他是我父亲。就算他有再多不是之处,你杀了他,你就该死。"
"我早有此觉悟。"皇甫少泱的回答简短,当下掉头离开。
苍茫月下,少年的目光仍追着他的背影,如刀、如剑。
再度经过厢房,厢房内灯火已熄。
皇甫少泱不由自主的收住步伐,透过窗欞寻找能带给他安详的身影。
但他找不到。漆黑门户背后只有一片阴冷的死寂,潜伏在那段杀手生涯里的恶梦蠢动着,狰狞的将他勉力维持着的平静啃噬殆尽。
杀人鬼!就算你杀的人都是罪有应得又如何?"杀人"本就是罪,犯下无数杀人罪的你又何曾无辜?你以为那些命丧你手的冤魂会放你平安度日,直到老死?
另一个自己残酷的讪笑着,而他可悲的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要不一起上京去?忆起今晚稍早时要不是因为封应豪的到访就会脱口而出的话语,他心里的感受错综复杂。
一名杀手,为了任务做过太多肮脏事,即使早已金盆洗手,一身仍是脏的。这样的人,哪有未来可言?又何来立场去奢求冬夜里的一盆火?
他笑了,却是苦涩无声。
所以,就算有再多的绮思异想,还是全都忘了吧。
第三章
依照计画,尉迟楠天明即起,到市集上摆摊子做小生意。
皇甫少泱放心不下她,悄悄站在不远处的庭楼下,倚着墙、抱着臂,看青衣女子在大街上扯开嗓门大声叫卖,看人们见那发簪雕工可爱,围着摊子抢着购买。
尉迟姑娘脑袋里的生意经果然比他高明。他心中暗忖,佩服得五体投地。
簪子三两下便售罄,尉迟楠收卷包布结束了小摊,漾着一脸笑意朝他走过来。
"久等了,今天的收入不错,可以请你一顿酒菜,顺道答谢你这些天来的陪伴。"
"答谢?"他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包袱。
她瞟了他一眼后移开视线,语气是刻意营造的轻快,"我跟你也是萍水相逢,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交情,这样赖着你实在不像话,更何况你也有重要的事情必须亲自去处理,为着安顿我累得你在城里耽搁这么些天,我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若再继续抓着你不放,岂不是自找人厌吗?"
皇甫少泱一愣,一时间不知是要感谢她的为人着想,还是气她的见外。没错,他们势必要分道扬镳,但……也不急吧?
然而,她再一次令他惊讶。
"皇甫少泱,你真是个太温柔的人,尽管对我的过去有十二万分的疑虑,只因我很明显的不愿提及,你也就顺着我装作这事情不曾存在。"她的分析有条有理,态度更是一本正经。"但这状况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姑且不论你我是否有各自的目的,当我们再相处段时日后,我的秘密就会结成疙瘩,反倒毁了难得的友谊。"
他倾听着,一语不发,也无法从脸上读出思绪。
尉迟楠叹口气,望向他的目光坦率,表情写满遗憾。"我建议,就让我们趁着对彼此的印象都还完美无缺的时候分离吧,只要感情还在,日后要相累、要联系都不成问题。"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皇甫少泱心中感叹,没想到尉迟楠看似粗枝大叶,对事理的判断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不,他早知她的心思细腻,只是未曾料到她的果断更胜须眉,先他一步斩断了注定不久长的牵系。
皇甫少泱浅浅一笑。那么,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但你一人待着我不放心。"心知两人就要分离,他简单一句,聊表心意。
她笑笑,立场坚定,"这么多年来我虽一个人过活,不也都和一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又有什么好放不下心?快走吧,迟了东丰楼就连张小凳子都不给咱们了。"
他莞尔,顺势接了话题,"我要醋溜黄鱼、蟹黄馒头、七味素粥、四时果品,还要来盏荆南的玉津茶。"一口气挑了好些精致餐点,就当作是饯行。
她一愣,为他玩笑似的语气噗哧一笑,"行行行,统统依你,谁教我一时嘴快,不得不让你讨顿现成便宜。"
号称"通州第一"的东丰楼果然名副其实,端上桌的样样都是色香味美,只可惜吃东西的人心思不放在这里,恁是龙肝凤胆,嚼在嘴里也与糟糠豆渣无异。
啧,不该有的离愁别绪,自从认识了她,他就越来越不像自己。
皇甫少泱心底自嘲,不愿再将思绪卡在令他心情沉郁的别离上,随口发问:"尉迟姑娘离开通州后打算在那边落脚?"
