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件大工程,也会有大笔进帐──吴先生实在是太关照她了。
尉迟楠默默向佛陀祈求赐福吴先生多福多寿,同时一整面容,"既然是要做为大厅的隔间,想必这博古架除了要功能实用,外表更要精巧美观,我想先到府上看看排云阁的格局,再来决定这博古架的样式与尺寸。"
"应该的。"少年连连点头,"老爷已经交代过了,只要你方便,什么时候来访都可以。"
"那么……"她暗自算了下日子,"这几天我另外有约,走不开,但十五之后有空,所以最迟十七日前会王府上拜访。"
"如此甚好,我会将你的决定回报与老爷知悉。"
星夜下,孤舟中,皇甫少泱突地心头狂跳,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这彷佛祸事将来的预感。
紧盯微微抖颤的双手,他试着去分析不安的来处。
蓦地,小舟吱呀一声,船身猛然倾斜,灰影凌空罩下,来势惊人!
误搭贼船,被当作肥羊待宰吗?
只见皇甫少泱毫不慌乱,一手拎起包袱,足尖轻点,一跃冲天,潇洒闪过直捣他头面的船桨。
这时,一蓬暗器打向他的落脚处,相准他身在空中,无处借力,无从躲避。
闯荡江湖许久的皇甫少泱什么凶险没经历过,当下使出千斤坠偏移了方向,与暗器堪堪错身而过,不激起半点水花的潜进江里,在夜色的掩护下逃脱性命。
但匪徒们仍不放弃到手的猎物,将小舟驶上江岸,手持鱼叉守在岸边耐心的搜寻。
这班人还真执著……而且有眼无珠。
在江畔芦荻深处载浮载沉的皇甫少泱窥伺着仍作着横财梦的匪徒,封藏已久的怒意乍然涌现。
盗匪之一搜寻江面许久,别说是人,就连鬼影也没摸着,猜想对方定是已经葬身鱼腹,语气不屑的说:"笑书生果然名过其实,我等只是施了点计谋,竟然就断送了他的性命。"
另一名盗匪心性显然较谨慎,"在亲眼见到尸体前,谁敢打包票说他真的死透?说不准他已偷偷摸过来了。"
"你倒是猜对了。"那幽幽低喃如此温柔,却是不折不扣的摧命钟。
盗匪一惊旋身,见是那要暗杀的对象,立刻抖手射出一蓬青山烟火,映得黑夜有若白昼。青白焰光投影在皇甫少泱脸上,镌刻出一道道冷厉的线条,
"原来是冲着我来的啊,我还以为这五年销声匿迹的时光,足够让江湖忘了我。"他淡淡开口,不带丝毫感情。"不告诉我是谁支使你们来的吗?"
盗匪打了个寒颤,双唇开合半晌,没有回答──
"住手!"皇甫少泱闪电般点住他们软麻穴,却是晚了一步;伸手硬撬开他们的牙关,一抹腥臭气息冲鼻而来,他一蹙眉,知是服毒自尽无疑。
"究竟是谁呢?居然能够养出这样的死士……"望着乎度陷入黝暗的夜空,他缓缓宣告道:"无论你是谁,你都应该后悔,后悔引起了我的注意力。"
跟尉迟楠订制博古架的是扬州城新近崛起的商贾。出身贫寒的他在经商有成后,就想打进高门大姓的圈子提升自个儿的层次,于是大兴土木,耗资钜万,盖了座极其精致的山水园林。
对小时曾随父兄出入宫廷,见识过皇家的尊贵奢华的尉迟楠来说,这江南园林的秀逸风情令她耳目一新,一路上兴味津津的听着管家口沫横飞的解说,缓步穿过一处处事台水榭,往排云阁所在地而去。
园林深处,一人再一次展读短笺,再一次确认收到的命令无误;
不过是个无知村妇,要宰、要奸随便派人掳来便是,这么大费周章又是何必呢?
