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从马车上跳下,"人不在车里,看样子是逃掉了。"
"真是滑溜的丫头。"大汉手里的长刀仍滴着血,随着挥舞中的手势洒向四方。"在这种天色下,谅她走不了多远,大夥快给我搜!"
数名汉子在他一声令下后散开,留下藏身草丛深处,两手紧捂住嘴的尉迟楠。
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苦苦追捕着她,连无辜的人也不放过?
喉头哽得发痛,不平之气堵得胸口发胀,却一丝声气都不能发出,蜷缩着的身体逐渐僵硬,寒风吹得透心凉,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浑身发颤,震动了丛草发出簌簌声响。
不行,这样她迟早会被逮到。
尉迟楠鼓起勇气,趁着明月被夜云掩上的瞬间,冒险退离这片血腥原野。
突地,一阵狂风视过平野,掀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找到了!"
在那兴奋的欢呼声中,尉迟楠顾不得隐藏声息,撒开脚步飞快的奔逃着,在她身后,是好整以暇追捕着猎物的男人们。
"这边这边!"
"王二,她往你那去了,看牢一点啊!"
男人们互通声气,逗弄着仓皇窜逃的尉迟楠。
恐惧的泪水溢出眼眶,她一把抹去,心中拚命鼓舞着自己:跑快点、快点──
"啊──"突出的树根绊了她一跤,止不住的冲势教她在地上滚了几滚。还来不及喘口气,手足并用努力要爬起,一阵巨痛突然从腿部爆开。
可恶!脚抽筋了。她忍痛要站起,不住痉挛的腿撑不住全身重量,颓然跪倒,更痛得她满头是汗。
"这下看你还能往哪跑……"男子们围住她,眸子里盛满狩猎中的嗜血疯狂。
尉迟楠跌坐野地,双手拖着身体勉力拉开与男子们的距离,但不属于她的呼吸听来却是越来越近。
"唉,谁教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木南'姑娘。"
她猛一回头,原来是古老爷。
"放开我、放开我!"抡起双拳,死命踢腿,被男人扛在肩上的尉迟楠徒劳无功的挣扎。
"你就省省力气吧。"前头的古老爷说着风凉话,"横竖你早逃不掉的。"
是吗?尉迟楠深吸口气,从怀中抽出从未离身的雕刀,用力一戳!
男人一声惨叫,手一松,将她摔得头昏眼花。她奋力眨着双眼,好不容易看清楚逃亡的路线,却赶不及逃跑就被人一巴掌甩到地上。
"我得说你的努力让我印象深刻。"清冷月光下,古老爷的笑容狰狞可怖,"但我已没耐性陪你游戏下去。"
会被杀!看清对方眼底的残酷,尉迟楠握紧雕刀,决定拚着一死也不让他们全身而退──
"啊!"、"啊!"惨叫过后,两名男子登时了了帐。
"谁?"古老爷厉声喝问,前方原本万分寂寥的古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白衣青年。
似是明白对方已注意到他的存在,白衣青年彷佛漫步在自家花园里般优闲的跨出树影,手里把弄着一管白玉箫,俊秀的脸庞泛着浅笑,"久违了,神屠子。"
古老板眯起眼,认出来人,曲起嘴角诡异一笑,"原来是你,笑书生,别来无恙?"