"我还没决定,但会先到扬州走一遭。"
"扬州?"他停住筷子,掩不住惊讶的语气,"扬州离这可远着呢。"
"是很远,可我听人说那里有不少高明的雕师,老早就想走趟扬州去跟他们切磋切磋。"说到感兴趣的话题,尉迟楠整张脸似乎都亮了起来。"还育画师,若能跟他们讨教一下布局的诀窍、技巧,对我的雕刻会有相当大的好处……"
这时,一阵重重的脚步睬得楼梯咚咚作响,引得众人回头相看;楼板上,先是冒出张白净脸孔,然后是一袭蓝色儒服,最后是紧捏在手上的纸卷。
"沛然兄,我们在这里。"附近雅座上的一名青年扬声招呼着正伸长颈子四下寻着友人的他。"这回你可迟得太过分,待会非好好罚你三杯不可。"
"顼明兄要罚小弟,小弟怎敢不乖乖领受?"蓝衣青年坐了下来。"不过呢,小弟这回迟到的理由可充分了,待会各位兄长听了自然明白。"
"是吗?那就快快说来听听,让我们考虑是否要从宽量刑。"那一名男子热心的帮他添了杯茶水。"若不是什么精采事,我看这顿酒菜可都要算在你帐上了。"
"一定精采、一定精采。方才我路过怀德门时看见皇榜告示──"
"皇榜告示怎么样啊?"
蓝衣青年故弄玄虚的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喝口水润润喉后,摊开手中纸卷,"就是这个,各位大哥且先读了它吧。"
几颗脑袋忙凑过去一窥究竟。
半晌后──
"奇了,这世上怎可能有这种东西?"男子压低声音说道:"皇上该不会是晕头了吧?"
"我倒觉得是他老糊涂,不然怎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另一名青年悄声批评,"皇上重用方士,谕令天下搜罗奇花异草要炼长生不老药就已经够荒唐了,现在居然……"
"嘘……小声一点。"蓝衣青年伏低头颅,整个人几乎要贴到桌上去了。"小弟就是觉得这告示实在太可笑了,所以才来迟……要趁人不备将这告示揭下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真有趣,看他们讨论的这么热烈,不晓得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尉迟楠不自觉的住了嘴,竖起耳朵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盼能多打采到一点消息。
"不过,这'绯龙杯'也够神奇……"
尉迟楠的脸色瞬间一变,教对面而坐的皇甫少泱不由自主揽起眉。
"……随光流转,隐隐飞腾,诸色斑斓,栩栩如生……乖乖,这告示到底是谁拟的稿,将这绯龙杯描述得玄之又玄。"
"这杯子倘若真的如此神奇,我倒也想亲眼见识一下。"
"若只是'见识一下'倒也太过可惜。告示上写得很清楚,能献上绯龙杯的人,除了赐金千两外,还可进京面圣……"
尉迟楠猛然站起,抛了些银钱在桌上,匆匆逃离东丰楼。
皇甫少泱紧跟着她,暗自纳闷着绯龙杯究竟是何事物,竟让她这般心慌意乱。
通州城内人来人往,为各自的生活奔忙,一前一后的两人穿梭在群众中,彷佛海中游鱼,掀不起一丝涟漪。
尉迟楠一路狂奔,直至城隍庙前古树下,终于筋疲力竭的停下脚步。
终究还是逃不开吗?
她喘不过气的频频呛咳着,虚软的躯体缓缓跪倒,涣散的眼神跌落在斑斑树影中,无数属于过去的脸孔,眼神、嘻笑、身影穿透心墙,在周遭徘徊游荡。
走……快走……阿楠,永远别回头啊……
"我做不到……我……我好想回家……我要回家……"她痛苦的闭上眼,用尽力气吐出深埋胸中的渴望,连指甲深扎入掌心都没发觉。
在她身后,皇甫少泱伸出双手想将她揽进怀里,却是一阵犹豫。双手搁在半空中进退不得,最后随叹息无力的垂下。
许久许久后,尉迟楠终于稳住情绪,起身迎视那一脸担忧的白衣男于,深吸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宣告。
"皇甫少泱,我知道你上京城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打理,但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不可以让我跟着你一块进京;如果你不方便,那我自个儿上路也是没关系。"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因为绯龙杯吗?