他瞬间摒去闪过脑海的疑惑,专注于如何达成主子的期望,毕竟"质疑"不是他的责任,服从才是。
"替我回禀王爷,就说我明白王爷的意思。"
背后的信使闻言略微欠身为礼后,与来时同样轻巧的离去,而他一次也不曾回头,只是凝望着远处正往排云阁方向行去,逐渐消失在奇石假山后的……猎物。
"谁──"汉子还来不及挣扎就已被点住睡穴,咚地一声软瘫在地。
"警戒心真低,真是无趣。"皇甫少泱慢条斯理的跨出阴影处。"本还以为是什么艺高胆大的人物,竟敢将矛头指到我身上,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纸糊草包。"
他嘴上不屑对方的本事稀松平常,一双手却仔仔细细的搜查着,找寻任何可以告诉他幕后主使者为谁的线索。
那夜的江上遇袭并不是偶发事件,青白烟火更不是一般江湖仇杀会用上的家伙,更别提他已许久不涉入江湖恩怨,平日又行踪无定,要逮到机会堵他还真不容易……这些事情分散来看没半点特异之处,但同时出现的话就只代表了一件事──
陷阱,针对他而布下的陷阱。
"是这个吗?"搜索良久后,他打量手中从汉子的行李中搜到的木匣,谨慎的揭开盒盖,露出一封标着"扬州"字样的信笺。
扬州……这地名勾起他的回忆,将他的表情软化成一片绕指柔。
拆开信笺,展读内文,纸上只有几个字:
雕师已达,依令行事。
异样感猝然浮现,恐惧的种子瞬间在心田抽出芽。
雕师……扬州雕师何其多,尉迟姑娘只是个不醒目的小巧匠,这信函指的不可能是她,不可能。
他的理智这么说,心底的恐慌却是极其鲜明,连江上遇袭的那次都没得比。
"木姑娘,这博古架真是件不可多得的杰作啊。"巧作坊的吴先生背着双手,连连点头,从一刻钟前夸赞到现在。
化名"木南"的尉迟楠手持砂纸,奋力的打磨着博古架,嘴里忙着回礼,"哪里哪里,是材料好,作工只要不离谱,看起来也就很像回事了。"
"再谦虚就嫌虚伪了,木姑娘。"吴先生是扬州城老一辈工匠中的佼佼者,经手过的工艺品不计其数,自然练就一副好眼力。"年轻人虚怀若谷是好事,但也不必过分自谦。"
"是是是,您老的心意我很明白。"她咯咯笑着,挥掉架上木屑,终于完成这座紫檀雕花博古架。但见它的雕花细腻生动,好似刚从花坛剪下插上,木料打磨得光滑,清晰的木纹衬着滑润的触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而紫檀本身的厚重质地让这一切显得雅致贵气。
"真是巧夺天工啊!"吴先生已经找不到话来形容,只好重头再来一遍。
尉迟楠却只是如释重负的笑,再加上一点似有若无的领悟。关于雕刻,她好像已经摸到了什么,就只差那临门一脚,所有不可解处就全都明白了。
午后的阳光轻暖,薰人欲醉,坐在这小小的院子里,闻着木料本身的香气,听着老者的嗡嗡絮叨,恍惚中竟有种重返故园的感觉,令她无比怀念,无比心醉。
要是皇甫少泱在这里就好了……突然间,她忆起他温暖的怀抱,思念着埋首在他怀中、被他当作珍稀之物对待的那一刻。
"你现在究竟在哪儿呢?"抚着精心离成的博古架,她的思绪不受约束的飞翔,上天下海追寻着那白衣青年的身影。
"木姑娘,请问博古架做好了吗?"
