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静静听完他慷慨激昂的构想,竟是扑哧笑了,“陛下的意思是,你要在魏国推行九品中正,确立五姓门第?”
元晔道:“不错,魏国如今的体制并不完善,汉人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地方。”
明锦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回去本家后,常听父亲讲起国史狱的惨状,讲崔司徒如何被冤死族灭,汉人世家如何遭受迫害,地位下降。”
元晔怔了一下。
明锦继续道:“后来,我就自己去了解了一些国史狱的背景和前因后果。我觉得,或许真正害死崔司徒的,不是一部史书,而是崔司徒以修史所传递出来的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思想。”
元晔蹙起了眉峰。
“做生意时,我也接触过一些南朝来的客卿,他们说南朝士庶分明,门阀鼎盛,寒门上升渠道完全锁死。他们这些寒门,在南朝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就来了北朝谋出路。”
“他们说,虽然如今的魏国很落后,制度不完善,可正是因为胡人野蛮,不按常理,不守汉人那一套三纲五常、家世门第、士庶贵贱的规定,才让很多有才华、有能力,却家世寒微的寒门士子,也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明锦回忆着自己那些年在朔州的所见所闻,这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总是一拍脑门,想当然的确立一些政策。
可是,他可曾真正深入民间去看看他的百姓,了解他们真实的所思所求?
“若是真依当年崔司徒所言,北方也推行九品中正,齐整人伦,分明姓族,那这些寒门士子,即便来了北朝,也一样不能出头。”
“因为他们在南朝真正吃过门阀的苦,所以他们比我们更痛恨门阀政治,世家专政。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北方,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明锦望着元晔,冷冷嘲讽,毫不留情。
“可陛下却要通过全盘汉化,官方确立五姓门第,在北方也确立九品中正,背刺这些寒门士子。”
“如果陛下是为了提高我的家世门第而进行这场汉化改革,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明锦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元晔脑中嗡嗡一片,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竟有一瞬恍惚,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坚定之态。
没关系,她暂时不理解,但时间会证明他的正确。
掌权的这些年,他听到过太多不理解的声音,早已习惯了、麻木了。
曾经志同道合的兄弟,一个一个的对他背过身,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他会一个人,一直走下去。
*
立后之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大典上,司徒陆聿以皇后长兄的身份,送陆顺华步上高台。
高台之上的皇帝面色威严,带着皇家的傲慢与俯视,看着缓步走向高台的兄妹二人,他们面无表情,难以欢喜。
陆聿送陆顺华升御座,至帝侧。
元晔对她伸出了手,陆顺华冷冷看着皇帝的手心,将手放了上去,象征着皇帝与陆氏的同盟已成。
帝后面朝百官,金石鼓乐之声大作,文武公卿伏倒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千秋万年。”
“皇后长乐未央。”
明锦在一片山呼声中抬起了头,遥望着高台之上的帝后。
兜兜转转,皇后位最终还是花落陆氏。
陆太后生前,费劲心机也不能把陆氏女捧上后位,可在她死后,皇帝却选择了立陆氏女为皇后。
陆氏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元晔是个绝对的皇帝,天生拥有帝王的凉薄绝情,他可以完全压制自己真实的情感,是绝对国家意志的体现。
陆太后对他的教育,从来不是强迫式的,而是言传身教的潜移默化。
陆太后的性格中,有其猜忍多疑的一部分,而元晔完美的继承了这一部分性情。
他憎恨陆太后、恐惧陆太后,却也感激陆太后。
他厌恶像极了陆太后的自己,终生都想摆脱陆太后的影响,却从未走出过陆太后的阴影。
午夜梦回之际,陆太后是他最深刻的梦魇。
这个梦魇,将困锁他一生,直至死去。
他的性情中,有其虚伪做作的一部分,从未展现过自己真正的好恶。
曾经他以为,只要陆太后死了,他就可以释放真正的自己。后来才发现,在陆太后死后,他必须把自己隐藏的更深,把假面戴的更厚。
从生到死,隐忍了一辈子。
他一生都活在矛盾之中,他憎恨陆太后灭了他的母族,恐惧陆太后对他的幼年折磨,却又不得不延续着陆太后的改革理想。
可是,却因为始终无法释怀的憎恨,让他觉得自己跟陆太后不一样。
他要超越陆太后,把她没有完成,没有做到的事情,推向极致。
所以,他将这场改革推向了另一个极端——全盘汉化。
将对汉人儒学的推崇,做到了比对汉人还要迂腐的极致,欺人以至自欺。
这场改革中,他摒弃了鲜卑勇武质朴的优势,反倒分明族姓,确立九品中正,官方定下五姓七望的门第阶级,加快了上层权贵的腐化。
一个落后的游牧王朝,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走向封建化,又用了几年的时间迅速走向门阀化。
步子迈得太大,恐会迅速分崩离析。
南朝的君主都在提拔寒门,推动科举,降低九品中正,门阀政治的影响,北朝的皇帝却反倒把别人要抛弃的制度学过来。
他无法解决国家的阶级矛盾,就只能利用胡人与汉人之间的民族矛盾,来转移阶级矛盾。
一旦齐整人伦,分明姓族,推行九品中正,士族与寒门之间的阶级矛盾,将再也无所遁形,皇帝会面临比推动汉化改革更艰难的挑战。
魏国唯一的出路,是科举。
在未来的史书上,他会因为官方确立五姓门第,讨好了这些掌握笔杆子的汉人世家,在他们所著写的史书上,他一定是完美无暇,光芒万丈的不世明君、千古一帝。
可这身后名,却是靠出卖天下寒门庶族的利益换来的!
