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想必是累了。"皇甫少泱满脸佯装的镇定,帮着她找到藉口,"为了照顾我,累得姑娘多日来睡不安稳,真的很过意不去。"
才不是因为精神不好的关系,而是……而是……
无法面对自己这举动背后的真正原因,尉迟楠只好傻笑着接受这毫无说服力的藉口,暗自祈祷千万别让对方听见自己那几乎要蹦出胸膛的心音。
而他也是同样的心慌意乱,低垂着脑袋,搜索枯肠想法子好替彼此解围。
啊,有了。皇甫少泱轻咳一声,板着脸看起来相当正经,"尉迟姑娘,你不是计画要在扬州待上一阵子,怎么这么快就离开了?"
这问题勾起了塞在箱底的记忆,尉迟楠不禁气恼的绷紧了脸,"我不知道,这一连串遭遇根本来得莫名其妙。"抖手将湿布甩回水盆里,她整整思绪,简单扼要的说起别离后的经历。
然后他知道了一切。盘据心底的阴影迅速扩散,遮蔽了整片天空。
翌日。
"你还不能下床啊。"一进门,见到皇甫少泱紧攀着床柱勉强撑住身体的险状,尉迟楠连忙抛下手上箩筐,一箭步赶上来扶。"我早告诉过你,你这伤要痊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急不来啊。"
皇甫少泱死白了脸,一身都是冷汗,在她的搀扶下狼狈的倒回草床上。
她抖开充作被子的外衣,仔仔细细的覆盖在他身上,嘴里叨念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很遗憾我不是什么华佗再世,你除了捺住性子让伤势慢慢好转外,别无其他选择。"
他闭上眼挡开正像陀螺般旋转着的视界,忍住涌上喉头的一阵阵恶心,强自开口说:"我怎能不心急,谁知那帮人是不是已经断了绑架你的念头,他日会不会又再找上门来?"
"那就随缘吧。"尉迟楠轻声一笑,"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说'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容他到五更',你又何必尽将这事挂在心上头?"
他有些气,"听你说的这么轻松如意……"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她抛下一句更让他恼火的回答,转身走出小室,不一会儿端了个陶碗回来,塞进他手里。"乖乖把药喝下去,伤才会好得快。"
"但这药好苦。"皇甫少泱皱着脸,嘟喽一声,屏气闭眼囫囵吞。
接过喝得一乾二净的陶碗,尉迟楠顺手替他整了整被子,"忍着点,赶明儿我去觅只蜂巢来,加点蜂蜜后药汁就不苦了。"她温着声音哄他,暗暗觉得要小孩性子的他万分有趣。
他沉默了一会,闷着声音,"不用麻烦了,喝点苦药又死不了人,我挺得住。"
"挺得住就好。"她带着笑应了一声,盘膝坐在地上,挑拣着箩筐中刚晒好的草根树皮。
之后不再有人开口,小室里除了平静舒缓的呼吸外再无其他声响,远方鸟啼环绕小屋不去,清脆的,娇柔的,像夏夜里最甜美的梦境。
皇甫少泱昏昏然的沉入梦乡,在半睡半醒间,某种一直存在、但始终虚幻得无法捉摸的意念缓缓成形了。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耳尖的尉迟楠听到那梦中呓语,随口应了声:"什么东西好奇怪?"
"那味道……"
"哪个味道?是我正在熬着的药汁吧。"
"不是。是……是……火场……好臭……"
"火场?"她住了手,沉吟了一会,"我懂你的意思了,那时道的确不好闻。"
"好奇怪……不同的地方却有相同的味道……"
她轻声一笑,笑声里充满自嘲,"不会吧,烧掉我家的可不早普通的东西。"
不是普通的东西?
警钟乍响,一声敲醒了皇甫少泱。他急睁眼,猛然翻身坐起,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抽口气。
"你还好吧?瞧瞧你折腾的……"说着说着,尉迟楠忧心的拭着他额上汗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凌厉的眼神攫住她的视线,"你方才说件么'不是普通的东西',你知道什么了?"
尉迟楠愣了愣,突然领悟过来,于是抽回手,一屁股坐在床边,表情正经,"我家是被'黑油'烧掉的,你家应该也是吧。"
"黑油?"他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字眼,"那是什么?"
"黑油是西域……我也不晓得是哪个国家进贡的东西。"她半闭着眼,搜罗残存的记忆。"像水般是流质的,但可以燃烧,烧起来有种呛鼻的味道,就算是在雨天,火势亦可达数日不熄。"
"呛鼻的味道……的确,我一直觉得那味道跟我以前闻过的大不相同……"
尉迟楠瞟他一眼,兜回视线,叹了口气,顿觉双肩沉重。"君王无情,生死不由人,对吧?"
"但怎会跟官府扯上关系?"皇甫少泱没将她的感慨听进耳里,自顾自地掏出怀中暗袋里的断玉,把弄着、审视着。"骠骑大将军又怎么跟这事牵连上关系?"
