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来到程逸岸面前,二话不说便出掌相邀,竟是毫不留情,招招攻他要害。程逸岸无暇发问,三招守势之后,挺刀与他缠斗。
他这几日来手中所习、心中所想,都是“星天刀法”,因此一出手,自然而然便是一招“七月流火”,在空中迅速划了数道纵横交错的弧线,一片刀光中,猛然举刀直劈老人面门。老人对这一招的熟稔程度远胜程逸岸,立即往后翻身,双脚还未着地,程逸岸已经使出“卧看牵牛”,半跪于地,横刀迎上他胫骨。老人“咦”了一声,心中将此招的三十二种变化迅速过了一遍,轻点程逸岸刀锋借力,再次翻腾上半空,在距程逸岸三尺处站定。程逸岸使出“卧看牵牛”的后半招,揉身而上,作势取老人前胸。老人自然知道此乃虚招,真正要攻的乃是腹部。急忙将腹部往后一缩,右手急进,去抢他手中大刀。谁知程逸岸竟在半途变招,垂下刀尖,横刀在地上滑行几寸,又突然上挑,顷刻便要点到老人鼻尖。老人吃了一惊,后退半步,伸出双掌夹住刀身。
老人这一夹不自觉使上八分内力,程逸岸一拉之下不动,索性不再使力,笑道:“老头子好深厚的内力。”
被他一说,老人猛醒——这回相斗并非比拼胜负,不过喂他招数而已,欲以内力取胜,形同犯规。竟在几招之间被他逼到这个地步,实在惭愧。
想到这里,立刻松手,程逸岸持刀横挡身前,严阵以待。
老人随意出招,程逸岸多以“星天刀法”的招式相回,偶尔也会冒出原本熟悉的泗合门招式。
“直上银河”、“参商相违”、“太阿倒持”、“气冲牛斗”、“弁转星移”……他一招招使出来,出招变招方位与刀谱上所列多有出入,前后顺序也颠倒得无丝毫章法,饶是老人对这星天刀法烂熟于胸,非但难在招数上占到半分便宜,反而愈加混淆不清。只是他胜在功力深厚,才能以一双肉掌对抗长刀,不落下风。
二人斗得半日,老人猛然收招,道:“就到这里。”
程逸岸也跟着停手,严峻神色不见,又恢复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嘲讽地笑道:“老头子没力气了?”
霍昭黎怕程逸岸身子撑不住,早先便近前来看他们打斗。见二人停手,立刻道:“老伯,大哥很累了,你叫他不要再练了吧!”
程逸岸心里说着“马后炮”,冷冷看他一眼,霍昭黎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逃跑。
老人问道:“你为何不照我刀谱上的招式?”
程逸岸揉着眼睛,边打呵欠边道:“刀法是死,人是活的,难不成反倒要叫我去听它?”
老人眼睛一亮,便不说话,垂首沉吟。
霍昭黎见义兄心情不坏,鼓起勇气上前拉拉他衣袖,关切地道:“大哥,你两天没睡觉了,要不要紧?”
