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老钱喜欢嘛。”
杜秋走在后面,默默感叹着,人的尊严啊,终究只能靠自己去挣。
任旭收下了拍卖会上的画,该到的会议也没有缺席。他们算不上重归于好,毕竟当着面谁又敢说他们闹翻了。至于承诺钱忠恕的合作,也已经在推行中。那家新成立的食品公司叫‘康巧立’,以城市中产为目标人群,虽然是福顺做的代工,是土生土长的中国货,但对外宣传都是法国进口的工艺和流程。一半的经费都拿来营销,为的就是上市。
也是一报还一报。为了福顺不上市,反倒助推另一家公司上市,到时候底层的小投资人,该逃还是逃不掉。但也顾不上这个了,从公司层面时双赢,毕竟做代工资金来的快,福顺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
杜守拙那头还忙着联系杜秋,终于弄到了新秘书的电话。秘书彬彬有礼道:“杜总现在忙,您要不留下联系方式,我会先预约,到时候再联系您。”
杜守拙气得破口大骂,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她老子。”
“好的,杜老先生,那您还要留下联系方式吗?”
杜守拙挂断电话后,气得胸口疼,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到了晚上,杜秋才领着杜时青姗姗来迟,叶春彦也跟着,不过依旧一脸局外人的样子。
杜秋让其他人等在外面,只独自进去。原本杜守拙都千言万语要追究,可见了面,却开不了口,只是喃喃道:“我是你爸爸啊,你为什么要为了钱骗我?”
“我是为了钱?”杜秋扭头出去,冲到客厅,取下母亲的遗照,抱在怀里,拎到杜守拙面前,道:“我是为了她。”
他别了别眼睛,黯然神伤。
“我实话告诉你,夏文卿活着对我就是一种羞辱。为什么要生下他?为什么要背叛我妈?她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说啊。你说出来一条,我都认。说吧。”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你姨妈是有感情的。当初先认识的也是她。”
“那你对我妈没有感情基础了?那你结婚是因为她脾气好?能伺候你?她会早死一半是生孩子的病根。她是活该?我也活该给你儿子让位?”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是希望把公司给你的,只是想让你更积极竞争。钱也好,股份也好,我只准备给他个小头,多补偿他。不行我可以把遗嘱拿来给你看。”
“这么说,我要是放过他,所有事还能回到过去?”
“是的,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当没事发生。”
杜秋眨眨眼,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凄厉,催得人汗毛倒立,听得杜守拙都面露戚色。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饶有兴致,轻轻一弹手指,道:“爸,原本你不这么求我,我还有可能放过他。但你既然说了,夏文卿死定了。”
“为什么?你要怪我就怪我好了,就当全是我的错。你要公司就公司,你要钱就钱,全拿走好了。可文卿是我唯一的儿子,是你的亲弟弟。你就放过他吧。”
“如果现在坐牢的人是我,你会这样求夏文卿吗?你会对他说,这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会吗?不会,我对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你犯不着为了我低声下气。儿子才是你的命。我陪着你整整三十年,都比不上他和你的十三个月。”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和他对我一样重要,都是我的孩子。”
杜秋的脸一沉,声音压下来,道:“爸,我还不了解你吗?如果夏文卿是个女儿,根本就不会活着。你为什么要急着让我和林怀孝结婚?不就是为了找借口让他回来?小时候我一个月都见不到你一次,可是只要夏文卿在,你回家的次数就多了。他骑车载着我摔倒了,我骨折住院,你只来看过我一次,却去劝了他别放在心上。”
她知道杜时青在偷着听,故意把她叫进来,拽到杜守拙面前,“时青,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妈怀你的时候,偷偷找人去查性别,以为是男的,所以留下来的。如果发现是女的,直接打了。就是你眼前这个人的意思。”
杜守拙嘴唇动了动,像在嚼什么东西,却说不出话来。心虚的眼神避开了。
杜时青摇摇头,也不是不伤感,可眼底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漠然。她是一夜间长大了,连眉心都新生了皱眉的纹路。
“算了,反正也不是我爸。”她朝杜守拙深深鞠了一躬,道:“这么多年,感谢你照顾了。杜先生,你的钱我不要,你也有亲生儿子。以后多保重吧。”说完她便走开了,这个家呆不下去了,先坐车回去了。
“小秋,爸爸真的知道错了,所有事情都是我不好。我现在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想一想我过去对你的好。文卿到底是你弟弟,血浓于水啊。”
“时青的名字是妈妈取的。文卿的名字是你取的,我的名字也是你取的,看看你有多敷衍。知不知道我和一个妓女出自杜牧的《杜秋娘诗》杜秋为唐朝歌妓,一生坎坷,凄苦无依重名?我都不是在秋天生的,为什么要叫秋?为了把夏留给你的宝贝儿子吗?”
