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出于愧疚或关心,零点左右, 陈阿姨主动上楼问时微,要不要吃夜宵。
时微坐在地上对她摇头,只是摇头,不舍得多说一个字。时微很小气,时微还在记恨。她把自己这份恨完了,还要连着的卞睿安那份一起恨。
他大度他的,她小气她的。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陈阿姨悄无声息地关上房门,退了出去。思路被打断,时微也不再继续拼图。在一旁的沙发椅上半躺着,她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她没有给卞睿安打电话,因为卞睿安的手机没被带走,此时正静悄悄躺在她手边。
在她两次睡着又腰酸背痛地醒来之后,卞睿安还是没回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时微走到楼下花园,蹲在地上找蚂蚁。为什么是找蚂蚁,因为她总要给自己的行为找个理由,否则天不见亮就走到花园做下蹲运动,多少显得脑子不大正常。
时微没有找到蚂蚁。于是她开始通过电话线骚扰全世界。不过她的全世界拢共也没几个人。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彭惜。
时微千叮万嘱,让彭惜千万不要吃回头草,千万不要跟卞弘毅谈恋爱,她大声控诉,说卞弘毅是个暴力狂。
彭惜那边热闹得很,电话周围叽里呱啦,充斥着各种听不懂的鸟语。听到时微说“暴力狂”三个字时,她还笑了两声,她跟时微说:“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的搬家提议?”
时微说不考虑,我先挂了。彭惜又叫她等等,说自己有件重要的事得告诉她。时微终于在花坛边找到了第一只蚂蚁。蚂蚁或许也看到她了,她对蚂蚁来说是个庞然巨物,蚂蚁爬得好快,好像在逃命。
彭惜说:“我交往了新男友,他是个香港人,下次带给你认识。”
时微拨弄着手边的小草:“多大啊?干什么的?”
彭惜告诉了时微男人的名字。
时微笑了下:“你是不是都参照财富排行榜找男友啊?”
太阳出来,把时微的头皮晒得滚烫,她骂骂咧咧地回了二楼。闲下来的时间真的很难熬,她去游戏室玩了俩小时游戏,然后气急似的,把手柄往地上狠狠一摔,冲到了浴室洗澡。
淋浴的水花劈头而下,她站在水里,被水帘蒙住耳朵,暂时与世界隔绝开。也不知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她把淋浴关了,套上浴袍走了出去。
在二楼长廊上,她看到了自己等待一整晚的人。
卞睿安眼睛上贴了纱布,胳膊也悬在脖子上,白天的光线好了,脸颊蹭破皮的地方看着也特别显眼。
“骨折吗?”时微走过去问。
卞睿安低头看了左臂,摇头说:“脱臼。”
时微又指了他的眼睛:“这里呢?”
“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时微又去拉他左手,翻开他的手心仔仔细细地检查:“我昨天看到你手上有血。”
“手没事,是眼睛上蹭到的。”
“啊,对对。”时微回忆起昨晚的情景,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肩膀。
卞睿安看着她:“我很抱歉。”
时微很长时间没说话,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汇聚成一片暗色。
“饿了吗?”她忽然抬头问卞睿安,“想吃什么?”
“陈阿姨呢?”
“可能出去买菜了,我不知道。”时微说,“面包?咖啡?还是包子馒头,或者馄饨?”
看卞睿安没回答,时微拧了一把头发上的水:“那我看着办吧。”她绕过卞睿安走到楼梯口,顿住脚步又转身走了回去:“别觉得抱歉,”她摸了摸卞睿安的手指,“你没做错什么......我只要你人没事。”
卞睿安抬手拂过她湿润的发丝:“先把头发吹干,当心着凉。”
“还是吃吐司吧!我出去买!”时微觉得自己应该给他露个笑容,但脸上的肌肉仿佛是僵化了,连带着喉咙、声带齐刷刷罢工,干脆找个借口先跑出门暂避一下。
她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这份关心和担心,自己的“爱”也不知到底是轻了重了,总好像拿不出手似的。
她被卞睿安保护得太好了。
道歉不会,认输不会,连关心人都不会。
吹完头发,她换上衣服出门,特意绕路去买了卞睿安最喜欢的一家吐司。
吃早餐的时候,卞睿安一直看她,时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怎么?一晚上没回来,不认识我了?”
卞睿安笑了笑:“黑眼圈,很别致。”
时微挠了挠眼尾,也跟着弯了嘴角:“没照镜子啊?你比我别致多了!”说到这,又觉得此话不妥,转而帮卞睿安剥了颗水煮蛋。
卞睿安伸手去接,这时电话却响了起来,他只好对时微摆摆手,先行拿起了手机:“小叔。”
“嗯,我回家了。没事,不用,真不用。”他抬头看了眼时微,“家里自在,我在外面不习惯。我知道,你忙吧,有需要我会主动说。”
挂断电话,卞睿安伸手拿了鸡蛋吃。
时微猜想着问他:“你小叔想接你走?”
