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再贪看美丽容颜,遭受这样对待,也不得不醒,霍昭黎失声叫痛,不自觉隔开女子的手,后退一步。
“死人!你这么大力做什么?”女子揉着手腕,巴掌大的脸蛋皱在一起,怨怼地向霍昭黎抱怨。
霍昭黎一迭声地说着对不住,便说还边点头哈腰。
女子见他这个样子,安静了一会儿,歪着头道:“莫非……你不是程逸岸?”那个人就算要耍人,也绝不会做得这样谦恭的。
“你终于发现了。”在一旁看了良久的程逸岸终于出声,重重叹口气,“你这样日甚一日地变笨,总有一天会勾引不到男人的。”
女子闻声望去,怔怔看了程逸岸半晌,最后用几乎是尖叫的口吻高声道:“见鬼了,你干吗弄成那个死样子?!”
“所以说,那个其实不是大哥真正的脸?”霍昭黎再次陷入混乱。
“是啊,所谓丑人多做怪,就是说他这种了。”江娉婷亲自沏了茶过来,在花厅上落座。
小笛子抢着问道:“难不成叔叔其实比现在还难看?”
霍昭黎不悦,皱眉斥道:“小笛子,不可以胡说!”
小笛子甚少被他严辞以待,不服气地吸吸鼻子,噘嘴坐在一边。
江娉婷听霍昭黎维护程逸岸,似乎有些惊讶地挑了挑柳眉,递了一片西瓜给小笛子,道:“难看倒也不算。喏,就是那个样子的。”
二人顺着她眼光方向看,高个子的青衣男子倚在门口。
脸上肌肤大约少经光照,因此白得不甚自然,鼻子不算挺,嘴唇以男人来说又太薄,除去漆黑明亮的眸子以外,其余都平常得一塌糊涂。
“大、大哥?”
“鬼叫什么?”
听了这责备的语气,霍昭黎再无怀疑,“你说你二十三?”
“怎么?”程逸岸仰起头望天,漫不经心的样子。
霍昭黎伸手指着他的鼻子,不服气地叫道:“你、你看起来明明才十五六岁!”
他是为了做老大,才谎称有二十三岁的吧?这种事情他绝对干得出来!一定是!
程逸岸站直身子,一把抓过他前襟,用着危险的口气说道:“我说二十三,便是二十三,不准你再多嘴!”
霍昭黎仍不服气,“那明明应该我是大哥——”
“哟,原来是小程啊,怎么三年不见,你还是这副奶娃儿的样子?”
方才那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伸手就抓住程逸岸的脸颊捏着玩儿。
程逸岸嘴角抽搐了下,赔着笑脸道:“李嬷嬷,别来无恙。”
“什么无恙?嬷嬷我可生着气呢。你每回来都挑我不在的时候,说,是不是故意不肯见我?”
“怎么会?”程逸岸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可爱笑脸,伸出双臂将女人抱在怀里,“这些年我可是想死嬷嬷你了!”
霍昭黎看见他搁在李嬷嬷肩膀的脸上的眼睛不住翻白,闷笑过头竟然呛到,被程逸岸狠狠白了一眼。
“是吗?”李嬷嬷惊喜地回抱程逸岸,“小程真是个乖孩子,嬷嬷最喜欢你这种长得可爱的小孩了!”
“这孩子更可爱,嬷嬷你不如去玩他吧!”程逸岸挣开香得熏死人的怀抱,把小笛子拎到她面前。
“啊啊,真是水灵灵的孩子!”李嬷嬷眼睛一亮,抱起小笛子又亲又捏。
无视于小笛子哀怨的目光,程逸岸对江娉婷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说着就一手一个,把其余二人拖出门。
故意拉大和程逸岸之间的距离,霍昭黎边走边问:“江姑娘,大哥真的二十三岁了?”
江娉婷也学着霍昭黎的样子凑过去低声道:“没错。而且他很忌讳那张娃娃脸,所以你以后不要多说起。”
霍昭黎看出她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样子,不禁疑惑地道:“你们不会合起来骗我吧?”
“怎么会呢?”江娉婷巧笑倩兮,一双妙目盯得霍昭黎直脸红,“只有他会骗人,我可是很老实的呢。”
越说越不像是真的。霍昭黎心中暗暗嘀咕,确定就算再问她也是白问。
三人在房中坐定,江娉婷脸上的笑容消失,一变而为凝重,“外面风声这么紧,你还到处乱跑?”
