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未被他的诧异语气感染,程逸岸无所谓地道:“连那个吃白食老头和呆瓜捕头都认得出我,那张脸自然不能再用了。咱们兄弟一场,也该让你见见我的真面目。”
霍昭黎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之前他扮店掌柜和树林中遇到时,是同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这几日装成乞丐时,则是截然不同的卑琐扮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轻易认出来了。本以为其中有一张是他的真容,想不到,真正的面貌竟是这般……可惜。
本来算是斯文清秀的容貌,右边脸上,却被一块的暗紫色胎记笼罩他由额头至脸颊的大部分皮肤,夜里看来,甚至有些狰狞。
霍昭黎心中一颤,握住他手,低低地道:“大哥一定不好过吧?”
“什么?”程逸岸一愣。
“我小时候一次出了疹子,脸上都是一粒粒的红斑,经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来看我,竟然有人吓得哭着跑掉了。虽然过没多久疹子就退了,但想起当时他们的样子,心里还是会很难受……”再抬起头时,眼睛周围竟然红了一圈。
“你伤心什么啊?真是个小孩子。”程逸岸粗鲁地将手从霍昭黎掌中抽出,受不了地按住他的头猛拍。
“我当年只用五天就能踏到三丈以上。”程逸岸木然看着不知第几次摔在地上的霍昭黎。他早知道霍昭黎不怎么聪明伶俐,却没想到他竟然苦苦练了整整半个月,才到这种程度。
霍昭黎吃惊地道:“大哥真是聪明。”
“你——继续。”程逸岸翻个白眼,背过身去,掏出一个香瓜吃起来。连他这素喜损人的都骂得累了,只求眼不见为净。这几日,程逸岸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上都在督促着霍昭黎习文练武。成果是他会颠三倒四地背《梦游天姥吟留别》以及能一口气窜到半空——然后跌下来。
之前借宿的村庄,清静空阔,本是习武的好地方,可是霍昭黎到了那里,便劲道十足地与农人一齐收割谷物,压根把“正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程逸岸一怒之下,第二天就拖着他启程,顺道再加背《赤壁赋》两篇。霍昭黎心中自不情愿,但他性情本就温顺,被这结拜大哥冷冷一瞥,便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程逸岸不说要去哪里,霍昭黎也没想要问,这般走走停停,现在已到了湘鄂交界的一处镇上。程逸岸脸上醒目的胎记,必然引来旁人目光,但他本身举止自如,丝毫不见卑怯之相,倒让别人无从另眼相待起了。
每日总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做早课,今日同样以霍昭黎被狠狠痛骂收场。禀赋虽不高,但勤能补拙,程逸岸的这义弟,总算是能中规中矩地踩出“青云梯”的步子了。
“明日开始一边练青云梯,一边教你些拳脚功夫。”
看程逸岸踌躇满志的样子,霍昭黎心中叫苦,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大哥的好意。
二人边走边说,不多时来到市集。现在辰时已过,街上一片热闹景象。霍昭黎暂时不去想明日的苦难,东看看西看看,十分开心。
“快给我抓住,别让人跑了!”
喧闹声中突然加入高声呵叱,人群在推挤之下被硬生生开出一条道,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边高声叫骂,一边朝二人所在的方向过来。
程逸岸蹲在一个摊前挑拣桃子,霍昭黎站在旁边,正有趣地看他还价,腰间突然被一双细细的胳膊抱住,“哥哥救命!”十来岁的男孩子,满身满脸伤痕,小小的身子藏在霍昭黎身后,露出一张惊惧的脸,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视渐渐逼近五条大汉。
“小朋友,怎么了?”霍昭黎虽不明眼前发生什么事,却下意识地用手将孩子护住。
大汉们走到跟前,粗声道:“喂,这兔崽子是我家老爷买了去做小厮的,你识相的就放开!”
“他们打我,不给饭吃,还、还要我做很恶心的事情!”孩子抽抽噎噎地哭着,一张嫩脸像是快破碎一般的凄惨,霍昭黎早已被挑起的恻隐之心瞬间转为气愤。
“你们怎么可以欺负这样小的孩子?”他抬起头来,怒视五条大汉,双目如火。
大汉们被他的怒容所慑,竟然发了一阵愣,首先回过神来的一人道:“这兔崽子老爷已经给钱买下了,是我家的东西,你多管什么闲事?”
“不过你若是愿意替了他去伺候我家老爷,倒也不是不可以。”话一说完,其余四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神情十分下流。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每个人嘴里,都塞了一颗小桃子。程逸岸手里拿着个大桃子,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嘴真臭。”
大汉们大怒,一哄而上攻向程逸岸。
程逸岸的身子像是被风吹起的白纸一般,轻飘飘往后退了丈余。
“昭黎,走人!”市集上的人都被吓跑了,没有再看还耍什么猴戏。
“可是这个孩子……”霍昭黎搂着趴在他怀中的孩子,犹豫不决。
“人家的东西随他去。”他说了这八个字的当口,已各接了大汉们一招,察觉这些人不过是寻常壮汉,内力极浅,当即放心了些。
霍昭黎纠正道:“不是东西,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看程逸岸以一敌五,担心他难以支撑,但被孩子紧紧抱住,也不忍扳开他去救援。
“就算是人,也是人家的人,你管这么多做甚?”程逸岸抽空咬了口桃子,左脚后踢,踹开背后袭击之人。
“但是他很可怜……”霍昭黎看着孩子残破外衣上满是血迹,心中怜惜不已。
“可怜的人多了!你要一个个救吗?”程逸岸不耐烦地伸掌推出,躺在地上人增为三个。
霍昭黎想也不想,回道:“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你自己都靠我吃喝,救了这小孩怎么处置?”
