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请保重自身。”
王含章将江锦书抱开,转身后,高季平静地拭去面上的泪水,留江锦书呆愣在原地,久久思索着高季的那番话。
保重自身。
是啊,保重自身。
江锦书蜷曲在王含章的怀中,一边不禁落泪,一边安慰自身道:“对...对...我还有他的孩子呢,我是要保全自身的。”
“含章,可是我真的好难受,我...没有...为什么啊...为什么会的...”
江锦书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殿内回荡着女子的啜泣声。
夏日中,却多了数分萧索。
谢晏将此中书门下一应事说给齐珩听时,齐珩自嘲道:“立嗣,挺好的。”
是挺好的,他还没死呢,他们已经在选新君了。
谢晏给齐珩剥了个橘子,而后递给他。
齐珩接过后,笑道:“还给我剥橘子,把我当孩子呢?”
谢晏垂眸淡笑:“毕竟你现在是伤者。”
齐珩咬了口果瓣,橘子的清甜香漫于口中,他垂首看着手上剩余的浅黄色果瓣,低声道:“锦书那如何?”
江锦书自那夜悄声来找他后,便被谢晏强送回了立政殿。
待谢晏看到王含章那心虚的神情时,便得知是谁放了江锦书出来。
王含章没禁住江锦书的软硬兼施。
这个没骨气的家伙,谢晏咬牙暗骂道。
“一切都好,闹了几次,吵着要留在紫宸殿,否则便不喝药不用膳,让高翁去劝才劝好。”谢晏淡声道。
齐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拳,良久,意识到谢晏在身侧,他如此有些不妥。
他不该让人知晓他的软肋的。
他掩饰地笑出了声:“那你还不及高翁。”
谢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高翁在你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虽是主仆,可谁瞧不出来你视他为亲,由他去劝,自然比我这无能闲人有用。”
齐珩道:“别妄自菲薄啊,若非是你,我怕已身在阎王爷那儿了。”
“你可是将我从他那命簿挪出来的人物,谁敢说你无用?”
谢晏闻言,心情顿时好了些许,他笑道:“也是。”
随后又剥了一个橘子塞至齐珩的手中。
齐珩笑了笑,又道:“文鸿那边查得怎么样?”
谢晏道:“去他隐居之地查过,查到了一些被烧毁的纸张碎片。”
“纸张碎片?上面可有字?”
“有字?”
“是什么?”
“《江山图》在今上之手。”
齐珩被气笑了:“什么《江山图》,我可没有。”
“你听过一个传言吗,“得江山图者得天下。”
齐珩摇了摇头。
金吾卫掌长安诸事,连金吾卫都未听过,他又如何能知?
谢晏笑笑又道:“那你可知晓《江山图》是他为谁画的么?”
齐珩蹙眉并不言语。
“是先帝。”
文鸿在隐居前,曾是工部之人,与当今工部尚书阎文应也算得有几分交情。
文鸿出身布衣,却天资过人,画得一手好画,后以画作得幸于先帝陛前。
先帝初见文鸿画作便惊为天人,引以为知己,数日数夜于紫宸殿内与文鸿相谈,探寻绘画之真谛。
先帝爱画,更爱作画之人。
破格提拔文鸿入工部,两人相处犹如知己好友般。
“士为知己者死,文鸿遇先帝,正如千里马遇伯乐,这是文鸿之幸。”
文鸿将先帝视作知己,亦视作他唯一的主上,凡事皆有利于先帝者,他必为之。
毕竟,若无先帝,他亦还骈死于槽枥之间,何言光扬天下。
先帝即位的第五年,先帝寿辰之日,文鸿画作《江山图》作为寿礼,恭贺先帝万寿千秋。
先帝一见此图便大为震撼,连连称好,甚至抛下寿宴,再入紫宸殿与文鸿畅聊此画。
美好的岁月短暂,转眼即逝。
这个道理,他们都懂的。
文鸿性情冷硬,不善于官场交往,虽有先帝相护,先帝的青眼让他也受了不少排挤,明里暗里的挤兑,让文鸿不堪重负,是以,他在就任工部侍郎的第十年,递交了辞呈。
先帝百般挽留,却不得。
最后先帝将《江山图》归还于文鸿,并附言道:“宫中人多鄙俗,不晓其中纵观山水之乐,此画于宫中,无异于明珠落凡尘,请文先生将此画收好。”
文鸿垂眸看着手中的画轴,久久不语。
《江山图》上画的,不仅仅是晋朝的青山绿水,更是他与先帝的知己之情。
自那以后,文鸿归隐山林,醉心画作。
直至郑后之乱起,先帝意外崩殂,文鸿得知此讯息后,久久不能回神。
他不敢信,视他为知己的先帝竟这般不明不白地崩逝在了那场宫闱政变中。
文鸿悲恸万分,为先帝画了许多画像,默默收在了木箱中,他自致仕后,便从未与旁人道过宫中的一切。
人人也不知他那简陋屋舍中,唯一精美的木箱其中存放的究竟是何物。
毕竟,他与先帝的知己情,无人能懂。
也不足与旁人道也。
文鸿将《江山图》挂在屋舍的墙面上,他日日参拜,如祭拜先帝一样。
他看着《江山图》,就像在仰望先帝尊容般。
他不信神佛,但先帝是他唯一的神祗。
然,不知何时有了一则流言,“得《江山图》者得天下。”
笑话,《江山图》本是他为先帝准备的寿礼,何以决定天下谁主?
