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掌鸣之后,沈今鸾要放下手,手腕却又被他扣住。
“沈十一,你记着,我麾下,从无白食之辈。你和你的人可要勤修勉励,可不要再临阵脱逃。”
沈今鸾反握住他的手,把头一扬,青丝飘动,道:
“我言出必践。”
“既如此,还需一个凭证。”顾昔潮面无波澜,长指一挑,一根红绳在指间晃悠。
“这是什么?”她苍白的手指捻动明艳的红绳,一道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
“阴阳红线。赵羡赠我的法物。”
顾昔潮忽然收紧了红线的一头,将她牵来他面前。
他幽深的眼眸独独映着她的魂魄,看似冷酷强硬的目光,却有些许温柔意味。
“若是你我系上此红线,沈十一,从今以后,你是人是鬼,身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红线一缠,生死相许。
羁魂作伴,当不孤寂。
红线一寸一寸缠绕住她的手指,他看着她,笃定地问道:
“你,敢不敢?”
第51章 残念
【49和50这前两章重写, 麻烦大家先去看这两章,再来看这章才能连贯】
敢不敢?
沈氏满门忠烈含冤而死,自己做鬼不得往生, 沈今鸾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一人一鬼之间红线相连,只隔着不足三寸的距离。
纤指缠绕着红线,微微用力,一圈又一圈地收紧。红线两头, 她和他额头越靠越近。
“红线与鬼牵, 将军莫要后悔。”沈今鸾眯起了眼。
“臣, 求之不得。”顾昔潮哼笑道。
红线似有灵,话音刚落, 已环绕在纤细的雪腕,而另一头,系在男人结实的手腕间。
沈今鸾微微皱眉, 轻轻一拽, 那红线却如缚似缠。即便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那红线在她魂魄透明的手腕,亦在隐隐显现。
红线可收如蝇尾, 亦可无限绵长。但只系着, 却能感应到彼此。
她静了一刻, 忽睁大了杏眸。
好像可以听到, 顾昔潮的心, 在跳动。
不止跳动,跳得还很快,如同雀跃不已。
她没有心跳, 心中也莫名腾升起一股跳脱的感觉来。
顾昔潮倒是面色如常,冷淡地看她一眼,
“你是如何能回魂?”
沈今鸾低垂着头,道:
“当时,万念俱灰,只觉得这身魂魄就要四分五裂。但一听到你的声音,便不想就此放弃。”
他的声音,那说得字字句句可都是沈顾两家的血海深仇。
果然还是仇恨有用,羁绊之深,竟能拉住魂魄将散的她。
顾昔潮自嘲一笑,手腕一动,红线摇晃,道:
“和我这个世仇绑在一起,不怕你父兄死不瞑目么?”
沈今鸾扬了扬眉,目色潋滟如水,亦冰寒如水,道:
“我父兄如何得冤,元泓为何下旨,我都会一一查清。有罪之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伏法。”
“若真是你,我也定不会放过。”
顾昔潮目光沉静,扬了扬唇角。
沈今鸾摆动衣裙,窸窸窣窣,想了一会儿道:
“北疆军中仍然有对当年城破有疑,疑我父兄,动我军心。”
“既已归大魏,我父兄的尸骨下葬之前,我欲开棺验尸,以证军心。”
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袖间的红绳,忽心念一动,问道:
“你说赵羡已归,他人在何处?”