“不是这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是喜欢你,才给你取这个名字的。”
杜秋抱着肩,笑道:“爸,你好幽默感,这种时候还处心积虑骗我。”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敞篷车,杜秋却让小谢把车顶打开,冷雨扑面而来。
叶春彦只坐着陪她淋雨,一言不发。他搭在座椅上的手,偷偷朝她靠近些。她佯装不知,没有动。指尖贴近指尖时,他像是想起什么,手收了回去,搭在膝盖上,不再试探。
车开回车库了,他们浑身湿透了,都冷得瑟瑟发抖。沉默着走出一阵,叶春彦道:“你现在觉得报复他们很爽快,以后会后悔的。如果真的为了钱,你反倒不会做的这么绝。你是由爱生恨了,对夏文卿越残酷,越是放不下你爸。一次又一次,你总想证明你比夏文卿优秀,那又怎么样?你爸就是更喜欢他。”
“杜秋,爱就是不讲道理的。要不然,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呢?”他微微叹气, “就算你爸因为他是儿子偏心他,你又能怎么样呢?爱就是分出三六九等的。”
杜秋道:“比起我,汤君对你更重要吧。”
“是的。你比我自己更重要,但是女儿是我的责任。”
“春彦,你也是父亲,他也是父亲。我只是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在乎我的爸爸,这要求很高嘛?如果我妈还活着,我会需要这样吗?”她低着头理衣摆,不去看他。眨一眨眼,很轻的一滴泪落下。这种时候竟然还会觉得委屈。她用手指点开,含着泪,微笑起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叶春彦上去搂住她,扶着她的头轻轻压在胸口。
她静静听着他的心跳,恍然如梦,以前无芥蒂时也有许多这样的时候。她只是想依偎着他。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意自己,就像是摸黑下楼梯时有个护手,稳稳当当的安心。
只是他的温柔,爱情的因素占几许?当初是因为他的好而倾心,现在又因为他的好患得患失。他的善意是路边石榴树结出的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见者有份。恨他的不够偏爱。
是不是该就此放下,也一并赦免自己?如今回头甚至还能再挽回婚姻。
这个念头一闪便断绝了。不,太多的屈辱,太多的轻视。一切早就注定,在公司里的人背着她窃窃私语时。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女人不必太尊敬。更早以前,在她被推倒在地,石头刮伤面颊时。她对人生的路,就只信奉一条了。
杜秋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轻轻推开叶春彦,道:“春彦,说实话,你觉得我能到今天地位最重要的是什么?”
叶春彦道:“能力?野心?”
“我觉得是运气。如果夏文卿不是私生子,我有再多的能力也没有用。继承人肯定要个男的。如果我不是我爸的女儿,我受到的屈辱只会多不会少,可出路会少很多。这个世界不公平,再多的努力也比上运气。”
“既然我已经站的这么高,那我就是个榜样。我退了,所有看着我的人就跟着退。我进了,我停下的地方就是后面人开始的方向。所以不要可怜我,我不用可怜。如果人们不能尊敬我,那干脆都怕我。”
“我怕你走投无路啊。”
“那也是我的事。你只要看着就好。”她轻笑,头发里滴滴答答淌下水。
“看不下去,我只能走了。”他一面拧干衣服上的水,一面朝前走,故意不等她。
风平浪静过了几天,因为夏文卿的案子延期开庭,他们的对峙也成了加时赛。吵架都吵得精疲力尽了,所以都在汤君身上更多倾注心血。
连对孩子的教育理念,他们都是截然相反。杜秋一味把汤君往继承人的方向养,特意腾出一套房子,让她交际,每个月都可以把同学叫来聚会。汤君参加了表演社团,可校庆表演上只轮到了一个小配角,还是临时换角。叶春彦觉得玩得高兴好了。杜秋却提议她先找几个支持者,来年竞选社长,再给自己安排主角。
汤君对两种说法都不置可否。结果他们据理力争,又吵了起来。杜秋一问现在的表演社长还是班上的吊车尾,家里也不过是小生意人。他能选上,只是因为性格活泼,讨辅导老师喜欢。
杜秋更气不平,她可是给学校捐款的,立刻就要给学校领导打电话,质问当初拿钱的时候承诺会好好照顾孩子,现在是怎么回事。反正都不公平了,谁比谁不公平啊。
叶春彦立刻把她拦下,道:“你有病哦,杜秋。一定要太阳围着你转啊。这么小一件事,汤君又不在意。”
“你又知道她不在意了?她平时背台词多认真啊,说把她换下来就换下来。你自己要当好人,别替你女儿大方。”
于是又去问汤君意见。她正坐在沙发上吃薯片,晃着腿道:道:“我没意见,我就是喜欢看你们吵架。”
两个大人都不响,面面相觑一番,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剧。
到星期五,叶春彦没接到汤君。起先以为她去同学家里玩,没有和家里说。结果问了周围的一圈人,从老师到司机,得到的回答很一致:杜秋把汤君接走了。他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她,第一通电话被挂掉了。明目张胆的示威。他耐着性子打了第二遍,终于慢条斯理地接通了。
杜秋似乎在电话那头打哈欠,道:“我和汤君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忘了和你说。”
“你们在哪里?”