“就因为风声紧,我才一定要在临死前来见你一面啊。”程逸岸趴在桌上,吊儿郎当地说。
江娉婷拉拉他头发,程逸岸喊痛:“臭小子,你到底拿了人家什么东西,被追得这样狼狈?我这里就算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若是能还,就早些还回去。”
“我拿了他的东西里头,有些能还,有些还不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如今最想要的,到底是哪一件。”程逸岸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烛台,眼神难得的有些呆滞。
江娉婷叹口气,“煽动了这许多武林人物来追捕你,捉到后还要在武林大会上当众诛杀,你的人缘也真是差到极点。”
“人缘人缘,靠的是缘分,恐怕我与他今生都无善缘。”程逸岸抬手托起她下巴,一改冷嘲口吻,轻道,“你女人家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少来管这些个江湖事。”
江娉婷顺势倒入程逸岸怀中,抬头朝他软软抗议:“我做的就不是安安分分的营生,管一管江湖事,又碍着大爷你了?”“你想多那些事,自然就不能一心一意想我,我怎么管不着?”程逸岸右手中指慢慢在她脸上滑行,本就低沉的嗓音更添几分沙哑,霍昭黎看着这般场景,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摆,莫名其妙地心中怦怦直跳。
“好了,有些事咱们晚上再说不迟。”江娉婷朝程逸岸抛个媚眼,之后坐正,拉好衣衫,对霍昭黎笑得仪态万方,“小兄弟是怎样与逸岸结识的?”
第4章
霍昭黎睡到半夜,被身边翻来覆去的声响吵醒。
“小笛子,你做噩梦了?”刚开始一直会有这种情形,因此才不放心地一直与他睡一房,不过最近似乎已经好了许多,半夜都没听到他哭泣叫喊。
小笛子身子一僵,用薄毯盖住整个头,闷闷的声音细细地道:“我没事。”
“这么热的天,你蒙头睡做什么?”霍昭黎掀开毯子,就着烛台微光,看见小笛子满脸通红。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他说着“噌”地坐起,伸手去探小笛子额头。
“不、不是啦!”小笛子死命躲开他的手,“我没事,只不过睡不着而已。”
“是吗?”霍昭黎终是逮住他胡乱扭动的身子,摸了额头才放下心,“这里的床很舒服啊,你为什么睡不着?”
小笛子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道:“霍大哥你……你没有听见隔壁的声音吗?”
“声音?”霍昭黎听他一说,凝神去听,才发现确实有响动从隔壁传来。他内力好,耳力自然也优于常人,一旦注意,便听清楚是江娉婷与一个男人在谈话。
说是谈话,又不太像。他只听见男人低低地说了什么,江娉婷便不住吃吃笑着,语调似比白天更婉转几倍,随后又是笑闹、喘气的声音。
霍昭黎不解地道:“江姑娘和客人说他们的话,我们顾自己睡觉就好。他们声音又不响,照理不会吵到你啊。”
小笛子张口结舌地看着霍昭黎倒头又睡,脱力似的叹了口气,捂着双耳勉强躺下。
第二日早上,霍昭黎一如既往,神清气爽地与江娉婷打招呼,对于被她好声好气送走的那名中年男子毫无感想;小笛子却黑着两个眼圈,不住打呵欠。
程逸岸得意地向江娉婷摊开手,“我赢了。”
江娉婷深深注视霍昭黎,直看得他毛骨悚然,才收回目光,不情愿地自袖口取出一张纸来。
“原来世上还有这种人,算我失策。拿去拿去!”
程逸岸咧着嘴道了声谢,将纸张收入怀中。
江娉婷继续回头打量霍昭黎,眼中闪过恶作剧的光芒,“我看他这样也不行吧?这么大个小伙子了,什么都不懂,岂不被人笑话?”
“你想干什么?”程逸岸虽在问话,口气却全无疑问。
然后,一张巴掌脸与一张娃娃脸,同时对着霍昭黎露出不轨笑容。
吃了中饭,江娉婷拉着程逸岸出门逛街,小笛子跟去玩——还是那个不亲切的程逸岸,现在这张娃娃脸,他却又不太怕了。霍昭黎一个人被留在屋里,对着本薄薄的《诗经》大伤脑筋。
屋里甚是闷热,霍昭黎在屋后花园里拣了块树阴躺下,听着知了叫,不禁昏昏欲睡。过了小半个时辰,念来念去还只是“关关雎鸠”四个字而已。
“小哥,你在做什么?”
霍昭黎初涉江湖,从无防范左右的习惯,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吓得赶忙站起。
四下探看,只见身侧小树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影,大半身子躲在树后,露出半张脸来看着他。
霍昭黎从装束得知那是个女子,心想多半是江娉婷的朋友,因而朗笑道:“我在这里背书。”
“背书?学堂老师让背的吗?”女郎大约有些好奇,慢吞吞踱到他身前,疑惑地看着书本。
“不是,是我大哥留的功课。”
霍昭黎这下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年纪甚轻,并不是如江娉婷一般明丽的容貌,眼睛细长,鼻子窄而挺,嘴很小唇却不薄,微微向上噘着,虽然在笑,看起来却总像是微微生着气的样子,与单薄的身子骨配在一起,看起来极是惹人怜惜。
“你大哥教你念书吗?”女郎挑起凤眼望向他,浮现出向往的神色,“真好。”
霍昭黎拼命摇头,“哪里好了?大哥很凶的,如果一天的功课没做完,就不给饭吃!”也因此一路上很多日子,他都半饥不饱。
女郎看着他,哀伤地笑,“你还有大哥教你念书,我的哥哥,很早就得病死了,今天正好是他的忌日。小时候,总是他陪我玩的——”说着哽咽。
霍昭黎最看不得别人难过,见她如此伤心,像是之前哄小笛子一样,想都不想地,赶紧去拍她背。
“你、你别难过啊,我本来也没有哥哥,这个大哥是路上认的……虽然我现在不太清楚到底他年纪大还是我比较大,不过他懂很多事情,对我很好。娘说人只要活着,慢慢总会遇见很重要的人,也慢慢总有很重要的人离开,所以要趁重要的人在的时候对他好,以后才不会后悔——虽然娘常常骂我,可她还是待我很好的,我也待她不错,总是一个人去干活任她在家里偷懒,所以她一声不响走掉,我也不会觉得很难过……”他越说越语无伦次,自己也担心对方根本听不明白,这时女郎忽然抱住他的手臂,索性放声哭了起来。
霍昭黎不再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脸为难——为什么总会碰到这种事?
