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雨淼哭得不能自抑,她语气痛苦地讲道:“姐姐,谁遇到这种事都能想着报官,但我却不能,因为一旦事情传扬出去,陈家会解决一切,陈锐什么事也不会有,可是我呢?我会被父亲拿白绫吊死!”
谭秀林秀眉蹙紧,她双目紧盯着谭雨淼,想要在她脸上找到撒谎的痕迹,却只见到一派苦痛之色。
霎那间,她的心脏像被无数根小针一齐扎下那般泛起尖锐的痛感。
这时候,陈锐去而复返,他不再撒谎掩饰,而是跪在地上祈求谭秀林的原谅。
谭秀林面无表情地瞪着他,眼底藏着凛冽的杀意——她头一回想要用流血的方式解决事情。
她不在意陈锐的背叛,实际上她也不认为那叫做背叛。
他们仅有一纸婚约而已,从谭秀林见到她这位未婚夫的第一眼起,她就能够预见嫁给对方后的生活——像谭老爷和谭夫人一样,说好听点是相敬如宾,实际上却连彼此的死活都不在意,唯有利益的牵连。
谭秀林对那样的生活毫不向往,和陈锐订下婚约只是她作为谭家长女的责任,因此假如他和谭府的婢女有牵扯,谭秀林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谭夫人从不与谭老爷的姨娘们争风吃醋一般。
但那个人是谭雨淼,是谭秀林真心疼爱关照的三妹,陈锐怎么敢糟蹋她?
谭秀林怒意上头,她走到陈锐面前,俯下身,伸出右手,用尽全力给了他一耳光。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空旷的院子里,她瞧见陈锐面带薄怒,却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冷笑了一声:“你给我滚,再也别想借着探望我的名义来接近三妹,还有,管好你的嘴巴,要是我听到什么对三妹不利的风言风语,我就让你永远闭嘴。”
陈锐震惊的目光映入她眼中,谭秀林低下头,心中也是一阵无奈——她真恨自己不能报官将陈锐绳之以法。
如果三妹失身于陈锐一事被闹大,谭秀林毫不怀疑父亲会处死三妹以‘保全谭家清名’,所以她即便恼恨陈锐的所作所为,也无法公开讨伐他。
所以她只能恐吓陈锐,使他无法再伤害三妹。
陈锐依她所言离开了谭府,谭秀林希望他再也不会踏进这里。
然而这桩烦心事还未被揭过,另外的麻烦却找上了她——名叫杨丹的药剂师在谭秀林从善堂归家的路上堵住了她,带给她谭雨淼挪用药房大量药草的消息。
谭秀林安慰了杨丹,承诺会让人追查药草的用处。
不久后,谭雨淼主动登门解释了这件事——“姐姐,我最近又开始呕血,而且经常喘不过气,我很怕,我怕这一次我会死。”
谭雨淼趴在谭秀林的膝上,她脸色苍白的仿佛幽灵一般:“姐姐,你先前花重金给我请的名医都治不好我,如今我也不敢指望那些寻常医师,我只能靠自己搏一把,药房那些珍稀药材是我唯一的希望。”
看着谭雨淼病弱的模样,谭秀林顿时忘记了先前的怀疑,她心中只剩下震惊和悲痛——在听到自己的至亲有可能命不久矣时,谁的第一反应会是质疑她是否真的病重、而不是为她担心呢?
谭秀林终究不像父亲谭老爷,也永远不想成为他那样冷血自私的人。
但她不曾料到,谭老爷那没有被她继承的冷血性情有朝一日竟然体现会在谭雨淼的身上。
当杨丹失踪的消息传到谭秀林耳边,她就明白自己的信任错付了。
她在杨丹的院子里找到对方遗留的家书,循着家书里暗藏的指示拿到了被埋在百草园的药房账本,账本的内容谭秀林早就在杨丹口中获知,而那满页的‘谭雨淼’三个字不过是在落定她心中的怀疑。
谭秀林知道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报官,但一想到三妹被送上断头台后死不瞑目望着自己的场景,她不由得心生迟疑。
她的犹豫换来的是杨丹成为她噩梦的常客——杨丹有时蜷缩在牢笼中、有时被扼死、吊死……但最后无一例外会质问她:“你为什么不救我?”
