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又掐住他的虎口处,一声一声地唤他,试图唤醒他的神志,将他从那片黑暗处拽回。
齐珩紧阖双眼,却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晚晚...”
谢晏再次用力按住,齐珩惊醒,他猛然看向谢晏,脱口而出的第一句:
“立政殿如何?”
谢晏一愣,片刻即道:“无事。”
齐珩轻轻颔首,然下一刻痛感传来,他不禁捂住胸口处,轻呼道:“真疼啊。”
谢晏闻言捏着他虎口的力量又加重,似有斥责之意,他道:“谁让你不小心的?”
齐珩笑笑道:“我做了准备,但谁曾想文鸿都能被她收入麾下。”
“晚晚喜欢他的画,我亦不过是想与他在书画上多谈几句,回去好说与她听,谁料他反倒要杀我。”
谢晏闻言只觉无话可说,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不该此时醒的。”
齐珩惑然道:“什么?”
谢晏唇边淡笑。
齐珩明白他话中之意,他淡笑道:“是啊,我不该此时醒的。”
此时醒了,蛇又该如何出洞呢?
齐珩抬手,道:“高翁,伯瑾,你们先下去吧。”
谢晏点了点头,高季颔首道:“那臣先去门口看着。”
齐珩松了口气,抚上胸口处,他不禁蹙眉,文鸿下手属实是重,再偏一点他怕是当真醒不过来了。
齐珩将被子稍稍往下拉一些,被子捂得他身上发热。
齐珩侧首,将枕下之物拿出。
那是一个绣着山茶花的藕荷色锦囊。
他将锦囊中的两个物件拿出,他注目于此,发丝以红绳系为结发,另一物则是江锦书送与他的横玉。
横玉在掌心中冰冰凉凉的,齐珩将那两物紧紧握住。
他静下心神,躺在榻上继续休养。
良久,他的手掌骤然被人握住,齐珩惊醒,却并未睁眼,
他不知来人意图为何,不好妄动。
齐珩藏在被中的另一只手不禁攥紧,等待着时机,好掐住来人的致命要害。江锦书悄然掀开他的衣衫,瞧见那已被包过的伤口,白布上有血丝渗出。
江锦书心痛不已,不由得落泪,喃喃道:“怎么伤成这样?”
齐珩听见那啜泣声,有些心悸。
他知道,是晚晚。
齐珩忍住欲起身抱她的冲动,东昌公主心思缜密,江锦书若是得知他醒,再如何掩饰,以东昌公主对江锦书的了解也必会猜出。
是以,他不得不骗她。
这次,是他对不住她,过后她如何罚他,他都认了。
江锦书握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面容,她轻声斥责道:“你不是答应过我的么?为何要食言?”
江锦书不禁落泪,泪水滴落至他的虎口处,有些灼痛。
江锦书每落泪一滴,他便如剜心更深一寸。
齐珩暗自攥成拳,正当他再要忍不住时,便听谢晏的声音响起:“殿下?”
江锦书抬首看向他,拭去面容上的泪水,她有些手足无措。
谢晏下意识地看向齐珩。
“殿下是如何进来的?”
紫宸殿四周有金吾卫相护,江锦书一个人照理说不可能进来。
除非,紫宸殿中出了内鬼。
江锦书垂首,嗫嚅地说了一句话:“你别罚他,他也是不忍。”
谢晏正色道:“殿下。”
江锦书被人利用竟还不自知,明面上是帮了江锦书见齐珩,实际上是在探听紫宸殿内里的信息。
江锦书轻声道:“是苏昀。”
苏昀乃金吾卫从三品将军,为金吾卫之裨将。
亦是白义的左右手。
原来问题是出在这儿。
江锦书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谢晏猛然向外走去,直到眼前不远处出现一人着甲胄,正是白义无疑。
“苏昀呢?”谢晏厉声道。
“刚说去后面寻了,怎么,有何异常?”白义懵然问道。
“把他押过来。”
丽景门推事院内,谢晏轻轻擦拭那把小刀,白义于一旁瞧着苏昀,既愤恨又痛惜。
苏昀与他交情匪浅,他拿苏昀作手足,然苏昀竟是东昌公主身边的人。
这叫他如何能忍?
谢晏淡笑道:“苏将军平日来往于丽景门间,论熟悉,我顾不如你,你莫害怕,我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把这封信笺写完,你便能活,如何?”
