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皇甫少泱敷衍一声不置可否,看着一脸认真的她,半是试探半是玩笑的问道:"为什么我要是个武林高手呢?"
她静静思索了片刻,"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有一个愿望的缘故吧。"
"什么样的愿望?"
"不值得一提的愿望,愚蠢的愿望。"
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皇甫少泱不再追问下去,低头吃苦冷落许久的稀粥,但那仍在心底隐隐窜动的恐惧让他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说什么"为了不吓着对方,隐藏部分事实是必要的",从尉迟楠只是猜到一点边就吓得他一颗心到现在都还怦怦乱跳的情形来看,他之所以隐匿身份,其实是为了逃避人们在知晓他那见不得光的丑陋过去时,脸上必然会流露的惊惧、轻视与排斥。
这是何其让人羞愧的事实!撕掉那堆冠冕堂皇的藉口后,原夹他也不过是个懦夫而已。
没错,懦夫!你连自己拉着小姑娘一块上路的真正原因,都还不敢承认呢。另一个自己突兀的出现不说,还毫不体恤的来个火上加油,令他惭愧得再也抬不起头。
"客倌,您要的热茶来了。"
忙着嘲笑自己的皇甫少泱被这陌生的声音惊扰,微带不悦的眼光略一搜寻,捕捉到尉迟楠满脸的忧心。
"喝杯茶吧,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她忙着替他张罗茶水,语气里透着抹歉意,"不要怪我冷性情,死守着秘密什么都不告诉你,实在是这些都与你无关,没有必要端出来当作闲磕牙的话题。"
真正该道歉的,应该是他吧。他深藏着的秘密,又岂是她所比得上的?
强忍着让他恨不得一刀砍死自己的羞惭,皇甫少泱随口找了个理由,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我只是在想那正主儿是谁而已。从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窃得那块玉来看,应该不会比将军好应付到哪去。"
果不其然,尉迟楠闻言蹙眉,"你多少小心点,我可不想要'壮志末酬身先死'这句话在你身上应验。"
这份关怀如暖流般淌过他的心田,皇甫少泱不由自主的漾出微笑,放柔声音,打趣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做自寻死路的傻瓜。"
她忍不住被他的话给逗笑,"不错,这才像你嘛。"偷眼望去,见他一脸狐疑,她笑着解释道:"前阵子你老是绷着一张脸,我又不知该如何跟你排解,心里可慌着呢,现在看你能笑得出来了,我总算可以放下心里这块大石头。"
闻言,皇甫少泱不禁心头一甜,然后摒除意念,不去探究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感受。
因为,有些箱子是不该打开的。
天阴微雨,就像尉迟楠的心情。
走在熟悉的小巷里,原以为早就忘却的过去再度浮现,清晰得一如昨日。
抬手抚过孩童时代攀过的石墙,而石墙斑驳依然,艳红桃花仍出墙绽放,欢迎着她的归来,巷尾的老树却驼了背,气根密密垂下彷佛一道廉幕,说明时光的确不曾为她驻足。
她仓皇离家时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如今却已是个成年女子,这事实令她无限感慨,无限悲伤与……
无限惶恐──不知道老家是否还会是原来那副模样。
"回家是对的。"她低声为自己打气,"事隔多年,你是应该回来看一看。"
微风轻轻掠过,送来一丝异样气息,她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不自觉加快脚步,迈开大步,撒足一路狂奔。
拐过街角,跃进视野里的是片大火之后的废墟景象。
她愣住,呆立良久,直到一声喷嚏惊醒了她,透进骨髓中的寒意教她牙床不住震颤,这才跨出步伐,走进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残败家园。
伴君如伴虎,这是对尉迟一族的命运最好的注脚。
尉迟一族累代为御用雕师,父亲、伯叔父以及兄长们在继承家业的同时,亦忠心耿耿的想把祖传下来的一身绝技转授给后辈子孙,结果却在那个燠热的午后被无情而又任性的帝王斩断了所有末完成的心愿。
侥幸逃过一劫的她遵照父亲遗命,为了替尉迟一族留下最后的血脉,藏迹深山只求苟活。然在被人连根拔起后,她的心是空的,只能靠着对家园的记忆寻求一点点安慰。
她总幻想着在干山万水的那一头仍有扇大门为她开着,有盏灯火为她点着,她终有天能回去,在不远处的将来。
但现在呢?家已不在了,人也故去了,今后要拿什么来填补这样的空虚?