“嗯。接我过去,或者,派个人来家里。但你放心,我都拒绝了。”
时微抓着吐司咬了一口:“多个人来家里照顾你不好吗?”
“家里多个男人,你不觉得别扭?”
“那倒也是......”时微的视线落在他胳膊上,“不过,很不方便吧?我的意思,比如洗个澡啊,洗个头啊什么的。”
“放心,我不会趁机剥削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时微骤然提高分贝,“我只是担心你生活不便,又不好意思跟我开口!”
卞睿安看着她愣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我会好意思的。”
“最好是这样。”时微撇了撇嘴,可能是重新恢复打闹氛围的缘故,不知不觉的,紧绷的心脏逐渐松开了。
-
卞睿安说自己能处理好,就真的没有找时微帮忙。
除去陪同卞睿安去医院换药外,时微的暑假还和先前一样繁琐无聊。期间彭惜有打过电话来,问她有没有出门旅游的打算,时微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这天早上,陈阿姨做了小馄饨,时微没吃两口就回卧室梳妆打扮了,因为放假前就曾答应了秦清河,上午要一起出门看画展。
把卞睿安冷落在家,时微有点于心不忍,但看他眼下的模样,苦哈哈地跟着出门转悠一天,她更是于心不忍。
小不忍败给了大不忍。于是她穿着白色的挂脖连衣裙小跑下楼,略带歉意地向卞睿安笑了一笑:“那我就先出门啦!”
“什么时候回来?”卞睿安靠在沙发上问。
“至少得吃过午饭吧。”
“那正好。”
“什么正好?”
卞睿安坐直身子:“小叔晚上想请你吃饭。”
“请我?为什么?”时微想到小叔那张脸,有点不安,“听着像鸿门宴,但我可没做亏心事。”
“他说要感谢你,为了那天晚上的事。”卞睿安很体谅地补充道,“但你如果不愿意,我就拒绝他。”
时微稍作思忖:“去就去吧,反正你也在,横竖不会吃了我。顺便把手帕还他。”
仲夏的太阳不是一般毒辣,饶是上午九十点钟,也已经热得滚烫。和秦清河在美术馆外碰了头,时微跟她手拉手,马不停蹄往馆内钻。两人气喘吁吁相视一笑,缓了好一阵子,才稳住心跳进入展区。
两人并肩在展区内缓慢溜达,秦清河一边看画,一边对着时微的白色连衣裙大夸特夸。这时时微停住脚步,望向右手边,秦清河也跟着她转了头,只见对面就有个熟悉的身影朝她们挥动胳膊,同时大步迈了过来。
“程玉生?”秦清河睁大眼睛,“你剪了头发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像个小和尚。”
程玉生内敛地笑了两声:“我姐回来,拿我头发练手,翻车了,只好全部剃掉。”他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两位女士,“我陪我姐和我妈来的。”
时微对两位女士淡淡一笑,跟着程玉生前去打了招呼。
程玉生的妈妈认得时微,今天看她穿得清透白净很是喜爱,三两句话之后,又提起了彭惜:“等你妈妈回临海,咱们两家人一定要聚一聚,我和她还有好多话要聊呢。”
“她应该也很期待。”时微甜笑着点头说。
程玉生则是左右望了望:“睿安怎么没来?”
