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立政殿内,江锦书扶着身子往窗外望着,心下不安起来。
眼瞧着渐黄昏,銮驾缘何还未回京?
余云雁屈身施礼道:“殿下,这菜怕是都凉了,妾先拿下去让人热热吧。”
江锦书点了点头。
江锦书眉间微蹙,轻声问道:“还没有圣驾回宫的消息么?”
余云雁正欲拾起碟子,听到江锦书的询问,她转身摇了摇头道:“目前还没有。”
江锦书颔首道:“嗯。”
一小黄门惊慌入来,跌了个趔趄,跪伏在地,衣袍都来不及整理,他慌张道:“殿下不好了,陛下在途中遇刺了。”
“什么?”
江锦书匆匆起身,余云雁闻言手上一滑,琉璃碟坠落于地,形成碎片,在烛光下仍是流光溢彩。
江锦书腹间传来一阵疼痛,她再站不直身子,蜷缩着身躯,余云雁和那小黄门见状,忙上前搀扶。
江锦书抓着余云雁的手,弱声道:“找谢晏...快...”
第082章 兰襟将去(三)
江锦书醒时, 便见谢晏正候在一旁,江锦书喉中干涩,张了张口, 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江锦书只好指了指远处的瓷壶。
余云雁并不明江锦书意思, 只问道:“殿下好些了吗?可是要什么物件?”
谢晏见状, 便已知晓江锦书的意思, 忙大步上前, 倒了杯水递给她。
江锦书将水吃尽,说出的第一句话确是:“明之呢?”
谢晏怔住,敛下眼眸,道:“在紫宸殿。”
“我去看看。”
江锦书连忙扶住腰间,欲起身, 余云雁见状忙上前扶住她, 谢晏止住她的动作,道:“殿下别去看。”
江锦书双目含泪,几近将出, 怒声道:“为什么?”
谢晏对上她质问的目光,心中不忍, 只好迅速低头,移开视线,道:“陛下伤势过重, 伤口实不堪见,殿下腹中还有皇嗣, 若因此而惊了皇嗣, 臣等则罪丘山,殿下就算不为自己计, 也该为皇嗣计啊,还望殿下慎重。”
“陛下那里,臣和陈奉御定竭力为之,有任何事,臣定告知殿下,还望殿下且等一等。”
话到末了,谢晏的面上显得极为难。
江锦书摇了摇头,泪珠划过面颊:“你们没有资格拦我。”
说完,江锦书便再不顾身上的疼痛,执意起身。
还未踏足几步,便听谢晏沉声道:“皇后禁足于立政殿,无圣谕不得踏出半步。”
江锦书猛然回首,死死盯住了谢晏。
谢晏面容上显露歉疚之色,从怀中拿出齐珩的玉佩道:“这是陛下昏迷前下达的旨意,臣不敢矫诏,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他轻轻抬手,六名女史即入。
那玉佩是齐珩贴身之物,几不离身。
那六名女史,江锦书是认得的,是御前的人。
谢晏此时能拿出此玉佩,又命令御前之人,可见确是齐珩之命。
领头的女使垂首躬身道:“请殿下回去吧。”
余下五名女史将门死死堵住,拦住了江锦书唯一的出路,见王含章站在门前角落处,江锦书似哀求的眼神看向王含章,王含章轻轻摇头。
江锦书怀着身子,断断是见不得齐珩身上伤的。
这是为了她好。
江锦书抬眼看向漱阳,只见漱阳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她知殿下心中挂念今上,但殿下腹中怀着皇嗣,见了陛下难免不会心痛伤怀,再加上殿下的胎象不稳,若是真见了,这皇嗣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的。
是以,她也选择了站在谢晏这方。
江锦书心头不免绝望,因落泪而鼻尖酸涩,如溺于深渊般的窒息,江锦书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指着他们,指尖微微颤抖,似在指责他们的无情。
江锦书呼吸渐渐急促,王含章见状,连连上前,心疼地抱住她的身子,指腹不断地摩擦她的发髻。
“我知道,我知道...”