楠儿,你将来定是我们尉迟家的栋梁!尉迟一族的荣宠就全靠你维系了。
在她第一次拿刀就完成只活灵活现的雏鸡木雕时,父亲曾万分骄傲的这般说道。
可她又要为谁成为栋梁呢?到如今,没有人需要她了。
尉迟楠奋力眨着眼,抿住唇,想逼回泪水,但鼻头遏止不住的泛酸。
没有人需要她了……没有人……
感觉有什么轻触着她的肩,随后被满满的温暖环抱着,她忽地视野晕成一片,再也什么都看不清了。
许久许久,她推开皇甫少泱的怀抱,抹去脸上泪痕,"这里……曾是我家。"
他点点头,静静听,缄默无语。
"我……我离家时是十三岁,今年却已经十八了。"她恍惚一笑,"人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虽仍年少,但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万分苍老……"语尾破碎,意义难辨,终至无言。
皇甫少泱还是没出声,只是轻轻地将她再度搂进怀里。
而她,栖息在他的胸怀中,心里是满满的感谢──感谢他不顾她的推拒依旧尾随,感谢他沉默着提供安慰,感谢他让她的归乡之旅并不全是悲凄组成,感谢……
原来身边多个人分担心事的感觉,竟是这么的美好。
雨丝渐密,尉迟楠终于收整好情绪,顶着风雨定进废墟,比对着过往记忆,找寻着将她带回京城的目的。
"就是这了。"她在过去宗祠所在的位置停下,挽起袖子,搬开被大火熏黑的土块,无意中触到了他主动凑过来帮忙的双手,掩盖在披垂黑发下的脸庞不由得泛起羞涩的笑意。
深吸口气,将羞涩转化成勇气,她慢调斯理的宣布道:"如果我没记错,绯龙杯应该就在这里。"
皇甫少泱动作一滞,俊秀斯文的脸庞上写满了惊讶。
偷偷瞥了对方一眼,他的反应让她有一丝得意,"绯龙杯是我们尉迟一族的传家宝,少说也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一般人可是没有缘分见识的,现在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了吧。"
说着说着,她的指尖终于勾到地窖的门环,用力一拉,现出一条狭窄陡峭的地道。
"走吧。"等到地窖里的污浊空气排空后,她示意两人一同步下通往地窖深处的阶梯。
笼罩在绯龙杯上的谜团就要揭开了。
地窖里一片漆黑,阴冷而潮湿。
咱喳一声,火摺子燃起,照亮了地窖里围着石壁摆放的木架,以及木架上形制不一、风格各具的各色雕作。
"这地窖可真是座价值连城的宝库啊。"皇甫少泱惊叹不已,忙将火摺子凑近想瞧得更仔细,却看见了尉迟楠脸上复杂难解的表情。
"怎么了?"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找不到任何特异之处。
"不见了……绯龙杯不见了……"尉迟楠踉舱上前,惊疑不定的在木架上反覆掏摸,嗓音虚浮得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皇甫少泱担忧的蹙起眉,集中心力努力辨认。
"……谁?被偷走了?还是……还是有其他人活下来了?"
在一屋子的浓重药气中,男子凭几而坐,随手把玩着棋子,不甚专注的听着匍匐跟前的亲信所报告的消息。
"很好,在多年的追索后,终于得到尉迟遗族的下落。"没有丝毫犹豫,他下令布下天罗地网,活捉那个小小雕师。
在亲信领命火速离去后,男子一甩手扔掉棋子,走进月洞门后的睡房,拂开沉重的纱帐,注视仍昏睡着的女子。
"你睡着的时间一天此一天长了。"
在这四下无人之际,他终于松了心防,坦承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忧虑与恐惧,"这几年来我一直害怕着,怕你就这么的沉睡下醒。但你知道吗?转机已经来临,尉迟一族的后人已然找着,这次……这次我们一定会得到绯龙杯,然后你的病就有救了。喔,芊芙,你可得要再撑着点,千万不能功亏一篑啊。"
他轻柔的拂开散落在她额上的长发,"我知道你在心里嘀咕着什么,但若不试上一试,又怎知'绯龙杯里藏灵药'这话是不是真的只是传说而已。你要明白,芊芙,我的选择真的不多啊……好了,收起你的笑,一个王爷是容不得别人姿态摆得比他高的,所以,你就算再得意,也只能暗笑在心里,知道吗?"
男子握着她的手守在床边,述说着绝不可能在她面前表露的心事,直到一声鸡啼宣告新的一天来临。
他匆匆与她吻别,放下她的手,离开房间更换朝服,摇身一变为当今皇上亲叔、官居宰相高位、掌控皇城禁军、权势无人可敌的端王。
在他身后,晶莹的泪珠沿着女子的颊,缓缓的滑进被褥里。
第五章
数日后,悦来客栈。
这次是真的分别了。
皇甫少泱旁觑着尉迟楠的一举一动,不用刻意去解读也能明白那肢体语言下的意义,心里明白在前头等着他的是什么:各奔西东,如是而已矣。
终究他们的缘分已尽……不,都已多相处近一个月,他也该满足了。再说官府对他颇为厚爱,在他的脑袋上标了极高的价码,不尽早分道扬镳的话,只会为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整理好思绪,皇甫少泱深吸一口气,推开满心的遗憾,替她斟厂环酒,"之后的路途将会非常辛苦,你可要多多保重。"
尉迟楠点点头,没问他为何知晓她的打算,打哑谜似的回敬一杯,"该多加保重的是你。我只需避免麻烦,你却要去主动招惹麻烦,处境比我危险何止三分?我会早晚三炷香,祈求神明保佑你的。"
"顺道帮我劝劝他们,就说我已经被考验得够久,应该是放我一条生路,让我了结心腹大患的时候。"皇甫少泱想说句笑活络气氛,却在无意间透露自己早已心力交瘁的处境。
"我会的。"她命令自己笑着给子承诺,一阵闷痛却在这时揪住内心,僵住了勉强挤出的笑容。深吸口气,她郑重的重复之前承诺,"我定会去帮你求神的。"
皇甫少泱点点头,昂首吞下一杯酒。"先在这里道谢了。"
"甭客气。"尉迟楠明白他选择的是条什么样的崎岖道路,却没法子出口阻止。身为朋友,她不忍心看他将身家性命悬在一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愿望上,但她又哪来的立场阻止?她也是要将心力投诸在一个同样希望渺茫的目标上啊。
前所未见的浓浓离愁笼罩着他俩,好半晌没人有力气开口。
蓦地一声轻笑,最先恢复的仍是皇甫少泱。"尉迟姑娘,不知你有没发现,自从我们认识后,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再会,请多保重'。"他的语气平淡,彷佛置身事外。
尉迟楠偏头回忆,半晌后亦笑了,"还真的呢,不过这不也说明了咱俩确实有缘,不然怎会有机会连连碰头呢?"
