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丧葬白事。
不卜庐常常会遇到些不治之症、年事已尽的病人,多数病人撒手人寰后,有家中小辈为其准备后事。
但总有些病人孤独离世,无亲、无友、无家、无名、无人收殓。
为逝者送行本是庄重的事,久而久之,往生堂与不卜庐就有了一些“奇怪”的联系。
一方为生,一方为死,每当不卜庐遇到上面那些可怜人,便会请往生堂来,为他们送上最后一程。
以人的尊严、得到最终的安宁,告别这个世界。
夜色已深,月光如水。
青年离开草堂,身上沾了檀香味,漫步在夜深人静的璃月港。
钟离此时应该回宅子睡觉,可是他却绕了一段远路,回了往生堂。
堂主与其他仪信都在忙另外的事,此时堂内估计只有一位借住的人。
钟离走至屋前的桌案木板,翻看起牌子上的内容。
堂主的“买一赠一”折惠似乎不怎么样。
有些客户写了内容,却忘记将牌子塞到门缝中,更有些客户,牌子上的字没写完就变了计划。
他看着牌子上写了一半的字,不自觉地笑起来。
男人轻轻放下木牌,准备离开。
他听到细微的声响,停下脚步。
“嘎吱”一声,楼上的窗户被推开了。
钟离抬头望去,只见到小虞站在窗边,穿着一袭睡裙。
他所站的位置,抬头时刚好可以看到不被房屋遮挡的满月。可是往生堂的窗棂上不知何时被她系了一条月白色的缎带,柔软的布料被风吹拂,恰好落在月亮上。
少女幽幽地站在楼上,无言地望着他。
青年的语气中略带歉意,“吵到小虞了?”
她没回答,转而问了另一件事:“你对那个装着鱼的骨灰盒子里有什么,不感兴趣吗?”
钟离没有探查他人物品的习惯。
最初听懂少女的心声只是意外,但他不得不承认,窥听到的那些想法,实在有趣。
这些天来,他的日子可不好过。
早晨在街市遛鸟,会遇到拿着刀冲他眼睛刺过来的家伙;
午间休息,有人在他的茶水里下毒;
散值回家的路上,总有楼上粗心掉下的花瓶。
自餐桌上小虞第一次对他拿起匕首算起,持续的时间半月有余。
少女的爱恨似乎真真切切地在那之后反转了。
但也只是“不好过”。
青年作为曾经亲手开拓城市与港口的人,其实一直乐在其中地猜测着她下一次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接近他、然后试图杀死、伤害他。
没有影响到旁人,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一场娱乐性的博弈。
他其实更想称之为一场游戏。
钟离半开玩笑地说道:“在下猜测,约莫是杀手锏一类的物什。”
窗边的少女听到他的话,摇摇头,一只手扒着窗框,解下了绑在窗棂上的缎带,缠住了什么东西。
然后,她迈出一条腿,从窗户上跳了下来。
裙子吃满了风,空气摆平衣褶,鞋子在坠落的途中变为一只。
钟离又好奇起来,小虞这次要做什么。往生堂的二楼不高,她的体术还算不错,跳下来不会受伤。
青年的想法很快得到印证,少女双手按住裙子,安稳落地。
她踢掉只剩一只的鞋子,鞋子在空中划过一条抛物线,落地有声。
晚间太过安静,以至于他甚至在耳边听到了什么鼓点跳动的声音,几公里外……还是几十公里外?
听不清,太遥远了。
少女的脚步声盖过那些鼓点,她光着脚跑到他身边。往生堂前的石板还算平稳,但踩上去也十分硌脚。
他低头与她对视,提醒道:“小心划破脚心。”
她赤脚踩着细小的沙砾,提起裙角,立于他面前。
少女慢悠悠地解开被缎带包裹的东西,莫名地说:“我不喜欢杏仁的味道。”
一支玻璃试管躺在她的掌心中,里面装着无色透明的液体。
他扫了两眼这支试剂,问:“这是什么?”