“含章,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我只见他一面,成吗?”江锦书哭泣如泪人。
谢晏见江锦书哭泣之状,只觉心口处隐隐作痛。
谢晏的眼前渐渐归于虚妄。
那时,他方说完,只听门外传来玉珏落地之声,他抬首看去,便见她慌乱地将玉珏从地上拾起。
她将玉珏碎片捏在手心,任由碎片划破她的指腹,亦任由鲜血淋满她的指尖。
她不言不语,低首不去看他。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只是谢晏已然看到了她眼底的泪光。
那时的江锦书一言不发,默默地回了房,良久,他走至她的房前,透过木窗上糊的黄纸,依稀可见江锦书埋在被子里,身子微微颤抖。
那时,她连放声痛哭都做不到。
只能用那张锦衾掩盖她无边无际的悲伤与哀恸。
上辈子她便如此伤怀,难道这辈子也要如此么?
眼前的云烟漫漫消散,他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江锦书被王含章抱着,痛哭不止。
谢晏双手攥成拳头,青筋腾起,十分骇人,顷刻过后,他挥手示意让其他人下去。
领头女史朱氏见此忙领着其他人下去,皇后失态,她们这些地位卑微之人不该在场。
谢晏见他人退去,他上前一步,抽出怀中的锦帕,递了过去,他道:“殿下,万望保重。”
江锦书并未接那帕子,饮泣道:“伯瑾,我就见他一面,这都不成吗?”
谢晏摇了摇头,道:“殿下,别为难臣。”
——
东昌公主宅第,灯火通明,齐令月的奉灯女史刚欲将轻纱灯罩摘下,换上新的烛火,然还未及将新烛火放入灯罩中,便见东昌公主怒气冲冲,将团扇冷冷地甩向身后之人。
“谁许你们自作主张的?”
赵景面色惊惶,直跪在齐令月跟前,急声解释道:“公主,此事,我断断不敢自专,那老叟当真不是我派去的。”
“公主的嘱咐,在銮驾自昭陵回京之路击山引以坠石,装作自发之事,我都牢记于心,断断不敢旁生波折。”
齐令月上前一步,提着他的领子,厉声斥责道:“你不敢,你手底下的人呢?”
赵景连连道,慌张得泫然欲泣,他道:“那必也是不敢的,公主,我敢以性命相保,那老叟断断不是我们安排的。”
东昌公主闻言方松了口气,冷声道:“你先起来吧,人手可还撤得干净?”
赵景额间布满冷汗,他用衣袖拭去汗水,声音中还带着颤抖,他道:“为公主办事自当尽心,已然干净了,击山引以坠石之人,我已让人封住口。”
言下之意,那人赵景已然杀了。
东昌公主轻嗤一声,凤目冷瞥道:“还算聪明。”
赵景刚欲说什么,便见停云入来,停云只随意瞥了赵景一眼,随后朝着东昌公主道:“长主,顾昭容来了。”
东昌公主给赵景递了个眼色,悠悠道:“你先退下。”
赵景垂首离开屋内,随后便见顾有容满面愁容而来,顾有容只叹气道:“东昌,你这次下手太过。”
“你不是说只想用山顶落石引发舆论么?你怎么又让文鸿去刺杀齐珩?”
东昌公主甫一坐下,便听顾有容如此之语,她气极,忙起身怒声道:“不是我。”
顾有容一愣:“文鸿不是你派去的?”
东昌公主无奈低声道:“当真不是。”
她从来没想过在此时要了齐珩的命,她想的不过是让人在山顶做些手脚,落石之象,再届时让人散播舆论,说是今上不德,伪造先帝手书,为一己之私枉顾先帝的颜面,是以先帝在天恼怒,以落石警示。
她本意不过是想坏了齐珩的名声。
她从未想过让人刺杀他。
毕竟晚晚现在才六个月的身孕,齐珩若在此时崩殂,大局必乱,她不好掌控。
且刺杀易留下把柄,不如落石这般干净。
谁曾想,銮驾返京途中,文鸿出现在圣驾前,金吾卫与兵部之卫士拔刃而列,文鸿声称有一物欲献于天子。
文鸿是前朝名家,以作画,藏画闻名,后渐渐消失在众人眼前,传闻他已然归隐。
却不料,他再次出现,是在圣驾前。
齐珩允了,毕竟文鸿的画,世间难求。
齐珩亦想见见这位前朝名家。
金吾卫细细搜查了他的身上,连文鸿口中的卷轴也瞧过的,见并无利器,才肯放行。
文鸿将画打开,与齐珩言笑晏晏,齐珩笑声爽朗。
他们虽瞧不见文鸿与齐珩说了什么,但任谁听了都只道是交谈甚欢。
谁料,就在众人放松之际,文鸿将卷轴的夹层打开,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直直朝齐珩刺去,文鸿动作太快,快到金吾卫与兵部之人来不及反应,齐珩的胸口处便已流血不止。
金吾卫将文鸿当场扣下,然文鸿口中已然藏了毒药,他咬牙将毒药吞下,当场毙命。
齐珩伤重,急急被送回了紫宸殿。
东昌公主见齐珩被刺,亦是慌了神。
没成想,顾有容却疑心她是谋划刺杀齐珩之人,她这是有冤而说不出。
顾有容沉声道:“那文鸿是谁派去的?”
