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武陵侯很是忌惮。
他不愿意做昏君,也不愿意唯一的儿子背负被奸臣操控的无能君主的恶名,一直想要解决了这个隐患。
在江协险些丧命的那场阴谋里,武陵侯全身而退,那之后,皇帝就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也在他驾崩之前,把武陵侯与他的党羽连根拔起。
没等他有所行动,武陵侯就病倒了,接连两个月未踏出府邸一步。
两个月后再入宫、上朝,武陵侯依旧猖狂,视皇权于无物,却开始时不时称病,许多事情未再越权干涉。
“最初,父皇以为他又在谋划什么阴谋,枕戈待旦地防备着,这么过了几个月,那老贼突然发难,让表哥处置了一批官员。父皇一查,发现都是暗地里与那老贼勾结的……”
江协忽然笑起来,“父皇以为他要有什么大动作,吓得两天没敢闭眼。”
骆心词:“……”
“接下来两年,那老贼出面更少了,偶有露面,也是将一些事情转交给表哥去做。”
江协轻快说道,“父皇又不是傻子,类似的事情看见太多次,察觉到这是在移交权势。这不像那老贼的作风。父皇开始怀疑露面的武陵侯是假的,为此,明里暗里在表哥与姑姑那里试探了许多次,都没得到结果。”
“表哥接过老贼的人手后,从来没有做过逾越的事情,但他始终不肯松口。我想要个明确的答案,觉得你毕竟是侯府女儿,表哥又很偏疼你,或许能知道什么,就试着与你打听。”
“上回你不肯告诉我,如今咱们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你总可以与我坦白了吧?”
骆心词被这一席话说得心神恍惚,不知怎的,她记起问明于鹤是否想篡位时,明于鹤的回答:“你觉得我想吗?”
现在骆心词彻底明白了。
武陵侯突然死去,他的党羽骤然失去主心骨,会爆发动荡,皇帝也会趁机出手灭了侯府,局势将一团混乱
明于鹤想杀了武陵侯,却不想事态如此发展,于是用了一招“偷天换日”。
就像润物无声的春雨一样,他不声不响地取代了武陵侯的地位。
等众人有所感知的时候,真正的武陵侯尸骨都凉透了,再想与重病卧榻的假武陵侯当面求证,必须先得到明于鹤的允许。
明于鹤也早就知道皇帝对武陵侯是否还活着起了疑心。
他对骆心词说的那些,如若武陵侯的死讯泄露,侯府将会遭遇灭顶之灾等等,是真的,可是已经不适用于当下的情况。
半真半假的话,只是用来吓唬她的。
因为皇帝早就察觉了这事。
双方缄默地没有揭穿,继续维持着朝堂的安稳。
所以,曾经险些遭武陵侯灭口的太子不惧怕去侯府;韶安郡主能够直白地对骆心词说出武陵侯已死的事实,根本不拘着骆心词外出;明知江协会对骆心词“套话”,明于鹤还是任由她与太子碰面。
从始至终,明于鹤都不怕骆心词将武陵侯的死讯泄露出去!
而那句“你觉得我想吗?”,是问骆心词,也是在问皇帝和江协。
他们觉得明于鹤不想,他就是不想的。可如若两人觉得他想,那么,他也可以想。
迟来的真相冲击着骆心词的大脑,过了好久,江协再次催问,她才呆滞地回答:“是,府里的那个是假的,真正的武陵侯,已经死去许多年……”
江协长吸了一口气,悠悠吐出后,仿若心中悬挂了许多年的巨石安稳落地,他身子一歪,轻松地坐在地上。
歇了会儿,声音再起。
“表哥救过我,之后大义灭亲,一声不响地铲除了父皇的心腹大患。父皇常说他瞧着心狠手辣,实则心思缜密,能耐得住性子,更没有他父亲那般狼子野心……他骨子里是正直端方的君子风范。”
絮絮说完,江协又忧伤道:“父皇要我与他交好,将来才好稳固江山……可惜我不知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阴暗的棺材堆里,江协惆怅地思念着皇帝,骆心词还沉浸在颠覆她既往认知的真相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抬头,转过身抓住江协的肩膀,沉声道:“不能坐以待毙!”