之后是场混战。
尉迟楠被皇甫少泱护在怀里,身子不由自主的被他带着飞腾挪移,眼里是四处飞溅的血液,耳边是清脆的──她猜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人们惨呼着倒下,就在她面前,而皇甫少泱的表情却是她无法理解的平静……
这定是恶梦,一场也许永不清醒的恶梦。
骤雨将尉迟楠从梦中淋醒。
她睁开眼,不明白自己怎会睡在一片荒郊野地里。支肘要撑起身体,紧箍在腰部的手臂拖着她跌回一副正散发着高热的胸膛上。
打量那胸膛的主人的脸部半晌,终于认出这人是皇甫少泱。她还来不及睑红,他身上的高热就逼退了她的羞赧,赶忙凑上前去确认状况是否真的如她所想。
"发烧了……"尉迟楠挣脱他紧缠着她腰肢的双臂,将他负在背上,挣扎着逃离这一片满地狼籍、鲜血遍洒的野地。
"没有我的允许你可不许死,听见了没有,皇甫少泱……"
她眨着被雨、被泪糊成一片的视线,喘着气,拚命往远处炊烟升起处走去。背上的男子动也不动,微弱的呼吸彷佛随时就要断去。黏腻的液体不断不断在她背上扩散,在身后留下条殷红刺目的痕迹。
时候已接近黄昏,深朱暮色点缀着镶满金边的云絮,煞是美丽。
本来在炉灶下轻摇竹扇、看着火势、煎煮药汁的尉迟楠,耐不住这片美景的诱惑,终于在蛰居数日后出了房门,踏进金光闪耀的野地里。
"唉,人家都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感叹美好的时光总是不长久,可我只觉得,所谓'物以稀为贵',就是要久久看到一次这样的景致,才越发能感受到它的美……"她仰望长空,全副心灵都优游在那份辽阔壮美中。
蓦地,噗噜噗噜的声响打断了这心摇神荡的一刻。
"糟!药汁莫要煮乾了才好。"她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灶旁,隔着袖子捧起缺了口的陶锅倒出药汁,一时间蒸腾热气冲了出来,熏得她泪眼模糊。
别过脸,抽抽鼻子,打了几个喷嚏后,尉迟楠端起盛满药汁的陶碗,走进隔着简陋木墙的另一小室。
他隐着气息,压下冲动,藏身阴影,遥望远方游戏般的猎杀。
该不该插手?他这样问着自己,试探性的往前踏了一步──
别过去。
凝眸细辨,阻在前方的,是另一个自己。
若插手,你又将再涉足武林,复造杀业……另一个自己看进他内心,这么说。
他一阵犹豫,顿住脚步,焦虑却似野火燃尽了五脏六腑。
快离开吧。另一个自己催促着。你有你的承诺要履行,之后便是完全的自由。
自由……多么诱人的魅惑……他像是中了迷蛊般,收回跨出一半的脚步。
"啊──"尖叫声里满是恐惧,是她。
心念比思索更快,他眨眼间掠过另一个自己,不顾那嘲弄的目光,万般不愿的迎向曾经努力避开过的命运。
然后,他淡笑着打躬作揖,宣告了"笑书生"的重现武林……
梦在无数次的轮转段,终于停止。皇甫少泱努力撑开双眼,映入瞳中的是牵满蛛丝的屋梁。他挣扎的坐起,被扯动的伤口痛彻心扉,令他呼吸一窒。
他不曾后悔当初的选择,但这代价忒也庞大。神屠子与笑书生的声名响彻武林,武功造诣在伯仲之间,他要获胜,自然得拚上一条性命,再加上点运气──
木门咿呀一声地推开了,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望去,见镶在门框中的睑孔是那位令自己在隐姓埋名五年后,自暴身份的女子。
"你醒来了啊,我才在想要不要将你叫醒好服药呢。"看见病榻上半坐起的人影,尉迟楠弯着嘴角,露出个不自然的笑容。"菜粥已经在灶上熬着,等你把这药汁喝完后,粥也差不多煮好了。"
仍是苍白着脸的皇甫少泱虚弱的道了声谢,忍着痛勉力抬起仍是颤抖的双手接过陶碗,吹开蒸气缓缓啜饮着药汁。眼角余光瞥见她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使他再一次意识到自那夜后两人间新产生的罅隙。
这也是他咎由自取。那夜他大开杀戒,将野地变成了屠场,她若不怕他,才是件咄咄怪事。
已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他只得自我安慰:我救她一命,她拉我一把,很公平。
尉迟楠站在床头,望着一脸若有所思的皇甫少泱,慢慢的敛去下,硬是扯出的笑容,无意识的把玩着袖口,显得万分局促。
那一晚的遭遇彻彻底底推翻了她对他的认知,面对这一个杀人如砍瓜切菜般容易的男人,她想破脑袋也不知该拿什么话题来攀谈。但话又说回来,看对方一脸凝重的表情,说不定也是懒得赏赐只字片语。
杵了好半晌,终于盼到皇甫少泱将药汁喝得涓滴不剩,她简直就是抢过陶碗,拔腿逃离这个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局面。
"姑娘请留步。"
简单的几个字像是附有强大的法力,定住了尉迟楠的脚步,她只好回过头来,"还有事情吗?"那语气是未曾有过的生疏。
话冲出了口,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去。原本打算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的皇甫少泱决定不再逃避,微微颔首,示意她走向前。
尉迟楠咬着唇,迟疑了一会,实在是别无选择,只得磨磨蹭蹭挨了过来,视线东飘西荡没个定处。
他亦忖度着该如何启齿,几乎耗费了一辈子的时光,结果还是回到最根本的问题点,"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吗?"