卧榻帷帘之外,一人已在门前久侯,肩上覆满落花,一身紫金道袍上,腰悬桃木剑,臂挽拂尘,朝她疾步而来,拱手道:
“贵人别来无恙。”
一抬首,却是一张满面风霜,白发如新的脸。
“你怎么?……”沈今鸾惊道,日前那个滑头道人赵羡怎变为眼前白眉苍苍的道长。
敬山道人赵羡风尘仆仆,一挽拂尘,笑道:
“人间一月,崂山十年。”
他眼望昔日被他阴差阳错凑成一对的阴婚夫妻。
一人一鬼手挽红线,一双璧人,天作之合。阴阳红线定是心甘情愿,方可系成。
他捋着长须,喜不自胜地道:
“我道术有成,机缘已至,可襄助贵人一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一月十年。
敬山道人崂山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沈今鸾袖手回礼道:
“那便请敬山道人为我父兄招魂。我要知道,我父兄究竟如何冤死。”
……
阴风扬起烂漫的桃花瓣纷飞,一重重飞檐反射月色的清辉,映入院中每一个人沉痛的眼底。
归来的北疆军残部因未办路引,无法证明身份,一直未入朔州城中,在崤山新建的羌人部落暂住。
各自宽慰道,能重归故土,不在北狄人威压上苟活。已经是极好的了。
今日戌时,众人被召集在崤山西南,昔日鬼相公的荒坟堆,已成墓葬之处。
赵羡已卜算过,今日戌时,为下葬良辰,且戌时日落黄昏,乃是阴阳相交之时,机缘得当,便可见鬼魂。
满山的坟头前,沈今鸾眼望众人,一字一字地道:
“云州之败疑点重重,纵使有金口玉言,青史成灰,我也不相信我父兄叛国。”
元泓颁下的御令,她一个字都不信。
“口说无凭。”她道,“此番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三位主将的尸骨,一验便知。”
“娘娘,不如还是入土为安。”众人又惊又怕,不忍再看当年悬于城楼的尸骨。
沈今鸾冷笑一声,声色端严,道:
“我父兄既是清白之名,又何惧天日见之。”
“验尸。”
地上,众人从韬广寺拼死带回的三具尸骨被依次排列摊开。
戌时日落,阴阳割昏晓,唯有一盏犀角蜡烛幽幽燃烧,照亮了遍地昏暗的坟冢。
第一具尸体,较为完好,头骨身骸尚全。
沈今鸾想起铁勒腾临死前的遗言,否认了杀害他父兄的罪孽。她的目光朝一旁的赵羡示意。
赵羡走过去,立在尸骨面前,朝着桃木剑喷了一口咒水,在半空剑舞一阵,卷起地面枯叶重重。
俄而,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对沈今鸾道:
“令尊生前,是与千万人血战而死。这样的魂魄,死后必是立刻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了。”
“贵人节哀,请恕小道无能为力。”
沈今鸾无声垂泪两行,森然麻木的面容却一丝喜怒都看不见。
众人看着尸骨,倒吸一口凉气,目中流露无边痛色。
此尸体是万箭穿心而死。每一根骨架,肋下骨头都可见磨损。锋利的箭镞深深刺入骨殖,留下了十五年泥掩土埋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刺向他的每一箭,都是要致死来射的,如同有深仇大恨。
沈今鸾咬紧了唇,若非她的手被顾昔潮的红线牵引,几乎要站不稳。
“唯有战死之人,尸骨才会如此。”顾昔潮道。
“你们看清楚了,”沈今鸾哽咽一声,放声道,“我阿爹,是力战而死。”
从当时芸娘口中得知,云州众人对带兵不归的沈楔颇有微词,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带着北疆军叛逃。
今日,这冤屈算是拨云见日,得见一丝分明。
“我去杀光牙帐那些北狄人,为沈老将军报仇!”贺三郎红了眼,猛地提刀,被秦昭等人劝下。
众人目眦欲裂,虽知北狄人残忍无度,却不想今日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沈今鸾别过头,拭去眼中夺眶而出的泪花,克制着恢复了威仪,凛声道:
“下一具。”
第二具尸骨,没有头骨。
秦昭目光一动,双手颤抖,俯下身来,从一片遗骸中捡起一角残片。
“这盔甲……”他眼含热泪,跪倒在尸骨前,“这是,少将军。”
重见天日的骸骨被阴风中吹去几许尘土,露出青白的骨殖,腐化经年,不辨形状。
沈今鸾看见沈霆川的尸骨,眼底腾起血色,道:
“秦昭,你是我大哥的副将,你来说,我大哥到底有没有开城投降?”
秦昭一咬牙,深深地望着火光里的她,道:
“十一娘,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了,用来射击敌人的箭都是只有一半长的断箭。少将军把他最心爱的一匹汗血宝马都杀了,为了让我们守城的将士能吃饱。可是,还是撑不到啊……”
“没有人来援,我们孤苦无依,死死守了十日,烽火也燃了十日,一直没有等到沈老将军,也没等到援军。”
“我记得第十一日,少将军夜里一个人出了城,照常捡了地上的箭矢回来来守城,我看着他一个人在城楼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我再见到少将军的时候,他已是被北狄人砍了头,悬尸城楼了……”
语罢,顾昔潮手中点燃的犀角蜡烛忽然晃动一下,变得明灭不定。
赵羡捻了一个口诀,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他再睁眼时,地面忽然扬起一阵一阵的阴风,大有摧山裂海之气。
这一具尸骸旁的尘土忽然如涟漪般散开来,一道幽光从骨殖之中喷薄而出。
围在尸骨旁的几人头皮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幽光之中,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像是一个身材英武的男人,脖颈上空空荡荡,没有头颅。
沈今鸾目不转睛地盯着骸骨里骤然出现的一缕残魂,失声道:
“大哥?”
