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弘毅看着后视镜里的时微笑了笑:“微微长成大姑娘了。”
时微对卞弘毅的感情挺复杂,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亲近得很有限,说疏远又不至于。于是她故作俏皮地答了一句:“我都成大姑娘了,您倒是也不见老!”
卞弘毅乐呵呵地笑。他笑起来跟卞睿安很像,年轻时应该还是很有风度的。
野钓之前,卞弘毅先带着两人去了郊区果园摘樱桃。
时微戴了顶巨大的遮阳帽,帽檐遮蔽视线,低头抬头都很碍事。目光擦着帽檐往外探索,她在斜前方的树枝上发现了一桠晶莹剔透的果子,于是踮起脚尖,雀跃地伸出手,指尖刚一碰到樱桃梗,帽子就被风吹掉了。
单手遮住眉眼,她弯着腰来回左右地找,忽然头顶光线一暗,是卞睿安将帽子重新扣了回来。
“怎么会落在你手里啊?”时微惊讶地感叹。
卞睿安拎着竹篮抬了下眉毛:“帽子的心思帽子知道。”
时微把摘下的樱桃轻轻放进篮子里,偷摸着笑了一声。她也搞不太懂,究竟有什么好笑。又究竟有什么必要偷着笑。
从果园出来,抱着一篮子洗过的樱桃,时微坐在车上吃了一路。还没到水库附近,她就有了一种吃饱喝足,应该打道回府的错觉。
卞弘毅开着车跟两人闲聊。
聊天的内容大都是学校琐事,总之是他问什么,时微和卞睿安就答什么。学校的琐事聊完,卞弘毅又起了新的话头,问俩人要不要考虑出国留学,反正语言不成问题,准备起来也不复杂。
“我不出国。”卞睿安说,“国内有我想念的学校。”
时微立马应和道:“我也不出国,国内也有我想念的学校。”
抵达水库后,时微和卞睿安先把食物放到一旁,三人合力将天幕搭了起来。这山清水秀好地方,只要把顶头上烈日一挡,河风吹拂着脸颊和头发,就温温柔柔的,那叫一个惬意舒爽。
搭完帐篷,时微陷在休闲椅的安乐窝里,就不愿再多动弹了。
卞弘毅特别殷情地帮她打窝,挂饵,抛线。时微需要做的就是一边吃樱桃,一边扶着鱼竿,等到小鱼上钩,就动动胳膊把它拽上岸来。
或许对于钓鱼爱好者来说,这种玩法非常没有参与感。但对时微这个凑数的人而言,简直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
时微的心思根本不在钓鱼上,她三心二意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偷看卞睿安的动向。
她看得出来,卞睿安对卞弘毅的态度虽然算不得热烈,但心里还是装着这位父亲的,否则也不会一直默默无语给他帮忙。
短短一下午,水箱迎来了大丰收,里面还有两条八斤的大家伙,和时微钓起的小虾米,完全不像生活在同一条河里的物种。
一直到夕阳逐渐下沉,他们才踏上回家的路。
汽车行驶在金灿灿的水泥路上,车上播放着轻快的小提琴曲,颇有一种美国公路片的自由和快活。
卞睿安把剩下的半框樱桃放到时微面前:“还吃吗?”
时微捂着肚皮摇头:“吃撑了。”
卞睿安拿起一颗樱桃送到自己嘴里,时微看着他扯断樱桃梗、咀嚼,再把樱桃核缓缓吐出来。
鬼使神差的,她也跟着拿起了一颗樱桃。
“不是说吃撑了吗?”卞睿安笑她。
“那是上一秒的事儿,”说着,时微就把樱桃放入了齿间。
她不知道卞睿安也在盯着自己看。看她如何扯断樱桃梗,如何咀嚼、吞咽,最后在时微吐核之前,他向时微摊开了掌心。
时微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会把果核咽下去了吧?我吃西瓜不吐籽,小叔以前就恐吓我,说会从肚子里长出西瓜来。”
时微后知后觉地把果核吐在他的掌心里,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火速偷瞄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卞叔叔。
对方正在认真开车,没功夫注意她的“亏心”。
车窗外的夏日黄昏五颜六色,树木、飞鸟,还有飞机划过的云朵,一切都活泼、一切都温暖,一切都给时微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惬意和幸福。
她回头看着卞睿安,阳光映在他脸上,飞鸟掠过他的瞳孔,他的目光是柔和的,他的呼吸是平缓的,时微希望此时此刻的他也与自己一样感受到惬意幸福。
赶在天黑前回了家,一行人把后备箱里的战果搬到厨房,搬得风风火火。卞弘毅主动挽了袖口,说今晚要亲自下厨,陈阿姨不太放心,务必要留在厨房帮忙。