可他觉是笑话又有何用,他已致仕,并无势力,《江山图》被人觊觎,在他出门的那一晚,他年近八旬的老母被人刺杀在家中,年幼的稚子与温婉的妻子亦被人割头拿走。
目之所至,鲜血遍地。
文鸿血液冰凉,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们的尸身。
屋舍本就简陋,墙上的画作已然不见,家中并无钱银,唯一值钱的便是那精美的木箱,也已被他们拿走。箱子中的画像委地,洁白的纸面上还留带着血色脚印。
没了,一切都没了。
他在那被血味充斥的茅屋中枯坐一夜。
不过就是一幅画,竟也让他家破人亡。
何其可笑。
无权无势,便该如草芥般任人摧折么?
他竟不知是该笑世人的蠢笨,还是该笑自己的无能。
世人之蠢,妄信一幅画便能左右天下归属,甚至不惜害了他全家。
自己无能,连自己的母亲妻儿都保不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空有宝物,却无护宝之能,这便是祸,亦是他的罪。
他恨拿走《江山图》戕害他一家的人。
那个人拿走的不仅仅是一幅图,一则流言,也是他与先帝的知己情,更是他全家的性命。
后来,景明三年,齐珩即位的第三年,文鸿听到了一则消息。
先帝,是被齐珩逼死的。
文鸿得知消息的那个夜里,他缓缓落墨,将先帝的眉眼再次描摹出。
一抬一落,是轻柔的,轻柔到他怕画坏了他的容貌。
可也是愤恨的,愤恨到他欲将手上的笔化为利刃,一刀一刀割尽齐珩的血肉。
那时文鸿时时出入长安,妖书案的那场戏,便是出自他手。
他看到张应池那本《贤女传》时,便决意落笔写出这场戏。
齐珩杀他知己,他便败坏他母的名声。
但这远远不够,文鸿知道的。
之后,他的桌案上,有人放了一则信笺。
上面只有八字:“《江山图》在今上之手。”
那日,他咬牙切齿地将信笺揉成团,又将信笺反复磋磨展开,仿佛把它当作齐珩般。
最后,他得知齐珩欲幸昭陵之事,便出此计,为自己一搏。
齐珩听完了谢晏的话,沉吟良久。
文鸿的恨,他明白。
可,文鸿报错了仇。
齐珩面色凝重道:“所以,夺走江山图的人便是蓄谋杀我之人。”
谢晏点了点头。
立政殿内,江锦书瞧清文书上的墨字,已然气极,她不禁扶着肚子。
随后将那文书撕成了碎片,随手一扬,纸片漫天飞舞,洋洋洒洒坠落委地,她大声骂道:“什么过继宗室,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陛下还好好的,你们便一个个巴不得他出了事,好实现你们的私心私欲,今日我便在此放了话,宗室子为继,想都别想!”
说罢,她便将茶盏掷了出去。
碎瓷之声在殿中回荡,显得极为紧张凝重。
李侍中梗着脖子揖礼答道:“殿下难不成就未存私欲么?殿下如此,难道不是为腹中皇嗣计,为自己计?”
江锦书反怒笑道:“李侍中此话,莫不是在暗指我存私心,阴立腹中子为帝?”