心情低落的尉迟楠懒得搭话,离开床缘到灶旁准备晚膳,抛下皇甫少泱一人去自寻烦恼──
对,自寻烦恼。君王无情,对臣下、对百姓,要夷灭、要封赏,于他来说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游戏,身为他的臣民除了接受这样的命运外,又能如何?
视民如亲?可笑!就算是尧舜那古圣贤王统治天下的黄金时代,这样的理想也是不曾存在过。
她正伤着心。
皇甫少泱从调羹下偷觑着她,心跟着痛了起来。
是啊,应天门于他只是责任,但家园却是她一生所系,悲伤是必然的。
暗叹了一口气,他左踢右踹将自己拔出不小心跟着她一陷而下的低落情绪,三两口扒完稀粥,一古脑儿灌下苦得令他浑身寒毛直竖的药汁,然后抽出白玉箫──却被她一把按住。
"怎么,要安慰我啊?"迎视着他的眼眸闪着泪光,盈满笑意。
皇甫少泱脸一热,有种心思被人逮着后的尴尬。还想着要说点什么化解这样的僵局,突然间落在眉上的重量挤出他脑袋中的所有思绪。
"让我靠一下,只要一会儿就好。"尉迟楠的声音闷闷的,彷佛带着哭意。
他无言的拥紧了她,从怀抱中缓缓升起的温暖,让他忆起或许真的存在过的童年,那空气中永远浸溽着晚荷的芬芳,还有母亲温婉的摇篮曲……
若能永远这样依偎着,感受另一人的体温,这辈子大概就了无遗憾了吧?他恍惚的遥望彼方,咀嚼着心底渴求的声音。
然而怀中人儿挣动,赧着脸,退离他的怀抱,戳破了那古老的梦境。
"抱歉,我失态了……"尉迟楠喃喃道歉,人在伸手可及之处,听来却万分遥远。
拳起掌,控制住蠢动着想将她一把揽回的双手,皇甫少泱弯起嘴恬淡一笑,"不客气。"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倘若自己毫不抗拒的接受杀手必然会有的命运,将会错过什么。
完完全全,明白了。
第七章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朦胧雾气铺满整片野地,夜云不够厚重,挡不住银白月光贪玩的身影。
原本专注雕刻的尉迟楠被这美景吸去心神,直到刀子不慎戳到自己方才惊醒。
"让我看看……"杨上的皇甫少泱夺过她的手,蹙着眉审视着那深深的伤痕。
"你……"尉迟楠窘红了脸,看他低下头,一点一滴吮去伤口的血迹,留下蕴满柔情的印记。
束手就擒吧……另一个自己抽离躯壳,俯视逐渐陷入情潮中的她,宣告着定会实现的预言:从今以后,你将不再只是"自己"。
"伤口很深。"皇甫少泱咕哝了声,摸出最后一点金创药仔细敷在伤口上,拉远了视线稍作端详,霎时她手上、臂上密密麻麻的浅白伤疤映入他眼廉。
轻抚过伤疤,他幽幽一声叹息,"好可怜。"
尉迟楠轻轻抽回手,仍是红着脸,"哪个学雕刻的人不曾在身上碰个口子?"嗓音黏腻,像糖丝紧紧缠住他的心。
他没回答,只是凝望着她,教她羞赧的别开了脸,手却偷偷找着他的,握紧。
良久良久后,尉迟楠开口打断了那令他甘愿永远沉溺的美好时刻。"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问吧。"他随口回答,不甚专心,只想着可不可以将她拥入怀里。
她犹豫一会,像豁出去般冲口问道:"那日你怎会这么刚巧的路过那野地?"
皇甫少泱一愣,直觉这问题是个陷阱。
"这件事我想了好多天,一直找不到解释。"她一双晶亮的黑眸紧盯着他,继续说道:"若说是凑巧遇上……哼,天底下哪有这么刚好的事,在我最危急的时刻,你就偏偏从天而降。要我猜,我会说你是因事到了扬州城,想顺道去看看我,却听人说我惹上麻烦急急逃离了扬州城,于是你放心下下,沿着官道一路寻过来。"
差不多是这样,他正要点头认罪,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古老板……那个你称做'神屠子'的人,他在认出你时,突然笑得很开心……"她抬头望向他,眼神是前所未见的严肃,"你跟他有过节?"
那日的遭遇就摊在他俩面前,皇甫少泱没得装蒜,只能点头老实承认。笼罩在那彷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突然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他的武功很高?"
"跟我差不多。"
"他还带了些打手?"
"我有看到。"
"你可能会输得很惨。"
"我知道,但我定要赢。"
尉迟楠忽地抿住嘴,移开了视线,低声道:"你好可恶!真的好可恶!你这样叫我要怎么办呢?"
"什么?"皇甫少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绪。
"我的意思是……"她顿了顿,开口道:"你明知道插手管我这档事要付出多大代价,却还是这么做了……皇甫少泱,你这份恩情叫我怎么还得起?"那声调里弥漫着强自压抑的情绪,彷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怎么报答得了呢……这人情……这人情……"
她的话语在皇甫少泱心里激起阵阵涟漪,涟漪越扩越大,越扩越大,他终于按捺不下那激越的感情,脱口问道:"以身相许如何?"
