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晔久久不语,他自称臣,还跟他下跪。
为了明锦,他竟能放低如此姿态。从小到大互相扶持的情谊,好像在他跪下的那一瞬间就破碎了。
他以为给他们彼此三年的时间,或许就都能淡化这份感情,或许陆聿也不会再纠结于明锦,或许明锦和大皇子有了感情后,就会舍不得离开宫廷。
可听到陆聿此刻的请求时,他才发现他们谁都没有放下,他们之间依旧是个死局。
元晔按了按眉心,“你明知我喜欢她。”
陆聿坚持,“请陛下成全。”
元晔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明确拒绝他,而是给他留下了希望,让他继续为自己所用。
“宣明,再帮我一次,帮我完成迁都,迁都成功后,我就给你们自由,”
陆聿眼神颤动着,他抬头望着元晔,正色问他。
“君无戏言?”
元晔眼神坚定地回望着他,同样认真。
“君无戏言。”
……
陆聿回过神,望向明锦。
她不想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也不忍让她再受苦,他想让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而不是亡命天涯,躲避着皇帝的追捕。
无论如何,他只是想赌这一次。
陆聿勉强挤出笑颜,故作轻松的安慰她道:“我没有结党营私,没有贪污受贿,我只是忠君之事,怎么可能会不得善终?”
明锦摇摇头,他怎么还是这般天真。
“不结党,不营私,是所有的君主都希望臣子们能做到的。可如果有一天,朝廷需要立威,杀鸡儆猴的时候,那些不结党、不营私,又地位尊崇的,是会被第一个开刀的,你难道忘了宜都王的教训吗?”
陆聿眼神一动。
当年朝廷严查勋贵贪贿,律法严苛,连位居三公的宜都王,都因受贿就直接赐死。
难道满朝文武就他一人受贿吗?
不,无非是因为他是皇室宗亲,地位尊崇,偏又性格正直强硬,不结朋党,所以杀他一个人就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不必担心会牵连甚广。
无非就是让天下人都看看,看,连这般尊贵的亲王大臣受贿都会被杀,朝廷的反腐是下了大决心的。
“举世皆浊,唯你独清,不杀你杀谁?”
明锦第一次有些希望,他不是这般清正自持。
希望他像那些世家一样抱团结党。
希望他对皇帝不要那么尽忠尽心。
希望他也可以有些私心,联合那些还忠心于陆太后路线,反对全盘汉化的勋贵老臣,来制衡皇帝。
这才是保命之道,而不是把自己的性命寄望于天恩浩荡!
陆聿久久不语,他一直都知道,她不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女孩儿。
她只是阅尽千帆,依旧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
她对官场的黑暗看的非常透彻,因为看的太透,所以厌恶争权夺势,追名逐利,因为那些都不符合她心中对善良正义的追求。
追逐权力的过程必然是肮脏的,所以她永远不会爱上掌控权力的皇帝。
他心里也很清楚迁都的风险,可他更清楚,如果他不答应元晔的要求,不去做这些事的话,元晔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和明锦。
为了他和明锦的未来,他必须接受。
陆聿不再试图瞒哄她,说什么让她不要担心自己的虚话,而是跟她坦诚自己的想法。
“我懂,可只差最后一步了,阿锦,我们的改革只差最后一步了。我必须要登上那个位置,必须站在最高处,我的话、我的决定才有份量。”
明锦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陆聿扶着她的肩膀,“你不喜欢胡服,不喜欢辫发,我们可以迁都洛阳,全盘汉化,让所有人都移风易俗,穿汉服、说汉话,你不需要做任何改变,我可以为你改变自己。”
明锦怔怔听着,泪水突然喷涌而出。
她本是勋贵陆氏娇养长大的贵女,衣柜中有着无数精美华丽的胡裙,可自十二岁回到崔氏后,她便再也没有穿过胡服了。
她憎恨陆氏、恐惧陆氏,曾经陆氏给她的一切,都让她想要抛弃、远离。
她从此恢复汉女之身,也只做汉服妆扮。
现在,他为了迎合自己,融入自己,甚至掀起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革,不惜代价的全盘磨灭鲜卑文明,让自己成为历史的罪人。
“可是改革越成功,你就越危险,你要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别哭,阿锦,别怕。”
陆聿手足无措的把她抱到怀里,柔声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
明锦哽咽道:“我以前以为我很在乎,可现在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在乎。管他什么汉人胡人,你是胡人,我就是胡人,你是汉人,我就是汉人,什么胡汉之争,华夷之辨,我通通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就只有你而已。”
陆聿心中大动,手臂陡然又收紧了几分,明锦被他紧抱着,没法动弹,发顶传来似有若无的吻,仿若一片轻羽落下。
她听见了陆聿的声音,“阿锦,再等一等,就快要结束了,就快要成功了。以后,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胡汉之分,再也不会有民族之争,我们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永享太平。”
明锦泪流满面。
安抚过明锦之后,陆聿便又去了太和殿见元晔。
华林园的变故元晔已经听说了,毕竟皇宫中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他知道陆聿已经见到明锦了,却没有苛责他什么,只是喊他落座,陪自己下一局棋。
陆聿拨动着棋盒里的棋子,心不在焉的下着。
“你见到她了?”