时微眨了下眼睛,本想扯个外出旅游的谎,但又不确定卞睿安的伤能在开学前痊愈,只好随口糊弄道:“出了点事情,不太方便。”
程玉生和秦清河同时追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时微无奈摊手,轻车熟路地扯了谎,“打球伤到了胳膊。”
中午和秦清河吃完午餐,时微就找借口回家了。
卞睿安正在沙发上打盹儿。他平时没有午睡习惯,这些天实在是闲得发慌,总用睡觉打发时间。
时微轻手轻脚地进屋,没有吵醒他。
卞睿安的呼吸均匀又平稳,看上去已经睡着好一阵了。下颌骨的小伤口已经愈合结痂,左眼一直被纱布遮挡着,去医院换药卞睿安也不许她看,时微隐隐有些担忧,眼下看他睡得又熟又深,就忽然起了偷看的心思。
她缓慢挪动到卞睿安跟前,伸出手想要揭开纱布,手指划过卞睿安太阳穴的瞬间,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鬼使神差地,时微轻轻碰了碰他的侧脸。
卞睿安发出一声轻哼,饶是在睡梦里,仿佛也很珍惜这份触碰,他往左歪了脑袋,整颗头的重量都压在了时微掌心。
这突如其来的倚靠让时微摸不着头脑,她恍然发现,自己倏尔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她这右手,缩也不是,伸也不是,静止不动,还是不合适。
其实时微开门的瞬间,卞睿安就已经醒了。他刚开始不是故意装睡,最近昼夜颠倒,精神不济,即便是脑子醒了,身体也需要反应。然而正当他准备睁眼起身的那一刻,时微悄无声息地挪动到了自己身边来。
卞睿安顺势闭了眼睛,想要看看时微的心思。
那只温暖的右手贴到他脸上,卞睿安的心轻微颤动。这个走向是他始料未及的。时微的手好柔软、好亲切,像丝绸,像云朵。
自己的脑袋应该有点沉吧,时微多半不敢移动了吧。他暗自想。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与那只手分开,竭尽所能地贪恋着他的丝绸、依靠着他的云朵。
陈阿姨回家了。她拎着一大篮子的水果,风风火火进了门。
时微猛然站直身子,卞睿安失去重心,险些从沙发上滚下去。
“哇!今天买了这么多水果啊!”时微故作镇定,跟陈阿姨大剌剌地打招呼。
陈阿姨笑着对她点头:“我歇会儿就去给你们切西瓜。”
时微点点头,忽然又自告奋勇:“要不我来切吧!”不等陈阿姨回答,她逃也似的溜进了厨房。
西瓜清甜爽脆,也正好降温。
半盘西瓜吃进肚子,整个人都沉甸甸,时微的心虚也被填满了。她放下银叉,跟卞睿安分享了白天逛美术展览的事,她说秦清河夸她裙子好看,她说外面的太阳都能烤肉了,她说中午的泰国菜还不错,下次一起去吃。
但她始终没有告诉卞睿安,她碰到了程玉生一家人。
因为母亲曾经有过那样的心思,这让时微心里被动地飘起了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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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派来的司机是五点整到的,卞睿安坐在凳子上单手系鞋带,费了很长时间,打了一个松散的结,出门没几步,就散了。时微追上去,蹲在卞睿安旁边,帮他把鞋带重新系好。
卞睿安愣了一下,对她说了句谢谢。
去小叔家的路上,他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带看。
卞睿安小学才学会鞋带的正确系法。母亲去世以前,他总穿小皮鞋,大部分小皮鞋没有鞋带,小部分有也不需要自己动手。母亲去世后,卞弘毅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的鞋带经常乱七八糟。
直到一位名叫玛丽的年轻老师看到了他运动鞋上难解的死结,颇为吃惊的同时,轻声细语地,将绑鞋带的手法教给了他。玛丽老师说,记住这个办法,你就能打出是全世界最漂亮的蝴蝶结。
时微绑的鞋带就很漂亮,跟玛丽老师绑的一样好看。
目的地是卞梁今年刚搬的新房子。房子特别大,装修豪奢,时微跟卞睿安并肩走进门,他正好从书房出来,跟两人打了照面。
“晚上好,微微。”卞梁挺不见外,张口就唤了时微小名。他的视线在两人中间游走片刻,两人都穿得白净、脸蛋也白净,好像一对找上门的天使。
“您好,卞总。”时微中规中矩地打了招呼。
卞梁摇头说:“跟睿安一样叫我小叔就行。”
时微“嗯”了一声,但没有再喊他。
卞梁家的厨子手艺精湛,每道菜都对上了时微的胃口。晚饭期间,卞梁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特别柔和的状态,聊天尺度也把握得很好,时微没感受到任何不适。该说不是,卞梁还是值得佩服,只用了一顿饭的时间,便轻而易举打消了时微心中对他的恐惧。
晚饭结束前,趁着卞睿安离席的空闲,卞梁和时微交换了联系方式。
“以后再遇上类似的事,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卞梁笑着对时微说,“这次多亏了你在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时微看着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卞叔叔......走了?”
“走了。”卞梁说,“你放心,短时间应该不会再回来。”
卞梁提到卞弘毅的语气,完全让人想象不到卞弘毅是他亲兄长。
时微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也没再多问。关于这个沉重的家族,她心里的疑问简直数不清,但卞梁显然不是那个能给她答疑解惑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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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卞睿安洗完澡,站在镜子面前打了个喷嚏。他擦着头发往外走,就见时微一脸笑容坐在卧室沙发上,对着他摇头晃脑:“我帮你吹头发吧!”
“无事献殷勤——”
“不是奸!”时微抢先一步走到他跟前,推着卞睿安的肩膀往浴室走,“也不是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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