他想问,但对这青衣女子的关怀心让他收起不该在这时表露的好奇。
更何况,有些事情,视而不见比追根究柢聪明。
于是他什么也没考虑,立刻颔首同意,"嗯,我们结伴而行,也好一路上彼此有个照应。"
大梁城,距京城尚有一千三百里。
仍然是投宿旅店,依旧是幽微烛光,同样的一人雕刻一人观,不同的是心情。
皇甫少泱视而不见的望着烛焰,眉头紧紧拧着。
打上路那天起,他就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作出与她结伴同行这样违背常理的决定。他是去找骠骑大将军麻烦的,带个毫无武艺的弱女子在身边,除了,增添累赘外不会有任何助益。
应该是同情吧。忆起当时她彷佛被什么给完全击溃的苍白面宇,他归结出个合适的理由,却被另一个自己毫不客气的戳破──
什么同情,根本就是美色当前,于是连自己姓啥名谁都忘了。
他脸一热,反射般抬起视线,见对面而坐的女子仍专注雕刻,未察觉他的异状,心情一松,再度沉浸思绪里。
绯龙杯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东西会让她一反原订计画,决意进京?为什么那时她的表情会那么复杂,写满了矛盾与渴望?此外,她又是什么出身,怎能如此轻易指出这断玉的来历?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随着思绪溜进腰问暗袋触摸断玉,应天门仍未昭雪的冤仇霎时排山倒海涌来,压得他肩背一紧,顿时喘不过气。
"糟糕!"尉迟楠瞪着雕坏了的木如意,一阵气恼。她换了块木料,凝起精神再刻,没三两下又毁了个好材料。
"可恶!"她停住一直使不顺手的雕刀,用力甩了甩。
离木头从来不曾这么棘手过,从小到大,也不曾这般一连数天什么小玩意都完成不了。再这样毫无生产力下去,她很快就要沦落到街头去行乞。
尉迟楠咬着唇,紧蹙着眉,换了块竹片继续刻。雕刻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无论是怎么的诸事不顺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试下去。
再怎么说,眼下距离京城还有一千多里,她需要的盘缠可多着──啧,她是曾经顺着阿爹的要求,发誓永不回头,但……不管了,即便待会老天爷就一道雷劈死她,她也要回去。
突然感觉到有目光扫过自己,尉迟楠从睫毛下追着那视线,没追到,却将皇甫少泱的满脸愁绪收进眼底。
她一蹙眉,不喜欢这样的他,不喜欢看见孤寂再度攀上他眉宇。
他不喜欢她跟着吗?还是他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她推敲着个中原因,想问,却有太多顾忌让她无法任意而行。
要想交心,就得拿出对等的诚意,但有些事情她渴望忘记,这辈子再也休提。
抿着嘴,她懊恼的埋头苦削竹片,直到回过神才发觉手中只剩虚空,而竹片早化作一堆碎屑,丝丝缕缕散落成片。
华杨城郊,榆树林,距京城尚有七百里。
深夜里,一名中年汉子弓着身形,手上提着灯笼,沿着崎岖的小径快步走过来,边走边探头探脑。
"不知皇甫兄弟到了没有?"冷飕飕的风扑进胸口,汉子不右得一阵瑟缩,将发颤的双手藏进鼠皮短袄里。
"你终于来了,莫大哥。"
"吓!"汉子惊退一步,旋身瞪视着从树影中缓缓走出的一抹幽魂也似的形体,摇头叹道:"皇甫兄弟,你这隐声藏息的功夫还是跟以前一样高明。"
皇甫少泱弯起嘴角淡淡一笑,"多年未见,大哥依旧健朗,真是可喜可贺。"
"好说,好说。"哈哈一笑,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小方绢帛,"这是你要我打听的骠骑大将军府邸与守卫配置图。"
"大哥果然好本事,才这么几天的工夫就将东西弄到手了。"皇甫少泱接过绢帛仔细收好。"小弟原本以为还要等上一个月才会有消息。"
"嘿嘿,你莫大哥虽已退隐江湖,但门路还在,有什么消息拿不到手?"汉子停顿一会,忍不住劝道:"不是大哥罗唆,但你实在应该把过去放下才是。咱俩之间的仇怨不也是一笔理也理不清的糊涂帐吗?既然我都可以将师门恩怨放下,跟你前嫌尽释当知心朋友,你又为何不能搁下应天门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专心当个山林隐逸?"
皇甫少泱听着对方说笑般的提起陈年往事,连带忆起那好不容易才化解的仇隙,顿时感慨万千。
汉子等了又等,没得到想要的反应,又是苦口婆心继续劝说:"皇甫兄弟,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应天门主把你当奴才指使了十几年,再怎样天大地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既然应天门已经灭亡,你不正好乘机脱身,又何苦将追查原因这棘手的差事扛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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