程逸岸睨着他,闷声说:“你俩呼噜声太响,我睡不着。”把刀往霍昭黎手中一塞,边伸懒腰,边往洞中去了。
霍昭黎看着他的背影,苦思睡觉怎样才不打呼噜。
每日里程逸岸大多时间演练刀法,偶尔所悟与刀谱上相异,便找老人争辩几句。
程逸岸少有余暇顾及义弟,霍昭黎自然乐得与老人一道侍弄田地,暗自庆幸不必去背那些拗口的诗文。又觉义兄到此之后,以往不时出现的阴郁脸色也不太见到,心中甚是欢喜。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三人同食共宿,也算相得。
这日天蒙蒙亮,正是酣然高卧之时,忽然两声尖利惨叫,似自半空传来。
三人同时惊醒,程逸岸与老人对望一眼,披衣往声源追踪而去。霍昭黎迷迷糊糊地跟在后面,随二人疾速掠过冰湖,往他与程逸岸之前掉进谷中的地点而去。
老人与霍昭黎赶到时,程逸岸低着头站在雪地中不动,二人上前,不禁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厚厚的积雪之上,躺着只硕大的鹏鸟,那大鹏四肢不断抽搐,哀哀而叫,眼看不活。大鹏不远处侧躺着个人,隐约可见是泗合门弟子装束,浑身多处擦伤,血从额头汩汩流出,已然气绝。
大约是此人骑着大鹏俯冲下来时,大鹏撞上山崖擦边下坠,他一直抱紧支撑,着地时才被甩了出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霍昭黎白着脸,强忍住欲呕的冲动,之前杀死马千驷的记忆又再重现。
程逸岸捂住他眼,又转过他身子,道:“你先回去。”
霍昭黎紧攥住他的衣角,拼命摇头,“我不走。等下、等下若再有人跌下来,我好接住他。”
程逸岸翻个白眼,“你自己都抖成这样子,哪有能耐救人。况且他也不是跌下来。”大约是个从许多想擒住师门叛逆,好赢得师长赏识的弟子中,挑出来的倒霉鬼。
老人走到鹏鸟跟前,手蕴内劲,在它头上轻轻按下一掌,哀叫声立时中断。他轻叹口气,伸手盖上大鹏的眼睛。
程逸岸走向尸首,霍昭黎心中害怕,却仍死拉着他不放。
程逸岸弯腰,向那尸首怀中探去,果然摸到一个信封,上面落款是泗合门辛逸农。
老人冷笑道:“好个泗合门,好个辛逸农。原来这就是名门正派、成名侠士的做派!”
程逸岸摇头道:“不可能是辛逸农。要来捉我,自己下来便是,不必弄这个玄虚。”虽然泗合门中有能耐下得悬崖的,只辛逸农一人,他却想不出,其他人中,有谁会使这般不光彩的手段,只为逼他出去?
打开信来,上头只有短短几行字:“兹邀点水蓬莱、鹤首翁、飞白居士、十年一剑、江海三遗、陕北洪氏、临安费氏、洞庭江氏诸宾莅临敝派,盼君一叙。”
霍昭黎凑过去看,那十来个姓名、别号里,他只认识一个,已然大惊失色。
“江姑娘被他们捉了?大哥,我们这就出去救人!”
“与我何干?”程逸岸将信纸折回去,不动声色。
“江姑娘是大哥的朋友,朋友有难,怎么可以不救?”
程逸岸微微掀起嘴角,“那些不过一起喝酒吃肉,寻欢作乐的人而已,既然被别人看作是我的朋友,人品自然好不到哪去。就算他们只是收了别人好处,故意陷害于我,也在情理之中。”
“不会的!”霍昭黎急忙否定,“大哥的人品很好,所以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好人。像是江姑娘、李姑娘,都是很好的人!”“天底下大概只有你会说我和她们人品好。”程逸岸讽笑,“有人摆明了要我自投罗网,可惜他们看错人了。程逸岸可不是一天到晚热血沸腾的猪头侠客。那些人于我,也全然不是那么重要的人。”说着将信朝雪地里一扔,举步回程。
“大哥!”
程逸岸不回头,只将手举过肩,朝他摇了摇。
“大哥!”霍昭黎再唤。
程逸岸不耐烦地回身。
霍昭黎抿起嘴,像是下定决心,抬头高声问道:“若是我被捉,大哥救不救?”