元晔突然开口。
陆聿滞了一下,棋子“啪嗒”落下棋盘,淡淡回了句,“她很害怕。”
元晔挑眉望着他,“你怕吗?”
陆聿捏紧手中的棋子,摇摇头道:“我不怕,如果连我也怕了,就没有人能保护她了。”
二人之间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听得棋子落盘的清脆之声。
日头渐渐从东边落到西边,殿内的光线渐渐变得昏暗,这一盘棋还是没有下完,蒋白端来烛台,放在棋案上,照亮那将进入尾声的棋局。
棋逢对手,棋盘上几乎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落子之处了。
陆聿蓦地落下一子,自损一片后,又为棋局带来一片生机,置之死地而后生。
“陛下,你输了。”
陆聿淡淡提醒他。
元晔眯眼看着棋盘,那黑的白的突然在眼前扭曲,形成一个喧闹狰狞的模样,这世上,也只有陆聿敢赢他的棋了。
他把手中的棋子往盘上一丢,打乱了一盘乱像。
“不下了。”
陆聿颔首沉默。
“我决定立陆顺华为皇后了。”
元晔猝不及防开口,不轻不淡的声音,却如一道惊雷,落入陆聿耳中,震的他一时失神。
“你不要说些什么吗?”
元晔面无表情望着他。
陆聿案下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予置评。”
“我答应过你,我的皇后一定是你的妹妹,我就一定能做到。”
陆聿听着那些话,仿佛是在暗示他,他答应了他迁都洛阳的计划成功后,他就给他们自由,他就一定会做到。
“陛下是天子,自是金口玉言。”
元晔淡淡笑了笑,“你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左膀右臂,最有力的支持者,可你还太年轻,声望有限,所以我必须把你们兄妹都捧上高位,让你们在后宫和朝堂互为依仗。由你总领朝政,让你在朝堂上拥有更多话语权,才能给我更多支持。”
陆聿道:“我理解陛下,我支持陛下的一切决定。”
元晔点点头,又问他,“顺华的生母,是洛阳人吧?”
陆聿眼神微动,坦然道:“是,当年陆鉴出任洛州刺史时,放纵不法,抢掠良民为奴为婢,她的生母就是被强抢回府的良家女,因为有些姿色,被陆鉴强幸才有了她。”
他毫不避讳地诉说着自己父亲的罪孽往事,将那些丑恶血淋淋撕开。
有时候,他自己都会迷茫,佛经上常说因果报应,那像他这样罪孽满身之家,他为什么还可以官拜司徒,陆鉴也没有得到丝毫报应,还能辞官安享晚年,而那些受害者,却依旧在无边的炼狱中受尽折磨。
元晔低下眼,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又嘱咐他道:“等顺华做了皇后,就给她的生母另建府邸好好安置,从太师府搬出来吧,不用面对太师,也不用再受常氏的气。”
陆聿眼神一动。
“我们一起,带她们母女回洛阳。”
陆聿手指攥紧,洛阳,陆氏的荣耀,他们的自由,一切仿佛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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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顺华封后
金乌西坠,惠风和畅。
杨柳在夕阳中婆娑,元晔踏着一地斑驳树影,向金华殿走来,蒋白埋头跟在他身后,手上端着一个檀木盘。
陆顺华自殿内走出,恭谨接驾。
她隐约听闻了元晔可能要立她做皇后,人逢喜事,精神满面,加之今日穿了一件淡粉流金色的广袖襦裙,便愈发显得她娇嫩可爱,比平时还要再美上几分。
“妾身恭迎陛下。”
陆顺华面带笑意,伏倒叩首请安。
元晔面无表情看着她那甜蜜娇羞的模样,对他伸出了手。
陆顺华微红了脸,把手放到了元晔掌心。
元晔握紧她的手,拉着她面对面在榻上落座。
陆顺华低垂着眼,神态柔顺,夕阳透过窗格洒在她微红的面容上,衬的她愈发娇俏可人儿。
元晔抬了抬手,示意蒋白上前。
蒋白哆嗦着,端着檀木盘跪倒在陆顺华面前,额头都紧张地冒出了冷汗。
“贵人,请饮此药。”
陆顺华的笑意滞在嘴角,有些不解,“陛下,这是……”
元晔端起盘上的药碗,递到她跟前,面无表情道:“喝了它,你就是皇后。”
陆顺华脸上依旧挂着勉强的笑意,摇摇头道:“妾不懂陛下的意思。”
元晔把药碗放到旁边的桌案上,坦然道:“我会立你做皇后,把大皇子交给你抚养,为了保证你会对大皇子视如己出,你以后都不能再生养自己的孩子。”
陆顺华脑中轰然一声,脸色煞白,如坠冰窟。
她愕然看着那碗药,泪水渐渐溢满眼眶,此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竟是绝孕之药。
“陛下,非如此不可吗?”