残魂身上的盔甲,和秦昭手中的残片一模一样,正是北疆军的夔牛纹。
“大哥!”沈今鸾飞奔过去,想要触碰,残魂却一触即散。
骨灰纷纷扬扬洒落,又汇集成一道虚影。
沈今鸾想要再上前,却被赵羡拦住。他摇了摇头,叹气道:
“贵人不要过去,那并非将军的魂魄,没有意识,不过遗留在骸骨中的一缕残念。
无风无雪,烛火在狂摇。
经年的仇怨和执念郁结于尸骨之上,十五年不散,今日再见天日,沾染生气,机缘巧合才会在黄昏重现。
那缕残念的声音凄迷怨恨,又带着一丝哀愁,一字一句地道:
“不是,叛军!”“北疆军,从未叛国!”
与鬼相公二哥临行所言,一字不差。都为同一个执念。
无论沈今鸾如何呼唤,如何想问,残念毫无人的意识,只是不住地呢喃死者的执念。
“云州城破。我愧对沈家,无愧于百姓。”
山间日沉,一半残阳,一半夜幕。那道伟岸的身影倏然回身,空无一物的脖颈僵硬地转过来,望向她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长叹一声,道:
“辞山,他砍了我的头。”
像是最深的执念,如有悲意,如有释然。
此语言罢,夜幕彻底沉下,残念骤然四分五裂,烟消云散,恍若幻觉一场。
然而,十五年前的尸首化作血肉全无的骸骨,只因这一缕死前的残念太过强大,竟能超脱天地法则重现人间。
只一瞬便又湮灭了,再无回响。可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声音。
这个名字,使得满场悲伤沉痛的气氛被陡然打破。
“辞山?顾辞山?”秦昭喃喃道,嘴角抽动一下,惧意从面上散去,化作一缕凛冽的犹疑。
沈霆川与顾家大郎顾辞山素来交好,唯有他被少将军唤作“辞山”。
“可是顾家大郎不是驰援沈老将军,一道死在云州城外了吗?”
“是啊,他的尸骨不也一并带回来,就在这里吗?”
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寒,冷汗早已浸透了脊背。
沈今鸾猜到了什么,心头漫开的寒意已一点一点凝结成冰,十指发抖,陷入泥地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雪白森森的骸骨,神色平静得近乎木然。
红绳一扯,延伸开去。身旁的男人面色沉静如同死寂,一步一步走过去,悍然踢散尘土,扒开了第三具尸首残存的骨殖。
在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注视下,顾昔潮手握一寸骸骨,反复翻看,目光阴沉,好像在看一个仇深似海的死敌。
而后,宽大的掌心倏地收紧。弹指间,森白骨殖已碾作齑粉,散入夜色之中。
他缓缓抬眸,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冷冷吐出一句:
“这具尸骨,不是顾辞山。”
……
顾家九郎幼时贪玩爱闹。七岁时,爬上侯府那一棵两丈高的榕树,手脚一滑,不慎跌落。
顾家大郎救人心切,接住他的时候,生生折断了右手无名指的指骨。
幼童毫发未伤,顾家大郎却从此再也不能用右手执刀了。而顾家大郎,曾是顾家刀法的唯一传人,精妙无双,世所罕见。
战场上刀剑无眼,身为陇山卫主将更是不得有分毫的闪失和短板。顾辞山从此只能用左手,从头练起。各中艰难,自是不必言说。
顾昔潮长大成人之后,一生都在为此愧疚。
而眼前这具尸骸的右手无名指指骨,毫无断裂的痕迹。
顾昔潮面沉如水,寡淡的目色飘出一丝克制的杀意。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从破裂的尸骸前起身,碾碎指骨的手垂下身侧,道:
“此人,绝非顾家大郎顾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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