程逸岸站定,隔了一会儿,才沉声扔下两个字:“不救。”
说完纵身一跃,凌空而去。
霍昭黎拾起书信,拿在手中怔怔看着。
“小兄弟,回去吧。”老人站在一边看他二人说话,一直不语,这时才上前拍拍他肩。
霍昭黎紧紧抓住他干枯的手,急促地道:“老伯,大哥其实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才故意这样说的。他总是嘴硬,其实心最好了……真的。”
他喋喋说话,神色仓皇,不知是在劝说老人,还是安慰自己。
老人慈蔼地看他,敷衍着点头。
霍昭黎忍着恶心,与老人埋葬了那一人一鹰才回来山洞。整日里都用期盼的目光不断追随程逸岸,想要说什么又被冷冷的目光瞪回去。程逸岸则与平常一样,专心致志地顾自己练刀法。
到晚上,霍昭黎也心凉了,寻思着既然大哥不去,明日自己一个人爬上山去泗合门。人多半是救不出来的,至少可以同他们讲自己是大哥派去,陪那些人一同被关着便了。
因为生着气,睡前本想不给程逸岸铺被褥,又知道若不给他准备,他必定就着毡毯直接睡,夜里定会着凉。虽然不高兴,还是鼓着腮帮替他将床铺整好,也照例另生了堆火,放在他脚踢不到的地方。
老人在旁边看了不禁摇着头笑,“小兄弟真是无微不至。”
霍昭黎面上一热,嗫嚅着道:“谁叫他总是不会照顾自己。”他有些愤愤,将翘起的被角拍平。
半夜里霍昭黎感到老人睡的方向有人踢了自己一脚,睡眼惺忪地向他看去,却全然没有动静,再转过头,却见火光中程逸岸面无表情地蹲在自己身边,注目凝视,肩上还背着个包袱。
他觉得有些奇怪,想要坐起上半身与义兄说话,却感觉全身无力,难以动弹。
“……大哥?”他又下了什么古怪药?
程逸岸见他突然醒来,似乎吃了一惊,两人瞪了半天,他才开口道:“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你不要跟来。”
“你要去救江姑娘她们?”霍昭黎盘绕在心中一日的阴云尽皆消散,松了口气之余挣扎起身,“你等我穿好衣服,咱们一起去。”
程逸岸轻轻一推,将他按了回去,“你给我回家种田,好生当你的乡巴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怎么可以?”见他言语中无半分玩笑之意,霍昭黎心中一堵,忍不住大声道,“说好了同生共死的,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你说话不要这么响。”程逸岸随手点了他哑穴,淡淡地道,“那种骗小孩子的结拜,你从现下开始就忘了它罢。”说完撕下一幅衣袖扔到霍昭黎身上,“好了,这回就算我俩隔袍断义,以后两不相干。”
霍昭黎口不能言,瞪着他欲离去的身影,目眦欲裂。
“对了。”程逸岸到了洞口,回头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蛊,只要踏上泗合山门一步,就会与山上独有的莘李树相感应,筋脉错乱而死,所以要保住小命,就不要跑来。”
霍昭黎眼中满是不情愿与愤怒,程逸岸凝视许久,突然捧起他的头,轻轻地道:“你不要这样看我。这样好的相貌,合该每日里笑得开怀。”说完嘴角微微弯起,手指在他脸上徘徊良久,似要将这容貌镂刻下来一般。
第一次被他这样温柔对待,但这人眼里暗藏的悲怆看得霍昭黎想哭。
良久,程逸岸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将手一放,霍昭黎的头颅失去凭恃,重重落在地上。程逸岸无暇顾及那闷闷的一声“咚”,再不看他一眼,如遇洪水猛兽,仓皇离去。
霍昭黎痛得五官皱到一起,再睁开眼,室内已然只剩两人,与一副空的卧具。
他气血上涌,体内真气也跟着鼓噪翻腾,程逸岸用重手法点的穴道竟被他硬生生冲开,力气也恢复了些许。
他嘶声叫着大哥,顾不得再穿上外套,朝洞外飞奔出去。
外头白雪茫茫,哪里还有程逸岸的影子?