与明于鹤坦白心意后,压在骆心词心上的事情就变成了三件,每一件都让她心神不安。
就在这个孤立无援、让她毛骨悚然的寂静夜晚,骆心词得知三件事都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
明念笙与她可以得到赦免,家人能够得到公道,侯府不会遭遇灭族危险。
她与那个频频用莫须有的可怕事情恐吓她、让她提心吊胆了很久很久的明于鹤,可以有很好的将来。
——只要她与江协能够逃过这一劫,活下去。
“不能就这么等着别人来救。”
骆心词心若擂鼓,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凝视着江协,字字坚决,“咱们要自己想办法,要从这里逃出去!”
第72章 逃出
范柠回到了城中。
是出城搜寻太子踪迹的周夷发现了她,将她送回去的。
就如骆心词所想,她的真实身份暴露,听罢范柠的叙述后,所有人都认为江协的失踪是骆心词与叛党勾结所致。
除了明于鹤。
然而他对骆心词的袒护是众所周知的,由不得人怀疑太子失踪的事情,是不是有武陵侯府的手笔。
这事中当然也有让人不解的事情,比如骆心词既然与叛贼为伍,为何还要将家人接入京中?
但与太子的安危相比,这点儿不合理的地方,足以被忽略。
皇帝片刻不能等待,立即命范都护、周夷等人前去发现范柠的地点搜寻。
而骆家人则被全数带入宫中,由皇帝亲自审问。
骆家几口人对京城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不信骆心词会做出这种事情,辩解无果,眼看事情走到死胡同,明于鹤忽然问了一句:“你手上戴的是什么?”
他问的是路家最小的妹妹。
一瞬间,殿中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骆心韵身上。
骆心韵原本就快吓哭了,一见这阵势,害怕地往家人身后躲藏。
明于鹤不信江协失踪的事情与骆心词有关,何况骆心词犯下顶替侯府女儿身份的罪过,为的就是保护家人,绝不可能无故将之抛弃。
其中必有缘由。
详细问过护送骆家人回城的侍卫之后,听出事情的转折点在骆心词姐妹二人从老伯那里买来的五彩绳上。
这东西很寻常,不会无缘无故让骆心词做出异常举动,除非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明于鹤对五彩绳的唯一记忆,便是端午那日,骆心词曾短暂地戴了一条,江协也有,是与骆心词打赌,从她那儿赢得的一条破损的、不值钱的五彩绳。
“你手上的五彩绳,是你姐姐给你戴的吗?”
骆心韵不敢与生人说话,骆家一家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有骆颐舟觉察出不对劲儿,转过身将骆心韵腕上的两条五彩绳都解了下来,递给明于鹤。
明于鹤只知道江协从骆心词那儿赢得一条五彩绳,并不知其具体特征,简单看了看,让人呈给皇帝。
皇帝尚未见着,太监先惊叫起来:“陛下!是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总戴着的那条!奴才曾好奇问过殿下,就是这条没错!”