两个小孩无所事事,就去楼上玩游戏,玩了差不多半小时,卞弘毅亲自上楼敲开了游戏室的门。他耐心又温柔地唤道:“先吃饭吧,吃完了再玩。”
趁机偷袭了卞睿安操控的小人儿,时微把手柄一扔,撒腿儿就跑。卞睿安很快从身后追上来,一爪子薅上了时微的痒痒肉。
时微高声惊叫,反手就要报仇,两人在楼梯上追逐扭打好一阵,及至坐到餐桌前,双方都还在连声喘息。
时微很久没有跟卞弘毅同桌吃饭了,卞睿安也是一样,加上局促的陈阿姨,一桌四个,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18章
时微心里尴尬,握着筷子不敢动,卞睿安无声扫了她一眼,默默朝她碗里夹了块鱼腹。
陈阿姨微微笑着,主动给卞弘毅倒茅台,又给两个孩子分别盛了鱼汤。卞弘毅两杯白酒下肚,思维逐渐变得活络,开始主动找人拉家常、聊闲篇。
虽然餐桌氛围仍旧是诡异,但和寂寥无声相比,已经算是进步了好大一截。
吃过晚餐,卞弘毅拉着儿子陪他说话,时微趁机溜去小花园逛了一圈,还碰到了隔壁王大爷散养的胖橘。听卞睿安说最近王大爷正在给胖橘子减肥,今日一见,可真是一点成效都看不到。
她蹲在地上,摸了摸小猫脑袋,小猫在她掌心打了好几个滚儿。不巧天上来了只飞鸟,胖橘就对时微的手心丧失了兴趣,只见它长尾巴洒脱一甩,兴致勃勃去和鸟儿嬉戏了。
时微站起身,拍拍手掌准备回房练琴。这时卞睿安从屋里走出来:“上楼找你不在,跑哪儿去了?”
时微捻下裤子上的橘猫毛给他看:“幽会。”
卞睿安笑了笑:“陈阿姨切了西瓜,要不要吃?”
“暂时不了,有点撑,我先练琴,晚点再说吧。”时微走出两步又回头问,“你爸没喝多吧?”
“应该还好。”
“他今晚会留咱们这儿吗?”
“我刚才听他跟王秘书打电话,让十点过来接他。”
时微不满地撇嘴:“现在才八点呢!”说完又觉得自己仿佛是过分了些,好像世间并没有客人驱赶主人的道理。
卞睿安说:“你练完琴下来,他就差不多该走了。”
-
琴房里空调温度比外面低。时微认为低温能够让琴声析出更加细腻的感情,虽然小提琴老师总说她这是毫无根据的鬼扯。
她批了件外套,冷气吹在衣服上,触感冰凉,却又不至于寒冷。
小仙人掌冷热不惧,就呆呆傻傻在原处立着。到了夏天,它的叶片越发饱满了,时微曾经在小姨家里看过仙人掌开花。
仙人掌开花是一件很随缘的事,不知道她的这盆小仙人掌有没有开花的缘分。
今天她心情不错,特意挑选了好几首轻快雀跃的曲子进行练习。音符灵动地跳跃在小提琴上,宛若她和卞睿安在绿树茵茵的水库旁追逐嬉戏的脚步。
想到这里,她越练越开心,就像被音乐拉住了魂儿,一曲接着一曲,连曲谱都不用细看。几乎是等到体力耗尽,她才停下拉琴的手。
几乎是同一时刻,楼下传来了“咚”的一声。
时微快步跑出琴房,疑惑地往楼下走,走到楼梯拐角,就瞧见陈阿姨缩在墙角,神色隐约有些恐慌。
卞弘毅站在客厅中央,是背对着她的,看不到表情。而不远处有一把椅子翻到在地,多半就是刚才那阵噪声的源头。
她的视线从卞弘毅的肩膀水平探出去,一眼看到了瘫坐地上的卞睿安。卞睿安靠着沙发,低着头、掩着脸,静悄悄的,一动不动。
时微一颗心猛然上提,抬脚就往楼下跑去,刚刚跑到楼梯拐角,就又听到了一声脆响的巴掌。
那响声让她发出警醒般的喊叫:“不准打了!”
卞弘毅对她的叫声音若罔闻,卞睿安倒是动了一下,他把头埋得更低,带着点躲藏意味。
时微慌忙跑到客厅,用尽全身力气将卞弘毅推了开,她张开双臂拦在卞睿安面前,一双通红的眼睛把他父亲死死盯住:“你离他远点。”
卞弘毅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呼出的气息满含酒味:“微微你闪开,不关你事。”
“我让你离他远点——!”时微放声怒吼,声音都劈叉了。
这时她腕间一凉,是卞睿安冰冷的手指,轻飘飘搭在了她颤抖的手腕上。
卞弘毅当下是失了理智的状态。他的眼神好凶、好冷,像个没有心的魔鬼。
时微当然害怕,甚至不敢看他,但时微不得不看,不仅要看,还要用力地看,用力地横着。
她绝对不能挪开眼神,怕这一挪,就失了势,就泄了气。她历来是个谨小慎微的胆小鬼,一旦理智占了上风,说不定就会怂了、怕了、哭了。
但她现在怂不得、怕不得、哭不得。
因为陈阿姨是指望不了的,这栋空旷的房子里,她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拦住卞弘毅。
幸亏卞弘毅没有失智到会对时微动手的程度。
他单手叉腰,紧皱着眉头,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他用力踹了一脚沙发,单手指着卞睿安破口大骂:“老子白养你这么多年!”