这个世上,明锦是唯一一个看透他,了解他的人。
可是看的越透,她就越想远离他。
从恨他、到理解、到释怀、至此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她最终放下了对他的仇恨。
这一世,她不会再进入他的人生,只想做一个冷眼旁观帝王改革之路的普通人。
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他只能一个人,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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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拜堂圆房
陆顺华正位中宫后,元晔便立了大皇子元嗣为太子。
之后,朝堂上便马不停蹄的开始商讨南下伐齐事宜。
虽然元晔南征的真实意图是迁都,可他担忧一开始就提出要迁都,反对的声浪太高,各州郡会拒不交兵,不利于自己收回兵权。
故而他丝毫没有流露出要迁都的意图,甚至大兴土木,营建邺城宫室,来麻痹群臣。并且在朝会上表现出非常强烈的要挥师南下,一统南北的决心。
并且这一次,他要御驾亲征。
魏国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历代皇帝都有御驾亲征,留太子监国的传统,所以魏国大部分州郡的兵权都一直牢牢掌控在皇室手中。
元氏不曾兵权旁落,这也是为何陆太后临朝称制几十年都无法更进一步,无法谋朝篡位,建立陆氏王朝的根本原因。
——有兵才有话语权。
元晔的前半生几乎都是被陆太后所控,现在想把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话,必须御驾亲征,亲自指挥六军,树立威信。
鲜卑勋贵都是靠军功起家,打仗才能建功立业。何况南征之事,早已计划多年,如今改革已见成效,魏国兵强马壮,国库充盈,正是挥师南下,一统天下的好时机!
南征的计划,几乎任何阻力的就在朝堂之上全员通过了。
六月初,中外戒严,各州郡调动兵马,清点粮草,陆续在京会和,向洛阳进发。
皇帝要御驾亲征,太子又太过年幼,所以元晔才急不可耐的要在此时立后,由皇后坐镇后宫,母养太子,主持内朝事务。
太尉元泰和尚书元颖两位宗室老臣被留守京城,辅佐皇后与太子。
司徒陆聿、司空穆光、东海王元谧、广陵王元询、京兆王元显、秘书令李凭、中书侍郎杨绍等一众文武大臣和皇帝一起随军南征。
*
风和日丽,天高云淡。
一大早,明锦就去了长春殿一趟。
长春殿是皇后正殿,陆太后驾崩后,长春殿多年无主,陆顺华登上皇后位后,就依制住去了长春殿。
元嗣初来陆顺华身边时,尚有些畏人,毕竟年纪小,又是被明锦带大,还对明锦有些依恋不舍之心。
明锦教他认陆顺华为母,告诉他,皇后是司徒的妹妹,以后就是他的母后,要像听陆司徒的话一样听皇后的话。
元嗣懵懵懂懂的,只听得她是陆司徒的妹妹,便认定她不是坏人,渐渐的也改口叫母后了。
这时,陆顺华正在哄着元嗣玩,见明锦来了,方让乳母带太子下去。
明锦向她请安,道:“皇后,我想告假出宫探亲。”
陆顺华微微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吗?”