"那就让我们期待下一次的不期而遇吧。"他再斟了杯酒敬她。
"是啊,希望下次碰面时我们都已心愿得偿,你找到了正主儿──"
"而你也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家人。"
他俩相视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天下如此之大,要再见面谈何容易?杜甫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朝一别,大概是永无相逢之日了。
"来来来,各位太太、姑娘们,漂亮的发簪、梳子、钗儿,小摊是应有尽有,包您满意啊!"尉迟楠拉起嗓门,对着过往行人叫卖。
这里是扬州,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地方做为她寻亲的起点,完全是因为她先前一直想着要到扬州见见世面,既然目前无特定的目标,那么从这里出发也好。
在扬州城落脚已将近一个月,她的生活也渐渐稳定下来,每天上午到街上贩卖自制的小饰品为生活打拚,收摊后就是属于自己的时间,要去拜访同行抑或四处溜达,完全看当天心情如何来决定。这样的日子表面看来相当优闲随性,私底下却是茫然混着孤寂。
茫然自然是因为不知失散的亲人会在何时、何地出现,而孤寂……
她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息,强逼出笑脸。
"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发簪可是师傅用檀香木雕成的喔,而且你看,这花纹多细腻、多漂亮啊,插在发上与你再相配不过了。想想,这样适合你的发簪才花你两个铜钱,真是太值得了。"她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责骂着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气,才跟皇甫少泱相处了短短的一个月,居然就耐不住一个人的日子。
想当初她还是独自一人住在深山里,周围除了飞禽走兽,蛇虺蚊蚋外,没半点人烟哩,现在身边有这么多人进进出出,她又有什么好抱怨、好不满意的?
"今后也请多多关照小摊啊。"她堆着满脸笑,送走拿着发簪欢天喜地离开的小姑娘,将铜钱收入腰问钱囊中,视线又一次不自觉的往街尾溜去─
"笨蛋,他当然不会在这里。"察觉自己的举动,她恼怒自己对过去居然如此放不开,忍不住狠狠的敲了自己一个响头。"振作点,尉迟楠。"
"呃,这位姑娘……"
尉迟楠猛一抬头,只见一身青衣小帽家仆服饰的少年站在摊子前,状极尴尬的看着她,引得她跟着不自在起来,连忙一声轻咳,将心思拉回来。
"这位小哥,请问是要买簪子自个用呢,还是要选支漂亮发钗送给心上人?不管你要什么,小摊都应有尽有,还可以订做喔。"
少年的脸皮出乎意料的薄,这句简单的招呼话居然教他涨红了睑,支吾良久才硬挤出来意,"我……我……我家老爷想要订制一座博古架……"
尉迟楠闻言挑起眉,"小哥,我这摊子只卖些梳妆打扮用的小东西,你大概是找错对象了吧。"
少年更是局促,双手紧绞着衣衫,花了许久时间才鼓足勇气回话,"没……没错……是……老爷是……是巧作坊的吴先生介绍的。"
"喔!是他呀。"尉迟楠恍然大悟。她前阵子常去吴先生的巧作坊绕绕,偶尔帮着做点东西,敢情吴先生是因着这点交情,又见她生活清苦,一遇上机会就帮她延揽生意来着。
想透了这一层,再看对方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她一时心软,也就打消推拒这生意的念头。"我知道了。请问你这博古架是要放在哪个厅堂中啊?"
少年一得她应允,忐忑之心尽去,口齿也眼着灵活了起来。"咱们府里的排云阁年前才刚落成,老爷想说排云阁是他宴客、谈生意的地方,虽不必学人家气派奢华,但也要有书香传家的样子,于是想订制一座……呃……紫檀雕花博古架,除了充做将厅堂隔成大,小两厅的隔间使用外,还要可以摆放些古董,让屋子看来贵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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