霍昭黎一愣,低头柔声问那孩子:“小朋友,你家在哪里?”
“没有家……爹娘……都死了。”孩子满眼是泪地抬头看向他,一扁嘴,号啕起来。
“看吧看吧!”程逸岸清理完渣滓,拍拍干净手走过来,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
霍昭黎抿着唇,带点为难,殷切地望向程逸岸。
程逸岸皱眉瞪他,“你想干吗?”
“大哥,我们……”
程逸岸挥手打断:“你别说了!我不会答应的。”一个累赘就够受的了,再加一个,他是要开慈恩堂吗?
“大哥!”霍昭黎轻轻扯扯他袖子,被他一掌挥开;霍昭黎不死心,又抱起那孩子,走到正前方,两双又大又圆的眼,齐齐望定了他乞怜。
“你们烦不烦?”程逸岸生气地呵斥,孩子立时全身僵硬,攥住霍昭黎上衣往后缩,看来是吓了一跳。
“小朋友别怕,大哥是很好的人!”
“这么点小孩子,你说两个大男人怎么带?”
霍昭黎听他口气有所松动,急忙抓住时机,“我来带!我来带!绝不会烦到大哥!”
程逸岸受不了地看着他——这会儿怎么又如此乖觉了?“随便你。”说完转身就走。
霍昭黎大喜,抱着孩子快步追上。
走没几步,他又停下,叫道:“大哥。”
“又有什么事?”看这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他要说能把人气吐血的话了。
“那个……你刚才买桃儿,是不是没付钱?”
程逸岸不说话。
三人默默走了老长时间,才听远处传来大声暴吼:“再多说一句,小心我把这小孩剁碎了喂狗!”
想不到这两个小子还有点用处。
程逸岸闲闲看着蹲在一起剥田鸡的二人,心中的不快稍稍平息了些。
霍昭黎手里忙着,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孩子说话:“小笛子,你今年几岁?”
“十岁。”洗了脸,又擦上程逸岸所携伤药的小童,比之前干净许多,看得出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当是之前所受苛待的余悸犹在,虽然方才开开心心地捉了回田鸡,静下来眼神又是畏缩游移,说话声细如蚊蚋。霍昭黎去取他手中洗干净的田鸡,要穿在树枝上烧烤,不经意碰到小笛子的手,他像是受到极大惊吓般,立时缩了回去。
“对、对不起!”看他泫然欲泣道着歉的样子,霍昭黎更觉辛酸,想叫他不必如此拘谨,却不知怎样说才合适。
“两个笨蛋!”程逸岸看着小媳妇似的两人喃喃咒骂,走上前去,两只手各在他们头上打了一记。
“你们要蘑菇到什么时候?”他气势如虹地指着霍昭黎,“你还不快生火?”随即又抓住小笛子的后领将他拎了起来,“再哭哭啼啼的,小心我扔你去喂狼!”
被长得很可怕的男子一脸残暴地吼叫,小笛子吓得脸色发青,想哭又不敢,小小的身子不停颤抖。
霍昭黎慌忙将小笛子抢到自己怀里,对着程逸岸,微带些责怪的语气道:“大哥,你怎么老捉弄他?”
小笛子窝在霍昭黎怀里,整个头埋进他胸膛,两只手也紧紧捉住坚实的臂膀,摆明了不敢再见程逸岸的脸。
霍昭黎拍着他肩膀,满脸心疼。
“什么东西!”程逸岸看着这副简直舐犊情深的样子,颇觉肉麻地偏过头去,“快弄好,我饿了!”
霍昭黎看他并未生气,爽快地答应一声,抱着小笛子去拣柴禾。
林子里不时传来两人小声说话的声音,程逸岸烦躁地听着,觉得好像自己是大坏人,欺负他们两个一样。
两人不多时回来,小笛子抱着几根树枝,对着霍昭黎开心地笑。及看到程逸岸,又拿出原来那张小可怜的脸来。程逸岸恶狠狠地瞪他,心情更是恶劣。
刚下过雨,树枝都沾了些湿气,霍昭黎拿火折子点了半天仍然没燃起火,抬头道:“大哥,你有引火纸没有?”