尉迟楠一睁眼,那名见腆少年不知何时来到她跟前,身后跟着几名仆役。
"你们来得还真准时。"她忍不住嘀咕一声,望着即将离开她视线的博古架,即使早有准备,心里还是有些不舍。
但生意就是生意,可容不得人反悔。
她站起身,指挥仆役们将博古架的个个套件安放在车上,依约前往排云阁,打算亲手将博古架组装好,再上漆,也好让这桩买卖有个完美的结尾。
太阳不知何时藏住了脸,排云阁显得有些暗沉。
但尉迟楠不在乎,只顾看着那座连日来害她费了好多心力的博古架与这排云阁究竟有多么相称,多么的互为增色。
"爷,就是这姑娘……"
少年略显兴奋的嗓音回荡在厅里,引得她回头一望。喔,原来这"老爷"竟是如此年轻,三十开外的年纪,对照他在扬州闯下的功业,真可谓英雄出少年。
她跟着吴先生欠身为礼,静静退到一旁等着富商将博古架细细看过后,再来打赏。
"吴先生,看来你是后继有人了。"
富商的笑容淡漠,隐约透着一股敷衍的味道,令尉迟楠心头很不是滋味,连带觉得这夸奖像隔夜馊饭般,令人倒胃,但吴先生一脸与有荣焉,感激涕零的神情教她只得硬生生憋住脾气。
"哪里哪里,是木姑娘才华洋溢,手巧心细,老汉可沾不上半点功劳……"
听着旁人说个不完的应酬话,尉迟楠垂下眉眼,在心头描摹着地上花砖的图样,无聊得发慌……
"木姑娘,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吴先生推推她肩膀,惊醒神游太虚的她。"还不快谢谢古老爷。"
尉迟楠眼睛眨呀眨,根本接不上话。千载难逢?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只能笑得万分尴尬。
"那就这样,一言为定。"富商似没注意到她的手足无措,又或许他注意到了,只是不放在心上。"明日一早出发,走水路──"
"出发?去哪啊?"她硬着头皮发问,不想害自己被卖了都还一脸莫名其妙。
"木姑娘,你是被这好消息吓傻了吗?"吴先生暗地拉拉她的袖子,帮着解说:"咱们要到京城去,帮古老爷的京城老家重新装修、改头换面啊。"
什么?她赶忙摇头推却,"我不要。"
"什么不要,能否扬名天下就看这么一着啦。"吴先生瞪大了眼,拔高的嗓音刺耳难听,让她一瞬间觉得这人……之前对她的种种好意其实也不是全无私心……
不悦的一敛眉,尉迟楠还要再说句推辞的话,吴先生已自命为她的代表,跟古老爷商量起京城老家的装修事宜,将恼得一肚子火没处发的她踢到角落凉快去啦。
明的走不了,那就暗着来吧。
夜阑人静时,趁着众人都已睡下,尉迟楠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的步出厢房。
笑话,她才刚离开京城,这下子又要回去作啥?那里又没人等着她。
独自一人漫步在回廊上,赏着池里随夜风摇曳的荷花,那副优闲模样完全不像在逃亡──是的,逃亡,这就是她打算用以摆脱古老爷、吴先生的方法。
"真是无妄之灾啊,谁晓得接了笔生意后,竟要生出这么个大麻烦。"她摇摇头,咂着嘴,下定决心日后再也不蹚这种浑水。
"木姑娘,天晚了,你该回房安歇了。"方拐了个弯,一名仆役就守在廊下,客气而强硬的请她顺着来路走回去。
这是阎罗殿上吗?居然这样来得去不得。
她一挑眉,压了一整天的火气终于发作,"我就是要走,请你让路。"
仆役却是文风不动,"木姑娘还是请回吧,不然小的可要失礼了。"
两人僵持不下许久,最后是尉迟楠认输。
在仆役"押解"着她回厢房的路上,她表情凝重,内心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中伏了!可她连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陷阱,都还不知道。
第六章
码头上,等着搭船的人来来往往,其中最浩荡、最引人注目的队伍,就是直往自家商船而去的古老爷一行人;尉迟楠被众家丁团团困在中央。
在人群的包夹中,尉迟楠貌似温驯乖顺,却一路上等待着逃忙的时机,就像困在牢笼里的狐狸般机警。
前方突然一阵骚动,人群慌乱四散,尖声叫喊。
事不宜迟!尉迟楠奋力甩开夹持着她的巨掌,一跨步──喉咙突然一紧,被衣衫紧紧勒住。
"木姑娘,请小心别跟我们走散了。"少年抓着她的衣领,笑笑着叮咛,表情看起来万分亲热和气,眸子里却是冷澈如冰。
一阵战栗窜过她背脊,那是大难临头的警讯。
尉迟楠一咬唇,计上心来,使尽力气尖声大喊:"不要!"