“我他妈是你亲爹!”
“儿子帮老子天经地义!”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
时微这辈子就没听人用这种分贝吼叫过。他的咆哮声回旋在耳边,吼得时微脸颊发麻、感官都迟钝了。
卞弘毅的双手在空中指指点点,时微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稍不注意,那手指就会变成巴掌落下。
卞弘毅的辱骂接连不断,卞睿安搭在时微腕子上的手突然用了力气,他忍着痛把时微扯到自己左后方,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你吓到她了。”他对卞弘毅说。
时微的视线正好落在卞睿安自然下垂的手掌上,她的眼皮猛地抽动了两下,因为她看到卞睿安的掌心沾满了血。
卞弘毅骤然提高声音:“老子最后再问你一遍——!”
“不用问了,我不会去求爷爷。”卞睿安哑着声音说,“爸,你好自为之吧。”
听到这话,卞弘毅往前半步,一把揪住了卞睿安的衣领。他怒不可遏地扬起右臂,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卞睿安用力推了开。
卞弘毅踉跄两步,没站稳,跌坐在地。盯着地面,他略显吃惊,像是没想到卞睿安竟敢推搡自己。
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门铃突然响了。响得不合时宜,又响得恰到好处。
陈阿姨飞身前去开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是王秘书。时微抬头看时间,恰好是十点整。
王秘书看到屋内景象,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大着胆子走到沙发边,把自家老板从地上扶了起来。
卞弘毅醉醺醺地挣扎了几下,王秘书跟他耳语了几句,也不知说的什么,卞弘毅终于收敛了动作。
走的时候,他没看卞睿安也没看时微,大步绕过陈阿姨扬长而去。王秘书对卞睿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也火速跟着卞弘毅离开了。
卞睿安左手捂着眼睛,手指缝里都是血。另一只手臂也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垂在身侧。他后退半步,失力般颓然坐在沙发上。时微半跪在他旁边,试探地伸出手,却始终不敢碰他分毫。
“伤到眼睛了?”时微仰着头,小声问。
卞睿安没回答,只说:“没事。你手机在身上吗?帮我打个电话。”
时微连连点头:“在、在。”
卞睿安把小叔的电话念给了时微听。
“我应该怎么跟他说?”时微茫然地问。
“我来说。”
时微举着手机贴在卞睿安耳边,电话通了,他将今晚发生的事情做了简短叙述:“别告诉爷爷。他是真的走投无路,否则也不会来找我。”
卞睿安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我答应过我妈......小叔,我对他最多也就是这样了......”
电话一挂,时微就凑拢过去:“怎么说?我打120还是送你去医院?”
“待会儿有人来接我。”卞睿安动了下嘴角,“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
时微欲言又止,想要拉开他捂脸的手,仔细看看那只受伤的眼睛。
卞睿安却死按着不动:“别看。”
时微拉不开他,又不敢过分用力,两种情绪猛一摩擦,擦燃了心里的火。她松开卞睿安的手臂,低声抱怨了一句:“你上次答应过我......要逃跑的。”
“......反应太慢了。”
“我看你现在找借口反应挺快。”时微说完愣了一下,她不是存心想给卞睿安添堵,只是一切情绪都到了临界点,实在克制不住了。
卞睿安两只手都不方便,只好用脑袋蹭了蹭时微的胳膊,像是在道歉,也像是在示好:“没关系,不怎么疼。”
时微把手放到他耳朵旁边,摸了摸他脸,摸到第二下就开始掉眼泪。泪珠子断线似的,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看到时微哭,卞睿安身上疼,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终究是把事情搞砸了。
第19章
是卞梁亲自来接的卞睿安。
这是时微第一次亲眼见到卞睿安的小叔叔。和她想象中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同, 卞梁讲话的语气非常温和。但时微的第六感告诉她,这绝对是个说一不二的可怕男人,是个喜怒难猜的笑面虎。
小叔先把卞睿安送到车上去了。他没有同意时微随行, 走之前他温和地安慰了时微, 并且递给她一张手帕,让时微擦擦手上的血。血是卞睿安抓她的时候蹭上的。
时微攥着手帕, 目送那辆黑色汽车远去。
陈阿姨正低着头蹲在地上,收拾客厅残局。时微回屋后没有搭理她, 因为心有怨恨。
理性告诉她,整件事都是卞弘毅的错,可从感性层面,时微无法原谅陈阿姨的冷眼旁观。陈阿姨有多紧张,她管不着, 也没心思管。
她就是自私自利, 她只想卞睿安好。
但凡陈阿姨稍加阻拦, 哪怕是,提前上楼通知自己一声呢,结果肯定也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绕开陈阿姨, 时微回到二楼去,她去了卞睿安的房间, 拆了一盒未开封的飞机拼图, 坐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找,一片一片地拼。心里和脑海里都白茫茫的,不知道应该去思考什么, 也不知道应该去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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