——
一只浅灰色的鸽子落至东昌公主宅第的院内,那鸽子扑腾地扇了扇翅膀,停云将鸽子握住,拿下其脚掌上所系的信封。
停云拿着信封,进了房门,递给东昌公主。
东昌公主瞥了眼那信的末尾,所印苏昀二字。
东昌公主不慌不忙地将信纸展开,瞧清上面的墨字后,她不禁淡笑道:“晚晚入了紫宸殿,痛哭不已,如此看来,齐珩已薄西山。”
“怕是不久,便有宫车晏驾之讯息。”
东昌公主看向顾有容,轻笑道:“我等不及了。”
齐珩唯一皇嗣在江锦书的腹中。
齐珩若是身死,江锦书腹中之子便是未来君王。
东昌公主只觉如梦似幻,她笑了笑,道:“阿容,我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看来我真要感谢那人,感谢他帮我完成一览众山小这个夙愿。”
顾有容不禁蹙眉道:“盖儿,还是需慎重为好。”
东昌公主笑笑道:“自然,做事,总是要留有后手的。”
东昌公主给诸家放了风声,又让人与𝔀.𝓵进奏院送信,将昭陵回京坠石之事刊印出来,民不知政,但信蜚语。
齐珩不孝,伪造先帝手书,为私追尊生母,惹怒先帝在天之灵,先帝已坠石警示。
齐珩不孝不义之名坐实,民间物议如沸。
朝中皆知齐珩昏迷未醒,一应之事皆由尚书令谢玄凌与中书令代为处理,皇族之事齐子仪与宗正卿处理。
门下侍中闻听风声,料定齐珩病重,恐不复醒,便提议择太子之选。
门下侍中提议过继宗室之子。
然此言速速被人否决,新任礼部尚书出言道:“天子无嗣,方可过继宗室,你莫非昏头了?”
门下侍中反驳道:“嗣在何处?”
礼部尚书道:“皇后腹中。”
门下侍中朗声笑道:“礼部尚书,我看你才是昏头了,这男女都还未知,你竟也敢言?”
中书门下的宰执们只听门口处传来女子的讽笑:
“为何不言?”
第084章 兰襟将去(五)
东昌公主面上带着浅淡的笑容, 她道:“为何不言?”
“李侍中,你来与吾说说,为何不言?”
东昌公主缓缓步近, 不急不忙道。
“大长公主, 皇后之子, 男女未知, 便是知其为皇子, 亦已年弱, 何以承担社稷神器大任?”
“莫非皇后殿下妄图仿昔日郑氏之故事?”
东昌公主轻笑道:“郑氏?”
“李侍中真不愧为门下省之首啊,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一来便给殿下戴了好高的一顶帽子。”
东昌公主语气稍顿,复而又道:
“郑氏携少帝乃是为私欲,殿下素以贤名为人称道, 郑氏何能与殿下相举?李侍中, 你的失言之罪吾便不计较了,若胆敢有下次,殿下与吾皆不饶你。”
东昌公主凤目冷冷一瞥, 李侍中面带怒色,却并未再言, 一旁的兵部尚书乐呵呵地打着圆场,他笑笑道:
“公主难得踏足中书门下之衙门,不如来尝尝我司之龙团茶, 如何?”
东昌公主轻轻笑道:“龙团茶,我怕是没有李侍中那般好命, 中书门下之茶, 我怕是吃不起的。”
兵部尚书人精般,何尝听不出齐令月言语中的讽刺, 他厚颜笑着:“公主金尊,什么好茶没见过,什么好茶没喝过,我中书门下之茶,公主能不嫌弃,已然是我等之幸了。”
见东昌公主并不承情,兵部尚书只好压低声音道:
“公主与侍中之言皆是为国,虽道不同,但所谋皆同,既如此,咱们何不如坐下来吃口茶,慢慢商议,寻两全之法呢?”
“两全之法?”
齐令月闻言,顿时起了兴致。
“公主可否移步?”
东昌公主面上显露出狐疑之色,然仍随着兵部尚书的步伐,走出衙门,至那棵槐树前驻足,她笑笑道:“佟尚书有何高见,竟引吾到这儿来。”
兵部尚书佟孝征是济阳江氏的旧部,而江氏与她荣辱与共。
这一点齐令月心知肚明。
“自江侍中上书乞骸骨后,陛下便擢拔此人为门下侍中,相比另一位侍中,这位可更是个刺头。公主也听了那位的话茬,便该知那位的强硬,门下侍中李放在中书门下的地位不低,由他带头反对此事,中书门下的其他宰执怕也会思虑再三,迟迟不决。”
“公主何妨不退一步?”