霍昭黎毫不迟疑,拔足冲向二人跌下来的山崖。走不了多远,身体一软,倒在冰湖之上。
再次醒来时,老人坐在一边,侧身朝他,在看着什么东西。
霍昭黎二话不说,坐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中的是软骨散,虽然并非毒药,但就算内力再高,没有七天也决计使不出力。”老人啧啧有声,“竟然下这么重的药,那小子真是乱来。”
霍昭黎转回身,朝他磕了个头,道:“这些天谢谢老伯你照顾大哥和我,我们都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我是说如果有办法的话。”
老人抱起双臂,沉吟道:“你这几日陪我说话帮我种菜,现在还朝我磕头——不送点东西就让你走,我心下过意不去。”霍昭黎道:“老伯教了大哥很好的功夫,我已经很感激了。”说完站起身来。
“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把刀法传他。再说他也留了束修在这里,算是谁也不欠谁。”
老人将手中羊皮纸一扬,霍昭黎顿觉眼熟,惊声叫道:“这是……南华心经?”
“看来是的。”老人抚着羊皮纸,神色严峻。
霍昭黎想起程逸岸与辛夫人那日在竹林中的对话,道:“老伯,把南华心经给我好不好?”
老人不解,“你要干什么?”
“把这个给泗合门,他们兴许就会放了大哥。”
“你想得太天真。”老人卷拢羊皮纸,缓缓地道,“‘南华心经’传说是三百年前的一位高人集毕生心血所著。这位高人内外兼修,功夫独步武林,因此此书刚一现世,便引起了正邪两道的激烈争夺,腥风血雨五十年,明里暗里死了不知道多少武林英豪,最后秘笈却失去下落。此后江湖上也并无人练成心经上的武艺,众人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直到三十年前,有一位剑客,挟南华心经的绝艺行走江湖,不到十年的工夫,已然打遍天下无敌手。”
霍昭黎心中牵挂的只有程逸岸安危,纵见老人很有讲故事的兴致,还是不得不打断:“老伯,我下回再听好不好?你先把那个给我!”
“你这副样子,连走路都难,急什么?”
“但是大哥——”
“你大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们逼你大哥就范是为了这个,找不到东西,”老人干枯的指头点点羊皮纸,“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他们会打大哥,会不给他吃饭——”想到程逸岸即将面对处境,霍昭黎恨不得赶忙去代他受罪。
“闯江湖的人,哪有一点苦都吃不了的?你好好听我讲,我就把书给你。”
霍昭黎知道若要硬抢决计拿不到书,听他这样说,脸现喜色,急忙端端正正坐在老人面前,催促着他快讲。
“那位剑客为人正义,武功又高,不久之后就有好事之徒说要推举他做武林盟主。剑客到底年轻气盛,抵不住一声声众望所归,便登上了武林至尊的位子。此后不久——大约二十年前,西北鸩教渐成声势,倒行逆施,滥杀无辜,并意图称霸中原。剑客责无旁贷,率众西进围攻鸩教总坛,这一役中原武林胜出,却也元气大伤,剑客和他的结义兄弟,与那鸩教教主在无上崖绝顶恶斗三天三夜,终于将之毙于剑下,剑客自己也不幸坠入悬崖身亡。崖下是鸩教用于修炼魔功的化骨池,剑客的义弟锲而不舍寻了多日,终是未见尸骨——”
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讽刺的笑容,“不过现在看来,事情也许并非如此。你大哥的南华心经从何而来,你知道吗?”
“据说是大哥以前在泗合门那个师父的遗物。”
老人冷笑一声,“那便对了。”他重新摊开那张羊皮纸,霍昭黎瞧了一眼,上头暗红色的一些痕迹,十分怪异。他好奇地凑近去看,勉强辨认出上头是零乱的字迹,写了十二个大字:“金兰不义,恸悔终天。萧铿绝笔。”
老人抚摩着那些字迹,摇头轻叹,目光投向远方。
“当年泗合门弟子冯崇翰与那剑客萧铿一见之下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一同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萧铿慷慨豪迈,冯崇翰谦冲有节,堪称一时瑜亮——果然是既生瑜,何生亮吗?”他停下来不住叹息,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大约再好的情谊,也抵不住心魔纠缠。萧铿武功声望日渐凌驾冯崇翰之上,他生出歹意,也并非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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