“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呜呜呜,娉婷姐待我也很好,但是我从来不敢跟她说心事,她看起来好厉害,我怕她看不起我,呜呜呜,所以我一直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有说话的伴儿,今天能见到你真好!”她突然间察觉到此刻姿势不雅,连忙坐直身子,拿出手帕拭着脸上的泪,尴尬地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哭了,实在对不住,刚碰上就让你看见这个样子……”
“没关系没关系。”霍昭黎连连摆着手,“你哭一哭心里会好受些。这样就好了。以前在家里,我也会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的。”
女郎泪眼地抬头凝视他,“你人真好!”
“别这么说啦。”霍昭黎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回她一个傻笑。
女郎恢复端庄镇定的样子,有些迟疑地道:“我就住在那边,小哥没事的话,过来喝杯茶如何?”
看她满眼的期盼,霍昭黎不忍推辞,另一边也正想找个借口不必背那些拗口的诗句,遂答应着跟去了。
女郎的住处是在白色楼房左侧的小小竹屋,被树林挡着,因此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个清幽所在。用帘子隔了内外两进,桌椅摆设虽甚简洁,质地却看得出来都是上好。四处收拾得十分整齐,略无半点杂物。程逸岸要是见了,必定要说全然看不出是女孩儿家的居处;霍昭黎没进过女郎的闺房,自然无从比较起,只觉得这地方夏天住着应当挺凉快,冬天怕是要冷了。
不多久女郎沏了茶过来,霍昭黎正有些渴了,也不管还有些烫,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盏,到只剩最后一点茶水留在舌根,才蓦然惊叹:“这茶真香!”
女郎看来很是开怀,道:“这是茉莉花茶,茶叶是寻常的烘青绿茶,茉莉花则是我自己采了来的。”
霍昭黎闻言低头看了看茶盏,只有茶叶,不见花朵,“咦?茉莉花呢?”
女郎笑了起来,嘴角边露出两个梨涡,“这茉莉花茶,是采摘含苞的茉莉花与茶拌和制的不假,但在续窨之后、烘焙之前,花朵便已被起出,因此只留花香,不见花影的。”
霍昭黎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种学问,我家没种过茶,也从没听汪叔叔提过。”
“汪叔叔?”
“住在我家隔壁的汪叔叔,家里有一片茶园,我小时候帮他们去采过茶,结果采来的都是老叶,不能用,他就再也不准我跟去了。”霍昭黎讲起幼年趣事,女郎含笑聆听。
再喝了几盏茶,说了会儿话,外头已是日暮西山,霍昭黎想起程逸岸他们应该回来,便告辞要走,女郎道:“小哥且慢走,我进去拿些茶叶,你好自己冲着喝。”
霍昭黎推辞不过,只得坐下来再等一等,女郎径自掀帘子进了里屋。
等了许久,仍不见女郎出来。霍昭黎觉得有些奇怪,走到帘子旁喊道:“姑娘,要不我先走,明日再来你这里那茶叶好不好?”
里面没有声响。
霍昭黎又说了一遍,仍是无声。
他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呆呆立着,拿不定主意是继续等还是进去看看。
这时里头“乒乓”几声响,似是有东西掉到地上,接着又是“啊”的一声,分明便是那女郎所发出,霍昭黎担心发生什么事,再不迟疑,掀开帘子走进去。
里进比外头狭窄一些,也是相当整洁,床、凳子、梳妆台之外,别无他物。霍昭黎看了一圈,见床上隐约似有人影,连忙跨步上前,拨开纱帐。
“姑娘,你怎么样?”
话一说完,他便愣在当下。
床上之人的确是那女郎,只是她此刻衣衫半褪,斜靠被褥躺着,支起上身,眉眼如丝地望着霍昭黎,与方才文静内向的模样大异其趣。
霍昭黎大惑不解,倒还谨记母亲教诲,偏过头不去看,然后问道:“姑娘,你在做什么?”
女郎哑着嗓子,娇声道:“我在睡觉啊。小哥你吵到我了呢。”
“既然你要睡觉,那我先走了。”霍昭黎心想你这人真奇怪,还说要给我拿茶叶,却自顾自睡觉来了。
他转身要走,不想被女郎扯住手臂,“你就这样走了?”她声音柔软,听入耳中说不出的受用。
霍昭黎只是更觉莫名其妙,“你既然要睡觉,我自然走了啊。”
“看到我这个样子,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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