“我怎么会带那个?”多了霍昭黎之后,两人在外头露宿时的准备,就全交给他做,自己只要在一边动动嘴使唤人即可。
霍昭黎和小笛子又努力去试,还是一筹莫展。
“对了,这个能用。”程逸岸想起什么,自随身包裹中掏出一本书,随手撕了几页,揉成一团。
若是以这小子的内力,大概能做到将纸张平平飞出去吧。程逸岸想到这里不太高兴,将纸团用力扔过去,正中霍昭黎高挺的鼻梁。
霍昭黎呼痛,接起纸团,看纸张颜色已经发黄,好奇地摊开来看了看。
纸张上画着几个和尚,或坐或站或卧,姿态各异。
“小人书!”小笛子有些开心地趴在霍昭黎肩上看。
霍昭黎沉吟:“好像不是……大哥,这不会是武功秘笈吧?”程逸岸闲谈时偶尔会说起江湖中事,虽然每每加上自己古怪的看法,霍昭黎对于拳经剑谱之类的东西,算是有所耳闻。
“你竟认得出来!”程逸岸故意做出一副“真了不起”的样子来笑话他,随即看了看手中书的封面,道,“那个是少林派的罗汉十八手。”
想起来了,这是上次去嵩山时顺手捞的,名头太大反而卖不出去,因此一直带在身边。
霍昭黎皱眉看着手中皱巴巴的黄纸,程逸岸催促:“怎么还不点火?”
“大哥,少林派是很有名的帮派吧?”
“是啊。”
“那……这个纸上写的是少林派的武功吧?”
“是啊。”都说了是秘笈了还问?笨蛋。
霍昭黎为难地说:“我们随随便便拿来烧了,不好吧?”
“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程逸岸充满耐性地谆谆教导,“这种东西虽然市面上没得卖,少林寺藏经阁里可是满坑满谷的看都看不完。这本没了,找个老和尚默写一本也就是了。不必担心。”
霍昭黎将信将疑地“哦”了声,仍然迟迟不见动作。
“嫌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别的,青城派、雪山派、三苗派、丐帮……”程逸岸从包袱里抓出一本本册子,霍昭黎这回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平时在背的包袱为何重得吊诡了。
秘笈都很有些年头,被程逸岸如此粗暴对待,泰山派的那本《玉皇掌》首先散了开来,一时间满天都是纸页,程逸岸也不在意,继续翻找。
“有了!峨嵋派的《金顶剑法》看起来最大本,烧起来一定最管用!”
看他极力推荐兴高采烈的模样,霍昭黎打了个哆嗦,火速点着那几张罗汉十八手,扔到柴禾底下。
“着了着了!”
火光掩映中,小笛子拍手笑开,霍昭黎松口气,程逸岸百无聊赖地拿金顶剑法内页折着纸船。
“好漂亮啊!”小笛子仰头望着眼前的精致楼宇,赞叹不已。
霍昭黎站在他身后,也是看得合不拢嘴。
小楼与周遭房屋用高墙隔断,自成一体,门前则有高大的照壁遮住好奇目光。奇特的三层楼四方形,从周围一众白墙灰瓦中挑高而出,圆形屋顶更是罕见,漆成光亮乳白色的外墙也与寻常白漆外墙迥异,临街二楼三楼房屋的窗户做成长方形,窗体似是用琉璃所制,在日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芒。
如此不古朴的建筑,门前的匾额却是用小篆写成,霍昭黎看了半天,四个字里勉强认出一个“小”。心想不知这样漂亮的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
程逸岸敲了敲那扇白色的方形木门,门从右边打开,他拿出什么东西,想叫来应门的中年女人转交,浓妆艳抹的女人迅速打量了他全身上下,扔下“没空”两个字,砰一声关上了门。
程逸岸没趣地摸摸鼻子,回身道:“昭黎,你来。”
霍昭黎上前,手中被塞了个凉凉的东西,看样子是只耳坠。
“去敲门,说把这个交给江姑娘。”
“可是——”刚刚不是吃过闭门羹了?
“少废话,快去。”
霍昭黎充满敬畏地伸手摸了摸门,才轻轻敲上去。
那女人又开了门出来,满脸的不耐烦看到霍昭黎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福了福身,问:“公子有何贵干?”
霍昭黎照着程逸岸说的讲了。
女人有些警惕地看了眼程逸岸,收了耳环,消失在门里。
霍昭黎不解地看程逸岸。
“大哥哥长得好看,所以婆婆就理你!”小笛子脆生生的童音道出事实,程逸岸听他称那女人为婆婆,忍不住偷笑。
没过多久,大门吱吱呀呀的整个大开。霍昭黎还来不及偷看门里摆设,一阵香风扑面,紧接着一个软软的身子扑进他怀中。
“坏家伙!来了也不先捎个信!”狠狠捶了一下他肩膀——虽然用力,但在霍昭黎却一点也不痛,来人放开手站好,一双妙目对上霍昭黎。
黄莺出谷般清脆的声音,配上生平仅见的绝色容颜,霍昭黎整个人看得痴了。
“你发什么呆呀!”又被捶了一记,然后女子双眼瞪得更大,“哟哟,从哪里偷了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易容?诚心要和姐姐我比的不是?”
说着竟然抬起纤纤玉手,在霍昭黎两腮又是掐又是挖。
“咦?越来越厉害了嘛,竟然撕不下来——哎呀,你怎么变高了?鞋子里能垫高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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