东昌公主挑眉道:“退?如何退?”
兵部尚书闻言,下意识环顾四周,见并无人于左右,是以压低声音道:“崔中令的意思是先让宗室子入宫,由殿下教养,以防陛下有不测,谢尚令则迟迟不表态,臣的想法是让皇后殿下便先养着宗室之子,而后再徐徐图之。”
东昌公主抬首看向他,并不言语。
兵部尚书又道几句,东昌公主面上才露出笑意。
佟孝征的意思是,让江锦书先择合适的宗室子入宫,待如亲子,礼同储贰,若江锦书腹中为女,则过继宗室子为嗣,让江锦书以太后之名临朝称制。
若江锦书腹中为男,降生即为皇太子。
过继宗室之事便也就罢了。
如此听着,倒也算得两全之法。
“此法尚可。”
兵部尚书含笑颔首。
兵部尚书原是不想现在就将此法正式书成文,毕竟齐珩现下的状况,谁都不知,他不好妄动,今日此语不过是安抚东昌公主罢了。
入了夜,谢晏立于尚药局门前,若有所思,依稀瞧见槐树后的黑影,谢晏暗笑,随后大步入了尚药局,配了一剂药方。
谢晏将药包好后递与高季,高季眼中泛着热泪,带着哀恸捧药离去。
谢晏将残渣随意轻拂,尽可能皆落于紫檀木桌面上。
随后唇边带笑离开。
槐树后的黑影见谢晏离去,左右无人,便匆匆往屋内走去,瞧见桌上那残渣,那黑影信手将身上的黑布扯碎,将残渣包住,速速离开了尚药局。
谢晏于暗处望着那离去的黑影,不免低首一笑。
东昌公主府邸内,东昌公主瞧着那被布包裹的药渣,她蹙眉道:“你拿到的?”
那黑影低首应声:“属下趁着谢郎君走后,在桌上收的。”
“药磨成粉,是以难收,谢郎君也未收拾,属下见状便趁机拿了来。”
东昌公主面色凝重,道:“这是什么啊?你看看。”
随后便将那黑布递给了那身着白衫的老叟。
老叟指尖轻轻捻粉末,细嗅良久,而后道:“这药可让人精神抖擞,常是人近西山,快不成时才会用的。”
东昌公主笑笑道:“这么说,齐珩怕不是真的不成了。”
转眼间,便见停云入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顾有容。
东昌公主喜笑颜开,道:“阿容来了,快快坐下,我与你说说喜事。”
顾有容挑眉笑道:“宫车晏驾之喜讯么?”
东昌公主面露笑意:“自然。”
顾有容拿起茶杯,浅啜一口,缓缓道:“方才高季暗自让人去寻了先帝临终前的密文。”
“果真?”
“嗯。”
“看来,这齐珩怕是真的不成了。”
“强弩之末罢了。”
东昌公主眉眼带笑,嘱咐停云:“快给佟孝征传个信。”
几日过后,兵部尚书将此书成文,呈递至崔知温、谢玄凌、李放等三人跟前,崔知温见那文书讽笑不语,谢玄凌只不停地摇首叹气,李放冷哼一声,倒也并未说什么。
三人最后做了批复。
此书一出,朝野皆惊,皆暗暗揣测齐珩现下的情状。
恐怕不出几日,天下便有大丧。
江锦书闻此言,在立政殿晕过一次。
醒后抱着王含章落泪不止。
然谢晏对立政殿中人下了死命,旁人再不敢放江锦书出去。
连同上次偷放江锦书出来的王含章也一并被谢晏关进立政殿,江锦书数次苦闹,要么砸了药碗,要么便是要绝食,整得谢晏束手无策,只好将高季请出来。
高季语重心长的一番劝导惹得江锦书频频落泪,却再不敢戕害自身。
高季哽咽道:“殿下要保全自己的身子啊,您腹中怀着陛下的骨肉,陛下若是知晓了您这般不顾及玉体,定会难受的。”
“明明,明明,我见他不该是这般的,不该是这般的啊...”江锦书喃喃道。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江锦书落下一行清泪,她饮泣道:“高翁,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陪在他身边好么?”
她紧紧抓住高季身上的衣衫,如抓住那救命稻草般,不肯罢手。
高季泣道:“殿下,陛下那时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白了,他正是不忍见殿下如此,才会让谢郎君下此命的,殿下若真的在意陛下,就该听他的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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