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那剑客其实不是自己掉下悬崖摔死,而是冯崇翰狠心害死结拜兄弟,只为得到这张羊皮?”霍昭黎难以置信。
老人笑得无奈,“要想做人上之人,总要狠得下心。他当上泗合门主,又接替萧铿统领武林,风光一时无两,可说是得偿所愿。不过也因此伤了阴鸷,落得个享年不永,也算是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绝不可能!他们既是结拜兄弟,怎会做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临死之前,托兄弟帮忙保管羊皮?”霍昭黎大声反驳,“我宁可死都绝不会害大哥,大哥也不会害我!”他不知不觉将那两人之间的关系投射到自己与程逸岸身上,怎样都不能接受结拜兄弟之间会相互残杀。
老人宽慰道:“这件事我不过猜测而已,尚不能下结论,你听过也就算了。”
看着他稍稍安心的样子,老人心想,那女娃说得不错,这小伙子,果然不适合行走江湖——但若是身边有这样一个伴,应该就完全不同了吧。
“冯崇翰将这秘笈藏了许多年,多半并未参透其上的工夫。这一点,我曾与他交过手,自信不会弄错——泗合门主何等才智,这许多年都未领悟,我们在短短时间内,恐怕也难以摸到什么门道。”
“你是说我们要练这个功夫?”霍昭黎指着羊皮卷,惊讶不已。
“不是我们,是你。”老人招招手,“过来一同参详。”
“我哪里有空!”霍昭黎急得直跺脚,“你若不肯把南华心经给我就算了,我现在就去找大哥。”
“回来!”老人左臂暴长,一下将他拉到身边,“你是要去白白送死,还是把大哥救出来?”
“我自然想救大哥!可是我打不过他们,你又不肯给我秘笈。”霍昭黎越想越急,又觉得自己太过没用,竟忍不住呜咽起来。
老人重重打了下他的头,“你以为把这个给他们,你大哥就没事了吗?这羊皮纸上的血书,你和你大哥都见过,单是知道了泗合门的秘辛这一条,你二人就在劫难逃。”
霍昭黎抹抹眼泪,“那怎么办?”
“以我之见,你练成‘南华心经’,上门将人救出来,你绝艺在身,他机变多智,泗合门自知敌不过你俩,自然无法轻举妄动——这是最好的状况。你若练不成,也要在将秘笈给泗合门之前,将这卷羊皮的内容,以及你大哥被囚禁的事情,尽量多地告知于人,这心法与血书一旦天下皆知,泗合门忙于挽救名誉,碍于人言可畏,或许会放了你大哥,日后也不好找你俩麻烦——此法虽然有效,但难免失之阴险,落了下乘,非我辈所为……”
霍昭黎急忙道:“就算是阴险之事,只要能尽速救出大哥,我也会做!”
老人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我不过是说或许。也可能泗合门因失了颜面,恼羞成怒,暗地里将你大哥杀了,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霍昭黎听到他说“将你大哥杀了”,立刻面色惨白,“我会用心练功!老伯你一定教我!”
老人点点头,“我们暂以一月为期,若一月之内无法有所成,只能另想别的办法了。”
霍昭黎哪里敢去想什么别的办法,连忙将羊皮纸拿过来,仔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边看,老人边解说道:“我粗粗看了一下,第一节 是总纲,内容大致好懂,你看过就是了。第二节是内功心法,但是中间一些文句诘曲聱牙,十分难懂,第三节开始是剑谱,内中也有类似情形……”
霍昭黎忽然“咦”了一声,将第二节 里,老人说难懂的语句大声念了出来。念完之后,露出又是迷惘又是好笑的复杂神情。
“老伯,这个真的是‘南华心经’?”
“怎么了?”老人心中暗暗纳罕:难道他看似鲁钝,实际上却是悟性极高的武学奇才?