"谁说的?你后悔交我这个朋友了?"她冲口抗辩,光灿的黑眸终于正视对方的存在。
皇甫少泱轻轻的笑了,醇厚的笑声缓和了僵硬的气氛,"我还道是你后悔了呢。"平淡的语气将说话人忐忑不安的心情隐藏得一丝不露。
尉迟楠眉尾一扬,"为什么要后悔?你可是出手救我了一命!"她突兀的断了话语,残留的尾音悬在空气中,透露了言语之外的含意。
"果然,你怕我──"
"我哪有──"她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反驳,换了个较为符合事实的回答,"不,我只是有点慌……"
见他一脸的怀疑,她只得老实招供,"好啦,我是害怕,但不代表从此跟你绝交。我……我只是需要点时间去适应这个发现而已。"
皇甫少泱闻言犹豫了一会,终于心一横,抖出自个儿的底细,"但我的确杀了许多人,比你所能想像的都多。"
尉迟楠一阵发愣,思忖良久,最后缓缓的、郑重的答道:"我想你应该有很好的理由。"
"杀人本就是罪,再多的理由都只是藉口。"
"杀人的确是罪,但有时处境险恶,只能'以杀止杀'。"审视双手,雕刀掠穿肉体,鲜血沛然涌出那一刻的感觉依旧鲜明,让她看清了自己。"在那天之前,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不可以杀人',但现在我得承认,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敢做,即便是要毁掉另一条性命。"
这样斩钉截铁的陈述彷佛飓风,吹得他一颗心颤动不止。
看着他,她渐次化去脸上的凝重,轻声一笑,"我没有资格去裁定你的行为是对是错,毕竟我完全是仰仗你的救援才保住性命,若你有罪,那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话到此,尉迟楠忽地严正容色,一揖到地,"承君救命,尉迟楠永远铭记在心,虽然我能力有限,但今后若有使得上力气的地方,水里来火里去,绝不推拒。"
"你这话……这话……"这赤裸裸的表态令皇甫少泱动容,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归结成一句:"在下对此不胜感激。"
她狐疑的反问:"有什么好感激的?"
"感激你帮我释疑啊。"
财迟楠一愣,蓦地明白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我是很想将这功劳揽在自个儿身上,但这样做就太厚脸皮了。让我讲明白点,皇甫少泱,真正勇敢的是你啊,若不是你挑明了问题,我可会继续闪躲下去,最后咱俩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叹了口气,眼里满载着钦服,"还是朋友吧,即使我是这么个小鼻子小眼睛更兼不懂感激的人。"
"怎这么说,我都还没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呢……"他不由得被对方半玩笑半认真的言语逗笑,更笑那盘据心头许久的恐惧居然就这样轻易的跨了过去。
那么,对于生命中的其他种种懊悔,是不是也到了该面对的时候?