元晔淡淡道:“这是唯一的代价,我必须确保你不能生下子嗣,无论是我的,还是其他人的。”
乍闻此言,陆顺华仿若受到了天大的羞辱,难以置信道:“陛下就这样想我?”
元晔耐心道:“顺华,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这样的地位,或许有一日你也会被权力腐蚀堕落,我不得不防备你使用手段怀孕,为绝后患,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
陆顺华泪水吧嗒吧嗒滚落,陆太后情夫无数,他就想当然的觉得陆氏女都是天性放荡,对她的贞洁操守有着天然的不信任。
他不碰她,但也要戒备她剑走偏锋,借种生子,假冒皇嗣,效仿陆太后毒杀皇帝,给她绝孕是唯一的选择。
“一定要这样吗?”
陆顺华哽咽问他,柔弱可怜。
元晔叹了口气,耐心道:“顺华,你跟丽华不一样,你太聪明了。”
陆顺华闭了闭眼,泪流满面,她颤抖地伸出手,迟疑地端起那碗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那浓黑的药汤了。最后心一横,仰头一饮而尽。
“啪嗒”一声,药碗落地,四分五裂。
“陛下满意了吗?”
元晔默然看着她,温柔伸手,想给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陆顺华冷冷别开脸,躲开他的手,神色倔强。
“皇后位,是你的了。”
元晔拂袖离去。
陆顺华看着他的背影,视线渐渐模糊,她捂着肚子,一点一点儿瘫倒在地上,无声嚎啕。
明锦带着元嗣过来的时候,元晔刚刚离去,她茫然看着皇帝的背影,带着元嗣进殿,看着瘫倒在地的陆顺华,神态不安。
“贵人,我奉陛下之名,将大皇子给您送过来。”
陆顺华闻声,转头避开她的视线,把嘴角的药渍抹净,又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后,方勉强起身,换上客气的笑脸,淡淡道:“多谢崔内司了。”
明锦把大皇子交给金华殿的宫人带下去照顾,走向陆顺华道:“贵人是怎么了,您马上就会是皇后了,不是该高兴吗?”
陆顺华自嘲般笑了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淌着。
“是,我是皇后了,可我也算不得赢。”
明锦蹙眉,扶她在榻上坐下,拍着她的背安抚,“贵人,你……”
陆顺华以手掩面,苦笑自嘲,“我有了大皇子,可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明锦瞳孔睁大,脑中轰然炸开。
她看着地上碎裂的药碗,瞬间明白了一切,原来元晔刚刚过来,是给她送绝孕药来了!
“这就是皇后的代价。”
陆顺华声色凄然。
明锦心口一揪,仿佛被人攫住般不能呼吸,她猛地把陆顺华紧紧抱到了怀里,双目赤红,咬牙切齿。
“贵人,别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
陆顺华伏倒在她怀里,痛哭失声。
……
夜深时,明锦怒气冲冲地来到太和殿质问元晔。
“你为什么要那样狠毒的对她?”
元晔不以为意,搁下笔,看着她道:“她是陆氏女,我不得不防。
“你为什么总有本事把那些真正爱你的人伤的体无完肤?”
明锦对他口诛笔伐着,“你能伤到的,都是真正爱你的人,你害死了徐姐姐,害死了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你还深深伤害了顺华,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配得到爱。”
“所以我永远伤不到你吗?”
元晔淡漠问她。
明锦突然哑声,冷冷避开了他的视线。
“好似我做什么你都不在乎,我宠幸嫔妃你不在乎,我立她做皇后你也不在乎。”
明锦翻了翻白眼。
“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我还是要让你知道,立她是权宜之计,我心中真正的皇后人选始终是你,只是你现在的家世,还不能得到大部分朝臣认可。但我是皇帝,我可以用我手中的权力,为你改写家世。”
明锦蹙眉,难不成他还想立了再废?
元晔道:“迁都后,我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些鲜卑勋贵的掣肘,我会把崔、卢、李、郑、王这五姓世家以天子的名义定为汉人顶级高门望族,到那时,谁都不会再说你是个卑贱汉女,我会让你拥有足以登上后位的显赫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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