“臣并未说此之言。”
未说此言,却有此意,江锦书算是听明白了。
既到此刻,为了齐珩,她何必再顾什么皇后体面。
江锦书闻言又将一茶盏掷于地面,朗声道:“今日我便将话立在这儿,我与今上是敌体夫妻,他若得幸,是上天不忍见良贤落凡尘,百姓失明主,他若不幸,我便随之而去,绝不给你们恶意揣测我的机会。”
东昌公主坐在一旁,闻言忙起身,轻声斥道:“什么得幸不幸的,随之而去,那都是些什么话,也是你这般体面身份的人说的?”
“日后莫再说蠢话。”
江锦书未管东昌公主的斥责之语,讽笑道:“宗室子过继给我,想都别想。”
“此文书,请李侍中拿回中书门下吧。”
待李放将碎片拿走后,见他背影渐渐远去,东昌公主冷面下令:“都退下。”
立政殿侍奉女史闻言面色惊惧,连忙退下,将门紧阖。
东昌公主怒声道:“当着臣下的面,你便作此之态,你疯魔了?我先前教过你的,端庄自持,你都忘到爪哇去了?”
江锦书抬首含泪看她,眼中有无尽怨怼,她道:“究竟是谁疯魔?我看疯魔的那个人怕不是阿娘吧,你一直都想害他,现下你终是称意了。”
东昌公主气极,下意识地掴了江锦书一巴掌。
巴掌声在殿中响起,十分响亮,门外女史面面相觑,不敢嚼什么舌根,亦不敢进门。
江锦书被打得头晕,站得几近不稳,忙用手撑住桌面,才稳住身子。
“胡言乱语,我看你如今也是不清醒。”
江锦书心中觉得委屈,不禁落下泪,晕染了地上的锦缎毯子,上面的花纹在泪珠下显得格外模糊。
她轻声道:“阿娘,你为什么要杀他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放过他呢?”
东昌公主冷声道:“好好做你的皇后,装也要给我装个样子出来,这样我便让人将齐珩的命保到你生产那日,否则,丧钟明日便会敲响。”
第085章 兰襟将去(六)
东昌公主撂了狠话便转身离去, 也并未去扶江锦书,江锦书手拄在桌案上,失神良久, 久久未语。
或许是从未想过, 一向疼爱她的母亲会在今日毫不犹豫地掴了她一巴掌。
江锦书鼻尖酸涩, 眼角已然被泪水洇红, 委屈与害怕支配着她的心神, 陷在那团泥淖中, 再脱离不开。
江锦书不禁俯下身,缩坐在角落处,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水,眼睫上仍有晶莹悬挂。
为什么是阿娘呢?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阿娘呢?
江锦书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是阿娘杀了她最爱的人?
齐珩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对得起齐珩?
江锦书抱膝崩溃哭喊, 漱阳听见动静忙推开屋门, 见江锦书蹲坐在地上,面上满是泪痕,左脸面颊处有一浅粉色的巴掌印。
漱阳忙趋步上前, 心疼地扶着江锦书的臂肘,不禁饮泣道:“殿下...”
“漱阳, 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她啊...”
“殿下,公主毕竟与陛下是亲姑侄,公主一向是欣赏陛下的, 不会害陛下的,您莫要再乱想了, 好吗?”
江锦书听漱阳如此说, 心中稍稍有些许安慰,她失神地点了点头。
对, 阿娘那巴掌打得好。
是她不清醒了。
阿娘与明之是亲姑侄,怎么会是她要杀他呢?
江锦书双眼稍稍红肿,漱阳见此,双唇翕动,面上尽是哀怜之色,她轻声道:“殿下,您先去榻上歇一会儿,好吗?”
随后抽出锦帕一点点拭去江锦书面上的泪水。
江锦书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漱阳搀着她还未走出几步,江锦书便直直倒了下去。
漱阳惊惧喊道:“殿下,殿下...”
立政殿内女史内臣匆匆往来,余云雁至紫宸殿,被门口守卫的金吾卫所拦下,余云雁面上焦急之色,刚欲说什么,便见谢晏出了门,谢晏是识得余云雁的。
谢晏不禁蹙眉问道:“殿下怎么了?”
余云雁一时情急,连话都说不利索,忙道:“殿下晕倒了,还请谢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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