伤口愈合的情况不佳,受限于行动不便,皇甫少泱只得认分的躺在草床上听蝉声、看夕阳,努力忽略被汗渍泡得黏腻的衣衫,忍受浑身汗垢的自己。
但凡事总有个底线,正当他再也受不了,决定不管后果如何定要去冲个澡时,尉迟楠端了盆热水到床边,将布浸湿,拧乾,摊开折好,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
"尉迟姑娘……"剩下的话不需问了,因对方已不顾病人窘得满脸通红,自顾自的将湿布覆上他脸庞擦拭起来。
"你──"皇甫少泱火烫着脸,还要抗议,却在湿布滑过唇边时哑住了声音。
"房里很闷,对吧?"尉迟楠向来明快清亮的嗓音在隔了层布巾后,听来有些生涩软腻。"我想你被困在床上那么多天,一定浑身上下不舒服得紧……"她似乎也感受到这服侍所蕴涵的亲匿已超过友情的范畴,越去解释越发突显其中的不相称,话说着说着,就断了。
皇甫少泱更是万分尴尬不自在,但心头却很奇异的被甜意塞得满满,教他不禁要闭上双眼,耽溺在这样的气氛中。
湿润的布巾拭去黏腻,留下令人愉悦的清凉;粗糙的布面擦过肌肤,带来骚动内心的麻痒。隐隐可辨认出的手部轮廓,从额头游移到脸颊,从睑颊巡曳至颈项,力道适度的抚触令他不由得一阵心猿意马──
可鄙的你。另一个皇甫少泱不留情面的嘲笑着,笑他竟这样不可自拔的沉溺于建立在伤者与照顾者这关系上的亲匿,以及深藏内心里的那一丝关于未来的妄想。
你想笑就笑吧,我可不在乎。
被那温柔抚触紧紧捆缚的皇甫少泱,毫不抵抗的陷入温柔乡。
拭去脏污,将布巾打湿,洗涤、拧乾、再擦拭,这样的步骤不断不断的重复着,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细碎的汗珠缓缓从尉迟楠额上渗出,一双手在不经意间被热水泡得通红,微微刺痛,但因皇甫少泱那一脸难得的慵懒微笑,让她觉得就算两只手都被烫熟,也没有什么关系。
"翻过去趴着……"她哑着声音命令着他,而他温顺的服从。
布巾缓缓抚过颈项,来到满布旧疤新伤、一片沭目惊心的背部。
她忍不住眼眶一红。
还记得那日她背负着皇甫少泱,跋涉过整片原野,好不容易找到这间虽然残破,但还有张勉强堪用的床、几只破锅破碗的废弃小屋。
荒郊野地当然是请不到大夫,一切全都靠自己。她必须忍着心痛,又撕又扯的将沾黏在伤口上的碎布除下,硬起心肠不顾他疼得抽搐,一遍又一遍清洗身上的刀伤。还好身为武人的他随身带有金创药,免去她自制敷料的苦恼。
接下来的几日,皇甫少泱高烧不止,徘徊在生死线上,而她忧心忡忡,夜不成寐,就怕自己粗浅的医术不但救不了他的命,反倒延长他的痛苦。
还好他活过来了。跟那时的心惊胆战比起来,现在真的是安稳太多、太多了。
察觉尉迟楠的动作越来越缓,最后甚至住了手,现实终于回到皇甫少泱心中。
不该再这样意乱情迷下去了。
斥退那身陷情潮中的自己,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心一意服侍着他的尉迟楠。皇甫少泱一阵心慌,反射性的戴上七情不动的面具,粗声打破沉寂,"可以了。"
尉迟楠心头一跳,猛地注意到双手在她不知不觉问撇下了布巾,十指摊开平贴在他背上,不禁窘红了脸,掉开视线,"真是对不住,我不知怎么的闪神了……"声音越说越小声,最后一个字甚至只剩下个气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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