“在机场啊,还有二十分钟就要登机了。”
“你们要哪里?”
“去加拿大,我的马受伤了,要安乐死。我想带她去看看。这个年纪是应该和自然多接触一些,顺便接受一些生命的教育。”
“你拐走我女儿,就是为了看你杀马。杜秋,你是人吗?”
“可以不是。怎么了?有本事告我绑架啊,拜拜喽。”她干净利落挂断电话,略显心虚瞥了眼汤君。
她正在读一本路易十四的传记,囫囵吞枣,当插图故事书读,抬起头来道:“你又在惹爸爸生气了?”
“你在意吗?”
“没什么在意的。你们大人的事,麻烦得要命,我才不想管。读书已经很累了。大人已经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小没良心的,我们对你这么好,多关心我们一点啊。”杜秋笑着,随手掐了掐她的脸。汤君常显出与年龄相反的镇定,可能是遗传,杜秋偶尔会在她身上寻觅叶春彦童年的影子。他会不会也是在类似的沉默中长大的?
可孩子到底是孩子,汤君之前没搭过飞机。起先是好奇,然后是无聊,几个小时后又昏昏欲睡,落地过海关时有些怕,紧紧抓着杜秋的手。虽然没说,但杜秋知道她喜欢自己的房子,汤君兴致勃勃地跑上跑下,嚷道:“这里很适合玩捉迷藏,我以后可以带朋友过来吗?”
“可以啊。”杜秋有些遥远地想,或许几十年后,这套房子就会是汤君的。这种时候倒明白了一些父亲的感受,隐约的嫉妒和不甘。一代代的人老去,一代代的青春。
略作休整,杜秋就带她去看马。兽医已经到了,杜秋签了一系列确认文件,马则被安排躺倒。汤君大着胆子去摸了摸马,马没有反抗,闭上眼睛任她扶摸,她轻轻拍到马身上的草屑,又兴奋叫着它的鼻息滚烫
杜秋道:“你和它再玩五分钟吧,然后我们就要杀了它。”汤君愕然,不明所以。她便解释道:“马是一种很特别的动物,不是用脚掌,而是用趾骨支撑。有点像芭蕾舞演员,踮着脚跑步。只要有一条腿受伤,就无法承担体重,只能安乐死。”
“那不能让马躺下养伤吗?”
“现在的技术做不到。马如果不能一直站立,血液很难顺利回流到心脏。”
汤君默然,退后一步,盯着兽医持针管上前,注射药剂。马闭上眼,抽搐两下,十分钟后兽医宣告死亡。汤君全程紧盯着看,虽有不忍,但始终没移开眼睛。
回去的路上,她说道:“人真的太没用了。随随便便就说要骑马,随随便便就说治不好要杀掉。马的一生都是人说了算。所以这才是人吧,人就是很自私的。”
杜秋道:“确实是这样。”
“我妈妈也是这么死的吗?”她用很平淡的口吻发问,后面还跟了一句,“我想吃薯片,可以吗?”
杜秋大惊失色。她常常觉得,所谓童言无忌,并非是傻气,而是冷酷。孩子未长成前,总保留些许野兽的天性。“你知道你妈妈发生什么事了吗?”
“爸爸杀掉她了。他没有管她,她就死了。以前的外公外婆这么说的。”杜秋想为叶春彦解释几句,但又无从开口,因为汤君是浑不在意的脸。
“你是怎么想这件事的?”
“爸爸很爱我。就没了啊。我不喜欢想太多事情。只有你们大人才这样。”她抬头望着杜秋,极真诚道:“你其实不用当我的妈妈。你是爸爸的老婆,那就只喜欢爸爸好了。你可以不喜欢我的。”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太想抓住了。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你知道吗?女人想有个家太难了。在家里要为弟弟腾地方,结婚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当了母亲完全要围着孩子转。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家。”
“什么才是正常的家。我和爸爸一起过,这样就不正常吗?反正我觉得挺开心的。整天觉得自己不正常才是不正常。”
杜秋笑了,转而正色道:“我其实没怎么把你当孩子。所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你说,人这一生,到底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开心啊。”
“可是我不开心,也不难过,只是很空。你爬过山吗? 我过去是站在山脚下看山顶,以为登顶之后风景会很美,但我现在爬上了山顶,却发现高山之上还有高山,高山之外还有苍穹。原来人的攀登永不会停。而我为了登顶,又舍弃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再也不能拿回来了。那么在山顶上的我,吹着风到底该何去何从?”
汤君绷住了脸,一本正经思索了片刻,道:“我要期末考了,没有时间想这种事。等我放假了再帮你想吧。你先自己考虑吧。”
“好啊,那就不麻烦你了。”杜秋蹲着轻轻摸了她的头发,道:“你想看我骑马吗?”
今天杀掉的马是她从小养大的。她比任何人都痛苦,但必须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平静。所有人都看着,既然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就不该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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