“不太重要的东西,具体来说,”对方用了个奇怪的形容,“你大概会记住一生的味道。”
少女打开玻璃试剂的瓶塞,利动作落地仰头,一饮而尽——
不对。
她并没有咽下。
她将缎带与试剂瓶甩向空中,细腻顺滑的绸缎盖过月亮。
钟离下意识抬手,接住了对方扔出去的东西,想要去看眼前人的情况。
他伸出的手被她握住,然后被她拉下去。
玻璃试剂“啪嗒”一下被摔个粉碎。
苦杏仁的味道。
能够嗅到唇齿间残留的苦杏仁味,很快,这股味道侵占了他的全部思绪。
这是个糟糕至极的吻。
苦涩、灼烧、剧烈的疼痛。
被咬过的舌尖与唇瓣告诉他,她咽下了很危险的东西。
……但他必须先在乎一些另外的事情。
月色下,钟离眯起狭长的眼睛,注视着口吐鲜血、猛烈咳嗽的少女,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小臂,避免了她的摔倒。
鲜血洇湿手中的布料,为月白添上难以抹掉的红。
他——
他需要审问自己。
这位神明应当先责问自己,面对这个不该接受的吻时,他为何没有躲开。
这一切都指向某个含义。
——那并不是鼓点,
——而是他的心跳声。
第007章 扫花游(7)
女士说我脑子有问题。
我对她的评价很不满,对比这些恶贯满盈的愚人众同事,我只是因为被天理拿去做镇石后感情略有缺失而已。
不过我没办法反驳她。
对比起常人,我确实“脑子”不太正常,记忆也很模糊。不论是五百年前在坎瑞亚醒来,还是与愚人众在至冬共行的五百年时光,我都记不太清。
1.
雨势来得急,噼里啪啦地打在房顶上,吵醒了我。
准确点说,应该是“叫醒”了我。
屋内的装潢素雅别致,不是往生堂的休息室,也不是不卜庐的病房。
门开着,外面的雨捎进屋子,一同进来的还有凉风。
很显然,我没死,这里是钟离家。
清醒过后,我在想王水的调配比例。
离开至冬前,博士特地“好心”邀请我为他进行一场实验:世人皆知,摩拉作为黄金,最初诞生于贵金之神的血肉。
王水能够腐蚀黄金,他想知道,这种液体又是否能溶化掉如今这位神明的血肉。
王水容易变质,需要使用时现场调配,于是我就没问他要。
早知道就要一点原材料自己调了。
从床上坐起来,我仔细打量眼前的卧室,叹一口气,“唉……”
口腔里满是血腥味。
好痛。
空气进入喉咙,一瞬间唤醒了体内的脏器,胃、肝、食道、心脏……分不清了。
好痛。
嗓子又干又痛,吞咽的口水仿佛是滚烫的开水。我抓紧手中的薄被,剧烈地咳嗽起来。
雨声遮盖了其他的声音。
钟离端着木盘进来时,见到我醒了,眉眼上有几分意外,“比我预料得早一些。”
青年的袖子挽到了小臂处,露出与常人不同的肌肤。黑色的、带有金色的神纹。
手中端着的木盘上分别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陶罐、一把短刀、一只白瓷碗。
他将药罐中熬好的汤药倒进瓷碗里,我抽抽嘴角,“汤药还能治这种剧毒吗?”
话没说完,我捂住自己的喉咙。
——说话带来的痛苦让我思考,是否直接哑掉会更好。
提瓦特的植物真神奇,居然还有这种药理。
钟离闻言摇头,拿起一旁的匕首,回答我的问题:“怎么会?这些只是用来遮腥味的东西。”
腥味?
他用干净的纱布擦拭着手中的刀,稍后抽出刀,确认足够干净后,语气淡然,“这才是药。”
脑子里一瞬浮现过那些古老的疗法,我心情忐忑:“不会要给我放血——咳……”
他摘下黑色的手套,露出黑色岩石质感的手,五指修长,不似人类。
刀刃轻轻割破他的手腕,鲜血顺着被割开的伤口滴答滴答落入瓷碗里,与汤药混为一体。
我呆滞地看着他的动作,忘记了说话。
“小虞没听说过吗?”钟离见到我惊愕的目光,十分奇怪,“神血是上好的解毒药。”
我震惊的模样成功取悦他,他将短刀再次擦拭干净,“好了,逗你的。”
“将一些神力顺着血液分给你了。”
青年心情很好地端着瓷碗,递到我面前,担心我不习惯味道:“甜甜花可能放得多了,你若是不喜欢这个味道,记得和我说。”
我从他手中接过这碗掺了他血的药,忽然很反胃。
不是对他的药,而是对他的态度。
挫败感油然而生,我垂下眼,安静乖巧地喝完了药。
全部喝下后,身体内的脏器包括嗓子都舒服许多。
2.