“这段里面说的都是些废话。你看,”他将一行文字指给老人,“这句是说每天早上起来先上茅房,洗了手,然后吃三张煎饼。”
老人把那行字来回看了好几遍,连倒过来都默念了,还是看不出哪里有他讲的这个意思,不禁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娘教我的家乡话啊!”霍昭黎答得理所当然,“虽然是用汉字写的读音,但念出来就知道,这句话应该写成这样。”他随手拾起一根柴火,在地上画出了许多歪歪扭扭的符号,然后很高兴似的,指着这些字又念了一遍。
霍昭黎之母对儿子的汉文疏于教导,“家乡话”却是让他掌握甚多。
老人又叫他看其他几节的繁难文字,霍昭黎也都一一认了出来,无非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情,与心经上下文毫无干系。
将全文疏通一遍,老人不禁拍掌,“好极好极!原来去掉这些文句,才是心经原貌!”
常人得了这本秘笈,见上头有难以理解的文句,必然要死命钻研,无论如何也不敢视而不见,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跳过去直接到下文,以至于多年未有寸进,恐怕这二百五十年来有许多武林中人,皆因此入宝山而空手回。
至于当年写这部秘笈的前辈高人,何以用上这样混淆视听的方法,萧铿又是怎样发现这秘密的,则都已不可考了。
老人虽有疑惑,但情知现在不是盘问霍昭黎家世的时候,即刻开始指点他修习“南华心经”的功夫。
霍昭黎从第二节 开始练习,行气一周天后,头顶便有热气袅袅升腾,过不多久睁开眼,神清气爽,只觉气力充沛,无比舒适,连软筋散的残效,似也尽数去了。
老人见状更是大奇,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这心经上所载内力修习之法,竟与他本身所有的内力路数完全一致。刚刚按心经所示筋络穴位行气,原本就有的内力即刻生出感应,源源不绝地自行流转。
到此老人也不得不惊叹霍昭黎运势之强。总纲所言,南华心经首重内力修为,主张以内力驾驭兵器。而要将内力练到一定程度,偏生就是最耗时间的事。老人起初还担心霍昭黎原有的浑厚内力能否与南华心经上的内力相融,谁知他竟轻易过此一关。
“你这一身内力,到底是哪位高人所授?”老人但实在太过好奇,耐不住开始追根究底——难道天底下除了萧铿之外,还有一位高手,也练成了“南华心经”上的绝顶内功,并传予霍昭黎?
“没有人教过我。”霍昭黎满脸迷惘。
老人见他神情绝不似扯谎,也只得将疑惑藏在心中,继续指点接下来的招式。
这“华南心经”上的外功有剑法、掌法与暗器三种,老人循序挑了剑法教他修习。
看他以树枝代剑日夜苦练,老人心中不禁惋惜:若他有程逸岸那样的聪明颖悟,再加上这一身浑厚内力,不出一年,定然无敌天下,正所谓世事无完美,不过他二人互补,倒是真能称霸一方了。
堪堪一个月过去,霍昭黎纵然悟性不比程逸岸,却也不是愚笨之人,他本性单纯易集中精神,为救义兄,更是心无旁骛,一门心思修行,再加上老人悉心指点,对于心经上剑法,已学通了四五成。
这日里老者嘱咐霍昭黎将所学剑招融会贯通,在冰湖之畔演练。他一路毫无滞涩地使到最后一招“逍遥游”时,只觉说不出的痛快淋漓,体内更是真气充盈飘飘欲仙,情不自禁长啸一声,同时更顺着招式,将树枝往山壁挥去,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山谷内啸声回荡不绝。
霍昭黎手握树枝,看着那粉碎的山壁,不禁怔忡。
“小兄弟,你怎么了?”神功既成,应该更高兴一些的吧。
“前辈,”霍昭黎看向老人。脸上满是忧惧之色,“这是……可以轻易杀人的武功吧?”只要随便一招,大概就能致人死命了——想到世上竟有这样厉害的武功,忍不住不寒而栗。