“嗯,很重要。”明锦低下眼,面含羞涩,“陛下南征在即,有些事,我等了很多年,现在不想再等了,我想现在就早早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
陆顺华闻言一怔,恍惚了片刻后,才回味过来她的话中之意。
她立刻手忙脚乱的四下翻找了一通,找到自己的皇后令牌,因太过激动,还险些掉了下来,递给她道:“姐姐,这是我的令牌,你拿去吧。”
明锦心中一动,听到那个称谓时,竟是有些鼻酸,她点了点头,接过令牌,起身告辞。
陆顺华看着她的背影,祝福她道:“姐姐,我希望你幸福。”
明锦含笑对她点了点头。
……
出宫后,明锦便先回了家里一趟。
崔晟早已按她的嘱托,把东西给她准备好了,他把包裹交给明锦道:“乖女,你要的东西家里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明锦把包裹抱在怀里,转头对崔琰道:“阿兄,我先去换衣服,待会儿还要麻烦你把我送过去。”
崔琰含笑点点头。
不多时,明锦换完衣服出来,只是她又多在身上罩了一件宽大的披风,把新换的衣服完全隐藏了起来。
崔晟已经在正堂端坐等候多时了。
明锦出来后,就跪下给崔晟磕了三个头,辞别父亲,“爹爹,我去了。”
崔晟眼含浊泪,嘱咐道:“乖女,一定要幸福啊。”
明锦重重点了点头。
崔琰已经套好了马车,待明锦上车后,就一路驾车带她去了平南王府。
管事的打开门,看到门外之人是明锦后,分外讶异。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消息迅速传遍了府邸,李媪欢喜来迎,拉着明锦的手就往正厅走去。
陆聿也听到了声音,放下手上的事,匆匆走了出来。
二人在回廊相遇,脚步同时一顿。
明锦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缓缓解开了披风,那宽大的披风落在地上后,一袭光华璀璨的嫁衣赫然入眼。
灼若朝霞,艳若芙蓉。
“哥哥,我来嫁给你了。”
陆聿呆住了。
那一刻的阳光突然刺眼,让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这不是当年在法云寺时,自己逼她换的那一套嫁衣吗?
他以为她回去后就会把这衣服扔了,没想到她一直保留着,这么多年。
崔琰拉起明锦的手,走向陆聿,他们的事,他也都知晓了,很庆幸妹妹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一个人,终成眷属,得偿所愿。
他把明锦的手递到陆聿掌心,认真道:“我奉父命来送妹妹成亲,现在把她交给你了。”
陆聿犹在云雾之中。
明锦又含笑唤了他一声,“哥哥?”
李媪早已是喜不自胜,喜极而泣,在一旁笑哭道:“公子这是乐傻了吧,多年夙愿,终于成真了。”
陆聿这才恍然回神,看到她身披嫁衣来嫁给自己那一刻,他震动的无以复加,可冷静下来后,便又涌起了一股深沉的担忧。
他爱她,愿意娶她,可此行凶多吉少,他又怕此时定下终身,会耽误了她一辈子。
陆聿眨眨眼,逼回眼中的酸意,拉起明锦的手,快步往檀斋走去。
众人茫然看着二人离去,都还等着他们拜堂呢,怎么就这样把新娘子带走了?
来到檀斋后,陆聿便锁上了门,把其他人都关在了外面。
明锦有些摸不着头脑,“哥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我们去祠堂拜阿娘,在她面前成婚好不好?”
陆聿扶着她的肩膀,认真问她,“为何突然要与我成婚?”
他们虽然已经许诺终身,可先前她都没有表现过迫不及待要成婚的样子,今日之举,实在反常。
明锦眨眨眼,坦白道:“我们早就认定了对方不是吗?你马上要出征了,此去一别,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我想在你离开前,先把我们的终身大事给解决了。”
陆聿摇摇头,并不赞同,劝她道:“阿锦,此事先不急,等我从洛阳回来之后,在我功成名就的时候,我们再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成婚,好不好?”
明锦听了这话,笑意收起,冷冷拒绝,“不好。”
陆聿神色一滞。
明锦向他走近一步,正色问他,“你不答应现在娶我,是怕你此去回不来,会耽误我一辈子,是吗?”
陆聿哑然,无言以对。
明锦眼圈瞬间就红了,声声控诉,“你是不是还想着要我留着清白之身,如果你回不来,我还有嫁给皇帝保命这个退路?你是不是还想把我让给他?你为什么总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擅自作主安排我的人生?”
她委屈巴巴,像要被抛弃的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陆聿一下子就慌了,先把她抱到怀里安抚了一番,又给她擦着眼泪,解释道:“阿锦,我只是想你能好好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好好活着。”
明锦推开他,凶巴巴警告他。
“陆聿,那我今天就告诉你,如果你不回来,我绝不会独活!”
那般决绝,那般坚定。
空气一时凝滞。
陆聿看着她那倔强的神色,恍惚了片刻,他摇了摇头,竟是笑了,从小就是这样任性,长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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