他很耐心地站在床边,检查我有没有好好喝药。
见我全都喝完,钟离笑了笑,想要接过碗,提醒道:“这段时日不能乱跑,要卧床休养。”
我拉住他的手。
青年以为我有话要说,耐心地想要等我说完。
同时,白瓷碗撞向床边装饰用的木头,“咔嚓”一声,碎片散落一床。
我抓着手中仅剩的碎瓷片,出其不意地将他扑倒在地。
钟离毫无防备,突然被我用力一推,整个人失去平衡。
倒下后,他本能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那正按在他肩膀上的手。
身上的被子一起掉下来,我用碎瓷片压着他的脖子,尖锐的瓷片触到皮肤,留下一丝丝血迹。
动作太激烈,嗓间又涌出一口血,甚至有星星散散的几点血滴到了他的脸庞。
他仿佛听到什么,原本想要拆招的动作顿住,眨了眨鎏金色的双眸。
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撕心裂肺的急喘勉强被控制,我艰难地说:“你给我收起你那些!咳……咳!目中无人的、神明的好奇心!”
钟离阖眼,无奈地叹息一声。
随着他掌心的轻轻一转,卸掉了我按住他肩膀的力气。
他捏着我手腕的力气加重,瞬间颠倒了我与他之间的位置。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被他稳稳地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钟离大概是生气了,声音此刻显得异常冷硬,口中的话犹如最后通牒:“我没什么闲趣的心思陪阁下闹了。”
动作太激烈,我的咳嗽停不下来,五脏六腑都在抗议我方才的行为。
片刻后,他语气稍软一些,又说:“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小虞。”
很痛。
一定是因为很疼痛。
眼眶里冒出泪水,我试图抹掉,但没什么用。喉咙里腥甜的味道越来越重,我抬起腿,准备踢——
被他压下来了。
“安静些,”钟离凑近我,在我耳边警告道,“留心伤口。”
他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高高在上的模样。
身体的疼痛无法忍受,泪水溢满,模糊掉视线。
我咳出血,问他:“我的感情对你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凡人的爱慕吗?”
“就因为你是一位神,就要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怜悯我吗?”
话语里的情绪激动,引得好不容易压下的急喘再次被带了上来。
急促的呼吸令大脑昏沉、缺氧。
我再次呛出一口血。
“小虞,这不是……”
剩下的话我没听到。
也不需要花心思去问、去猜他原本想说什么,无非还是那些当初拒绝我的借口。
唯有雨声。
我昏死过去前,听到的唯有雨声。
3.
我不知道再次醒来是几天后。
那一天刚好也下着雨,只不过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青年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守在床边。
我蜷缩起双腿,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我只记得自己醒来后,迷蒙地盯着钟离,听着窗外的雨,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雨停下,直到日光落进屋内,直到墙外传来小孩嬉闹玩水的声音,我眨眼望见空中有一道彩虹。
我后知后觉,感情好像用尽了。
恨、爱、羞耻、愤怒,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像是最初在万民堂与他变扑克魔术那样,我走下床,从桌案边拿来他的短刀,对他说:“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这次的刀尖没有再刺向他。
匕首割出浅浅的伤口,顺着小臂流下细长的血迹。
“你会流血,我也会。”我拉住钟离的手,和他的手腕相贴在一起,告诉他,“钟离先生,神与人也并无什么不同。”
我想说的其实不是这句话。
而是——
「现在我们血水交融,此刻不会有任何人比你我更亲密。」
可是我刚刚去拉他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腕上并没有伤口,手臂与手腕都恢复了原本人类的肤色。
一个极其失败的魔术。
我放下他的手,最后一次不死心地问:“钟离。如果你只是普通人的话……”
“……你会喜欢我吗?”
魔神就是这样的生物,祂们拥有漫长的寿命,爱着他们庇护的人类,拥有这片大陆上元素力顶点的权柄。
钟离没说话。
青年从椅子上站起来,戴着那只黑色的半掌手套,摸了摸我的头。
沉默就是答案。
“这样啊,”我低头呢喃两句,宣布道,“我打算回至冬。”
一切的任性、爱恨都该结束了。
我不再爱他,不再恨他,也不再想他以后,只会觉得——
向神明讨要普通人的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天方夜谭。
第008章 两同心(上)
“最后的战役”过去三个月后,冬泳的达达利亚将我从冰层中挖了出来。
天理燃烧殆尽,人之子登上王座,冰之女皇撒手而去,自然也没有人送我回家。
愚人众的诸位同事下场如何我不得而知,毕竟我从天空岛掉下来的时间比较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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