老者似是未料他有此一问,有些惊奇地看他,许久才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剑有双刃,既可杀人,也可救人,端看你如何使用而已。”
“大哥说,行走江湖,不管谁对谁错,愿不愿意,总免不了杀戮的。我一点都不想杀人,有时候想想,宁可自己被人杀了,也好过去杀别人。可是若有人做坏事,又或者有人要害大哥,我一定忍不住要去帮忙,这样一来,又会有死伤。”霍昭黎深深叹息,一直以来的苦恼,到现在也未得解。
老人慈蔼地抚着他的头,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仁厚心肠,南华心经被你学到,也算得遇明主。你身负绝艺,将来的日子恐怕难以平静。好在你天性淳朴,便算仅凭直觉做事,也错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有你那世故的义兄帮衬着,只消慨然前行,不必太过忧心。”
想起程逸岸,霍昭黎对他的话尚一知半解,担忧却立刻转向,“也不知道大哥他现在好不好。”
“好不好,去看看就知道了。”老人捋须而笑。
老人一句放行,霍昭黎迫不及待整理了东西,将“南华心经”仔细收进怀中,拜别老人。
“你不要现在就上山去。先在山下探听些泗合门动静,也好心中有数。”
“啊?”
“菜地背后的山壁,斫掉杂草树枝,会有一条路通到临山镇。”老人看着霍昭黎呆掉的样子,心中暗笑,却装作若无其事,“去吧,你我若是有缘,他日必定重逢。”
霍昭黎甚为不舍地重重点头。
老人想起之前听见程霍二人临别说话。问道:“他给你下了蛊,你这样上山去,不怕毒发身亡?”
霍昭黎全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经他提醒,一呆之后,随即说:“我和大哥是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救得出他,他一定会给我解毒;救不出他,我自然陪他一起死。”说完又向老人拜了三拜,转身离开山洞。
“好一个金兰结义啊。”老人目送他身影,怅望冰湖,似是悠然神往。
不管那小子到底有没有下蛊,没记错的话,泗合山上的葚李,是要到深秋才结果的吧。
故意留了秘笈在这里,盼自己教他义弟,下的又是一个这样“长远”的蛊——明明巴望着人家去救他,还说什么割袍断义,别扭的怪丫头,碰上懵懂的傻小子,这一对金兰结义,想来怎么也不会弄成萧冯二人的结果吧。
第11章
霍昭黎依着洞中老人所言,从山腹中穿行,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才出得山来。出口处是山脚下的小径,平日除了樵夫砍柴,并无人经过,如今是寒冬腊月,更加不会发现有人凭空钻出来。
他顺着唯一的道路一直走,到了村落之后,人烟逐渐增多,心想热闹的地方好向人询问,就着积雪啃几口腊肉,稍解饥饿之后,刻意拣最宽的路向前。
未几到了一条大街上,气候虽然严寒,毕竟雪止天晴,有许多人趁着这时候出来活动,街上倒也不冷清。
霍昭黎想起大哥说酒楼妓馆之类迎来送往的地方,最易打探消息,因此不住地往那些个食铺客栈里望,他这副探头探脑的样子自然有人来招呼,霍昭黎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讪笑着走开。
正揣着仅剩的铜板想去找包子铺的老大娘询问,旁边酒楼里红影一闪,笑声如骊珠一串,传入耳中。
霍昭黎一听大喜,不顾店家阻拦,飞快跑到一张大桌旁,高喊道:“江姑娘,你还好吧?”
江娉婷抬头,先是一愕,继而粲笑道:“原来是小兄弟!快过来坐,你怎么没跟逸岸在一起?”
她唤了小二过来加座,又对在座诸人道了霍昭黎身份。
霍昭黎听她言语十分意外,“大哥去泗合门救你们了啊,你们没碰面吗?”