皇帝大惊,忙让人呈上。
至此,骆心词究竟是勾结叛党,还是因为发现了太子的踪迹被人掳走的,一目了然。
这厢正要命人传话与范都护、周夷,告知他们骆心词可能与太子关押在一起,范夫人来了,呈上一块缀着流苏的通透白玉。
“启禀陛下,这玉是从小女身上发现的,不知是何时、何人塞进去的……”
范柠气骆心词欺骗她、利用她,也恨自己轻易相信别人,害得范都护脸面全无、跪在皇帝面前为她求情,回到府中,她就先大哭了一场。
好不容易被劝好了,准备沐浴时,这块玉佩突兀地从衣裳中掉落。
范柠不知这是哪儿来的,捡起来瞧了瞧,发现上面刻着个“骆”字,意识到这是骆心词的东西。
被欺骗的怒火涌上,她将那块玉佩用力掷出,恰好扔到过来看望她的范夫人身上。
范夫人原本不以为意,在得知玉佩是在范柠更衣时掉落下来的后,神情一正,立刻请旨入宫来了。
“玉佩藏在小女身上,而小女不知,想来是有人趁她晕迷悄悄藏进去的。民妇恐其中藏有深意,不敢擅自定夺,故而大胆入宫请示陛下。”
刻有“骆”字的玉佩,不等传到骆家人手中,就被明于鹤认出来了。
“是骆心词与周夷定亲时交换的信物。”明于鹤不喜不怒地说完,沉声道,“是周夷。”
明于鹤转身就走。
他一直等着侍卫将这块玉佩取回,好将骆心词与周夷的婚约彻底销毁,骆心词是知道的,所以在接到家人后,她一面着手安排骆家人入城,一面问侍卫讨回了信物。
出乎意料的是,回程路上发现了太子的踪迹,打草惊蛇后,未能脱身,只得将线索分别留在骆心韵、范柠身上,以期待有人发现。
掳走骆心词的人是周夷,而周夷此刻正随着范都护出城寻人。
范都护寻不到人的,就算寻得到,也只会是一具尸体。
明于鹤神色没什么变化,步伐却跨得很大,一只脚跨出殿门,他陡然停住,转身对着范夫人道:“若非骆心词打晕了范柠,她是绝不可能平安归来的。”
说罢,他疾步离开,未再回头。
.
城郊,时值深夜,荒废了的棺材铺里,除了偶尔能听见的虫鸣声与外面看守者的动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骆心词蹑手蹑脚地从门缝观察了许久,确认看守他们的共有十三人,除了瞿岭,其余的均挎着刀,强壮有力。
而他们,只是两个瘦弱的俘虏,能用的,只有壮着胆子在破败棺材铺里搜刮出来的几块碎裂的砖头、一截绑棺材用的麻绳,和一捆裹尸的草席。
硬碰硬,只其中一个壮汉,就足够将他二人制服。
“真的要逃?”江协有些踌躇,“前些日子,表哥又揪出许多当年参与谋害我的人,他们会绑我,大概是被逼急了,想用我保命。万一咱们逃跑失败,他们恼了,会杀了咱们的。”
骆心词道:“不逃跑,最终也是活不成的。”
江协哭丧起了脸,沉闷地犹豫了会儿,问:“你先说说怎么逃?”
“只能智取。”
“怎么个智法?”
骆心词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困境,扶着额头潜心思量半晌,最终,将目光投到上方那个狭窄的窗口。
她问:“殿下,你觉得我能从那个窗口爬出去吗?”
“你就想到这么个办法啊?”江协的失望溢于言表,但这也确实算个法子。
一个人逃出去报信,总好过两人一起被关押。
他抬眼瞧了瞧,勉为其难道:“兴许有那么一点可能……可你怎么上去?”
“用绳子。”骆心词道,“踩着棺材,将麻绳抛到窗棱上栓紧,再抓着麻绳借力攀爬,只要不弄出声响惊动外面的人,就能顺利出去。”
江协看看她纤细的身板,对这法子是否可行抱有怀疑。
“就算你能顺利爬出去,荒郊野外,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寻到回城的路?万一半路被逮住,或者遇上歹人……”
“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骆心词笑着说道,“说实话,以前有一段时间,你让我觉得畏惧,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只是因为我与你的处境不同。倘若我生在你所处的环境中,像你那样长大,形势所迫,或许我会与你一样。”
江协不太明白她这段内心剖析,骆心词也没有解释。
她站在从狭窄窗口照射过来的月光底下,双目晶莹,写满真诚与认真,“我比不得明于鹤,能在九死一生的情况里救下你,可是殿下,我与他朝夕相处那么久,多少学到了一些。殿下,你信我。”
江协与她对视片刻,终是点了头。
两人悄悄准备起来。
子夜过半,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守着废弃棺材铺子的瞿岭倏然站起,带着人快速打开锁着的房门。
房门打开的瞬间,夜风从窗口穿过,拂动了悬挂在上面的一截艳丽衣裳,而那块被窗口夹住的衣裳下方,正悬挂着一根麻绳。
再下方,是抓着麻绳的江协。
看见门板被打开,江协朝着狭窄窗口嘶声大喊:“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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