东昌公主摇了摇头,道:“齐珩变法之事,已然得罪士族,更兼追尊之事,火上浇油,想要他命的,可不止我一个。”
东昌公主将茶杯重重地落在茶托上,只见
“不过,他既做了,那我们便只好顺流而下了。”
第083章 兰襟将去(四)
立政殿内, 王含章端了安胎药入来,江锦书缩在内室的角落里不言不语,如此可怜之态不免让王含章心痛起来, 王含章将漆盘放下, 伸手去搭上她的臂肘, 却不料被江锦书躲开。
江锦书默不作声地避开她的触碰。
如此情状, 王含章已然知晓她是在生她的怨气。
王含章柔声哄道:“地上凉, 去榻上把安胎药喝了, 好不好?”
江锦书冷瞥了她一眼,淡声道:“不好。”
她在这里,内室有两人盯着她,便是出了内室,还有四人在门外守着。
她根本离不得立政殿。
“他说的只是不让我去见他, 而没说囚禁吧?”
王含章怔住, 道:“自然。”
江锦书指着守在内室门前的两名女史,怒声道:“那为何我做什么都要被她们盯着?”
王含章勉强挤出一笑,道:“她们都是为了殿下好。”
江锦书听了这话, 讽笑道:“为我好,这三字当真讽刺啊。”
“我还没被废吧?”
“殿下莫说笑。”
江锦书淡笑, 面上极其冷漠,道:“让她们走,否则这药我喝不得。”
王含章手一顿。谢晏嘱咐过, 江锦书胎象不稳,月份又大了, 这安胎药是必得喝的。
王含章笑笑道:“好, 你先把安胎药喝了,我便让她们都下去。”
江锦书稍稍犹豫, 接过那药碗一饮而尽。
口中泛着苦涩,江锦书不禁红了眼眶,以往她喝药时,齐珩必会用麻团糖来哄她的。
他知道,她最怕苦了。
是以他身上带了锦囊,里面放的都是她最爱吃的麻团糖。
她若是觉着口中发苦,或是嘴馋了,他必会第一时刻将麻团糖放在她的掌心。
不知不觉间,齐珩已然占据她生命中的大多数,以至于,她没有办法接受他的骤然离开。
王含章见江锦书将药喝尽,便朝那两名女史扬了扬手,道:“你们不必在此守着了。”
那两名女史迟疑不决,其中一人上前屈身施礼道:“尚宫,这...陛下之命,让妾等听从谢郎君的安排,这怕是不妥。”
王含章轻悠悠道:“好啊,我记得你的宫籍归尚宫局来管,你既如此说,那我便销了你的宫籍,你就去谢家吧。”
那女史忙请罪道:“妾不敢,妾听命便是。”
王含章回首,朝江锦书轻声道:“如此,可还行?”
江锦书不去瞧她。
王含章尴尬地笑笑,拿上漆盘便离开了殿中。
江锦书瞧着王含章离去的背影,她扶着腰,蹑声蹑脚地凑近内室门,透过轻薄的窗纸依稀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江锦书的目光在殿中逡巡着,静静思索如何出立政殿。
她打开木窗,然木窗不远处,便有内人守着。
江锦书失落地阖上窗。
立政殿如此,更别提紫宸殿该如何守卫森严。
齐珩现在情形如何,他们也不告诉她。
江锦书只觉胸口处隐隐作痛,不由得落下泪水,她按住胸口处,蜷缩在地上,尽可能让身上的温暖少流逝些。
入夜,天边落下深蓝色的帷幕,白义带着金吾卫在紫宸殿周围严密地巡守,一旦有人妄图进入,便毫不留情地就地斩杀,无论何人。
殿内,谢晏刚欲为齐珩换药,却不料齐珩指尖轻颤一下。
高季惊声道:“陛下,陛下方才...他方才指尖动了。”
谢晏垂眸,轻声唤他:“齐珩,齐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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