他此言一出,在座十人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奇怪,其中一个大腹便便、商贾打扮的男子立刻大叫:“程逸岸去救我们?你开什么玩笑?”
蓄一把美髯的中年文士满脸担忧地双手合十,“我佛慈悲,莫非天要塌下来了?”
“他上回把我的鹤煮来吃,哪里有脸来救我?”说话的老人须发皆白,想起旧怨便吹胡子瞪眼睛,一管鹰钩鼻十分醒目。
五十出头的豪爽妇人也跟着调侃:“那小子什么时候厌弃我们打家劫舍的,跑去行侠仗义作正人君子了?”
“我就算把他放进炉里重新锻造一遍,也未必能把那几根坏心肠给扭过来。”腰上插着个大铁榔头的虬髯汉子状似十分伤脑筋。
在一旁不曾出声的三男一女,虽不反驳,也是脸上含笑,摆明了将他的话当作浑话来听。
“我是说真的!泗合门把你们捉了当人质,大哥为了救你们,自己一个人跑去山上了!”霍昭黎急得直跺脚。
众人依旧当他说着玩儿,吃吃地笑着,倒是对于他这个传说中“程逸岸的结义兄弟”十分有兴趣,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霍昭黎开始觉得,大哥说他认识的人人品都不好并非虚言,心中失落,一声不响地,转身准备离去。
“霍兄弟,你等一等!”江娉婷唤住他,迟疑地道,“逸岸他……真的上泗合山救我们?”
“我亲眼所见哪里有错?”霍昭黎愤然。
“大哥收到泗合门的信,说是江姑娘还有点水蓬莱、鹤首翁、飞白居士、十年一剑、江海三遗、陕北洪氏、临安费氏都被他们捉去,他第二天就自己跑了……还说不干我的事,不让我跟——他这样为你们豁出性命,你们竟然、你们竟然——”霍昭黎说到此处,生气得不能成言。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那美髯文士才面有难色地说:“他真的在说……那个程逸岸程施主?”
一直未说话的江海三遗中玄服中年人道:“把我等名号都说了出来,恐怕是不会错。”
坐他左首的老者道:“我们哪里那么容易被捉?那小子精怪得很,难道就看不出来泗合门是诳他的?”
“黄伯,据说最近老程改邪归正,专做好事,因此上对于那些坑蒙拐骗的手段,生疏了也说不定。”老者右首的紫衣青年一边说,一边“刷”地打开折扇,一脸风流倜傥地摇了起来。
“扇什么扇,也不看看外头什么天气!”话音未落,紫衣青年的折扇从中裂成两半,青年似乎毫不吃惊,朝身旁一直未开口的清秀女子抛个媚眼,又把折扇藏进袖笼里。
那清秀女郎不去看他,瞪着霍昭黎,质问道:“江姐姐说程大哥对待你不能再好……是不是你说要去救人?才害得他不得不去的?”
霍昭黎见她弱不禁风的娇怯怯模样,口气却强硬得很,已是吃了一惊,更加被她猜中一半,更是惊慌,“我、我是打算一个人去救你们……但是从未对大哥说起过的!”
“你以为你不说,程大哥就不知道?他又不是像你一样的猪脑袋!他明明知道泗合门动不了我们,还会贸然只身犯难,一定是你的缘故!”清秀女郎脸上表情说着“果然如此”。
“你说大哥他——”他只是因为怕自己一时冲动,跑去被泗合门害了,才明知对方使诈,还去自投罗网?
“不会的!大哥比谁都要聪明,不会去做那种傻事的!”霍昭黎用力地摇着头,心中却又有些动摇。
“他以前没有不聪明,遇到你之后才越来越不聪明!带个拖油瓶在身边不说,还为你这个破瓶子连性命都全不顾了!好了,现在辛逸农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程逸岸竟然这么容易上当!你说,你这除了长相以外一无是处的大蠢货,他从来没对人这样好过,你反倒去害死他。你、你怎么对得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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