人们纷纷回头。
她挤出眼泪,扯回握在对方手中的衣领,脸上爬满了仓皇与惊惧,"不是说好要到衙门找县太爷评理,为何带奴家到江边坐船?你们……你们想将奴家带到江心推到水里淹死,然后侵吞奴家手边仅有的银钱是吗?"
嗡嗡声音传来,是围观的人们不赞同的私语。
她抖着唇,颤巍巍的说:"那钱是老爷念奴家忠心服侍他这些年,不忍心让奴家在他过世后被你轰出府邸流落街头,于是主动留给奴家的。可奴家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你放奴家一条生路……"
说着说着,她不禁哭倒在地,开始控天诉地,"老爷啊,您在九泉之不可知少爷是怎么欺陵我一个女人家的?您病了这五、六年,少爷不曾来跟您请安、服侍汤药就罢了,还瞒着您变卖府里的古董去赌博、去召妓,害夫人暗自饮泣,却要在您面前帮少爷找理由让您宽心……老爷啊,您帮奴家评评理啊。"
人群鼓噪,义愤填膺,更有几位大婶趋上前来搀扶她,顺便帮她狠狠瞪了少年好几眼。
尉迟楠在妇人的扶持下,极其孱弱的支起身,语气虚软的追问:"大婶,老爷一生为善却早早身故,你说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妇人满载着同情的拍拍她的双手,口里殷殷安慰着,"你家老爷定是已经功德圆满,才到西方极乐世界享清福去了……"
另一名妇人不着痕迹的牵引着她,嘴里柔柔劝说:"瞧瞧你这般憔悴的样子,定是好些日子不曾安稳的睡上一觉、吃过一餐,这样身乏体倦怎有力气跟这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弟周旋……"
尉迟楠柔顺的连连点头,在人群的簇拥下离去。
好险,这回真是万分侥幸才逃得性命。
她甩开紧黏背上的森冷目光,暂时松了一口气。
翌日清晨,尉迟楠在城门口与妇人们道别后,坐上妇人搭着九拐十八弯关系而雇来的马车,往未知的未来行去。
望着在视线尽头处缩成一小点的人影,以及马车后扬起的滚滚烟尘,尉迟楠心头有着说不出的憾恨。
扬州是不能待了。虽不知古老爷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但她也没时间去追究,趁着还能走时就赶紧走吧。至于那仍末寻到的亲人,她现在是顾不得了……
马车辚辚前行,横过了田野,穿过了林间,驶向夕阳尽处:车里一脸疲惫的妇人唱着摇篮曲哄着孩子入睡,而她在辘辘车声的催眠下,缓缓的滑向梦乡──
马车急遽颠簸后猛然停下。
到了吗?尉迟楠睁开惺忪睡眼,只见车箱内一片漆黑。
"大、大爷,这、这钱全部给您,求求您放过我们一家……饶命──啊!"
"容哥儿──啊!"
是抢匪!尉迟楠抓紧包袱,迅速从车后跳下马车,躲进道路旁边的草丛里。她屏住气息,拨开杂草往外望。
星光闪耀,不懂人间弱肉强食的残酷。明晃晃的大刀染着血,戳进已被巨变吓傻的孩子胸膛,再抽出,扬起一道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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