"什么以身相许?"尉迟楠狐疑的看向他,猛然意识到那四字的含意,脸庞瞬间涨得通红。"你什么不好说,偏说这个……"
呃,被拒绝了。皇甫少泱霎时红透了耳根,一边在心中臭骂自己没事自取其辱作啥,一边打哈哈缓和这糗人的场面,"外头是什么鸟在叫啊?那声音怪好听的,不知姑娘可也听见了?思,究竟是什么鸟呢……"
尉迟楠一咬牙,"好。"
他一愣,"好什么?"
"好什么?以身相许啦!"她又是羞、又是气、又是恼,抡起双拳咚咚咚捶了过去,嘴里乱糟糟的数落着:"你到底懂不懂啊,人家是女孩子咧,你叫一个女孩子说这种话,偏偏你自己又忘了问过什么……人家又不是厚脸皮、急着嫁,你、你、你、你──啊!"一个轻啄落在她唇上,吓得她尖声大叫。
皇甫少泱却笑了,一伸手将她拖上床,不顾她的挣扎紧紧将她拥入怀里,"好一个以身相许啊。"
那笑容里毫无阴霾,十二万分的明灿。尉迟楠为之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的居然要掉下泪来。
"是啊,好一个以身相许啊。"她嗫嚅良久,终于低声应和,任他再一次轻轻的吻住她。
雨仍继续下着,屋里的人儿相互依偎着。
"到了到了!"门外人声打碎了浓情蜜意织就的彩网。"有人在吗?可不可以借咱们躲一下雨?"
屋里的两人互望一眼。
"小心点。"
尉迟楠点点头,捏了下他的手,迅速站起身走了出去。
门外是对瘦削的庄稼汉,看他们一身五颜六色、补到不能再补的粗布衫,想来生活极为困苦。
不等她开口,圆脸汉子一见门后是个姑娘家,骇然倒退数步。"怎么会是个小娘子来应门,这样可不方便打搅啊。"
尉迟楠闻言开朗一笑,"这里只有我跟我家相公,两位进来躲雨无妨。"
小屋里燃着火盆,红炽的炭火映照着众人盈满喜乐的脸孔。
"哎呀,我说黄公子啊,出门在外凡事得小心点,像你这样一个小心染上风寒,误了科举,十年寒窗的苦读功夫不就这样白费了。"尖脸汉子囫圃喝着稀粥,嘴里含含糊糊的表示他的惋惜之意。
"真有才能的人是不会只有一次机会的。"皇甫少泱斯文的笑着,扮演尉迟楠编派给他的落难才子角色。
"说得好。"圆脸汉子闻言朝他竖起大拇指,"那个……呃……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什么……啊!大丈夫当如是也。"
"是啊是啊,小娘子嫁了个有前途的好丈夫,可得好生伺候着啊。"尖脸汉子话才出口,就被圆脸汉子半笑闹的赏了一肘子。
"人家是伉俪情深,用不着你这家里有只母老虎的人的忠告?!"
"你少在外人面前拆我台。"尖脸汉子打了回去。"我家河东狮吼,你家不也有只母夜叉坐镇。"
圆脸汉子脸一热,赶忙摇手讨饶,"是是是,咱们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好不好?"偷眼扫到小夫妻一脸笑嘻嘻的看着他们斗嘴,圆脸越发窘红得发紫,拉拉夥伴的衣袖低声抱怨道:"都是你一张大嘴乱说浑话,害咱们被人家看笑话。"
"怪罗,明明是你起头的,这下怎么全都算是我的错……"
真好玩,好像说相声。尉迟楠揉着肚子,笑倒在皇甫少泱怀里,而他环抱着她,亦是满脸笑。
汉子们看着这对幸福的夫妻,不由得跟着笑开了。
雨仍下着,没有停歇的徵兆。尉迟楠再添了点茶水给大夥,继续聊着东家生了对双胞眙、西家的小孩会读书……诸如此类的话题。
看着周遭的这一切,皇甫少泱再一次确定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蓦地,平淡的幸福渗进了不祥的血腥味。
"你们刚从外地来所以不晓得,七天前离这三里远的地方闹了恶鬼,死了好一批人。县太爷对这可紧张了,指派差爷们四处打探搜查。不过呢,我猜既然这事情是恶鬼干下的,就算差爷最后查到那恶鬼的下落,大概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吧。"
糟糕,已经惊动官府了。皇甫少泱与尉迟楠闻言凝起了表情。
圆脸汉子见他们一脸神色凝重,好心的说几句蹩脚的安慰话:"既然对手是恶鬼,那也没什么好防的,只要不做亏心事,自然半夜不怕鬼敲门──"
"你这是什么话,不怕更吓了住在这荒郊野地的小夫妻吗?"尖脸汉子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万分诚恳的帮他的拜把兄弟打圆场,"真是对不住,我这兄弟向来不会说话,他的意思是既然官府已经开始行动,这恶鬼不消几天就会被逮着了。"
皇甫少泱笑着颔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后小心问道:"那恶鬼长得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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