谭秀林被折磨得几乎不敢入睡,她送钱给杨丹病重的母亲、在寺庙里为杨丹供奉牌位,但这当然是无用功,减少不了她的愧疚。
于是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好封存在信中,再将信封和账本放进盒子藏匿于善堂之中,这是为了保证杨丹的遭遇不会永远被尘封——但谭秀林更希望自己能带着官差来打开它,可惜她始终犹豫不决。
她想,无论告发谭雨淼或是替其隐瞒,她都会愧疚后悔吧。
直至死前,她也是这么想的,身体里的药物让她被折磨得几乎理智尽失,在弥留之际的走马灯中,她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人影,父母、小鹭、大哥和三弟、佑宜和三妹,很可悲也很理所当然的是,她想到最多的还是三妹。
谭秀林已经不想探究谭雨淼为什么要犯下罪孽,她只是想知道三妹的心思是否从一开始就无法扭转,就像她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后选择了奉献而不是享受,于是她们的人生就变成驶向悲剧的马车,无法变道。
如果真的有来世,谭秀林更想过四妹的人生,她不要很多人夸赞崇拜她,她不要富贵名利,她只希望当她不是才貌双全、听话懂事的谭大小姐时,她的父母姐妹好友仍能真心爱她。
第19章 童谣
“笨手笨脚的,连倒茶都倒不好!”
谭老爷重重的将茶杯摔到地上,瓷器与地板碰撞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李星鹭咬了咬唇,隐忍的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锋利的瓷片划破她掌心,带出几滴血珠和尖锐的刺痛感,她却一声也没吭。
自从沈舟云在县衙门口当着清远县百姓的面公布谭秀林的死讯、并且点明陈锐等人皆参与其中,县城里就开始有人用此事来非议谭、陈两家,而当这些风言风语被谭老爷得知,一向最重视名声的他果然大发雷霆。
沈舟云是朝廷新贵、皇帝钦点的正四品提刑官,而谭家虽在清远县势力深厚,但终究只是商户之家,谭老爷自然不能对沈舟云如何,于是,他盯上了一直帮助沈舟云查案的李星鹭。
在谭秀林死后,李星鹭等原先伺候她的下人被遣回后院,她原本求了药房管事叶巧将她调去药房当差,叶巧也答应了——谁料谭老爷为了找出气筒,突然命令谭贵将李星鹭派到他的院子来侍奉。
从此,李星鹭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无论端茶倒水,还是摆菜布膳,谭老爷总能挑出毛病来刁难她。
但她却无法反抗,因为她的卖身契被谭老爷捏在手中,只要卖身契在一日,她就是谭府的奴仆,可以任府上的主人处置。
李星鹭眸光黑沉如水,她是一个接受过教育的现代女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甘愿接受不平等奴隶条约的约束。
只是脱奴籍一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谭老爷的一句‘还不快去换杯新茶上来’让李星鹭回过神,她不敢耽搁,连忙端着一盘子碎瓷片退出了书房,身后谭老爷的讥讽声却未曾停止,透过门窗传入她耳中——
“陪着高官查案时肯卖机灵,侍奉人的活计却做不好,真是个眼高手低的奴才。”
听到这话,李星鹭连脚步都没有停顿,自顾自地走远了。
像这样阴阳怪气的嘲讽,待在谭老爷身边伺候的这几天,她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回,一开始或许还感到屈辱,后来便只当成激励自己脱奴籍的反向动力了。
在这种满是刁难责骂的环境中,李星鹭经常回忆起原主与谭秀林相处时轻松自在的场面,偶尔也会怀念自己与沈舟云一起查案的时光,那时候,她虽然劳累,却被人信任和尊重着。
沈舟云……
她不是没想过求他帮忙,但据府中下人偶然透露的消息,她得知对方不日将离开清远县,只待彻底处理完谭秀林的案件,他就会继续前往江州城赴任。
李星鹭说不清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的感受,但她由此明白,有些困境还是得靠自己寻找出路才能走出去,依靠他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很快,她也不再有闲暇时间去想他。
又有一个节日临近,但不同于前段时间处处都泛着欢快气氛的花灯节,这回清远县上下都冷清得很,就连街道也不复往日的繁华。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即将来临的节日——中元鬼节。
“七月半,鬼门开,点冥灯,迎阎王,
亏心人,掏心窝,偿血债。
七月半,鬼门开,生死簿,划姓名,
负心人,断手脚,应毒誓。
七月半,鬼门开,厉鬼来,索孽债,
冷心人,割口鼻,了怨气。”
李星鹭和一起出府采买的几名谭府婢女走在街上时,突然涌出来一群孩童,在宽阔的街道中央大声唱起了诡异的歌谣。
“哪家大人这么疯癫,竟然教小孩子唱这么瘆人的童谣!”
街上的百姓议论纷纷,李星鹭身旁的一名婢女也忍不住出声抱怨了一句。
这还能被称之为童谣?
李星鹭满心疑惑的打量着已经四散跑开的孩童们,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时,又一名婢女开了口:“我看咱们还是当作什么都没听到吧,最近的恐怖事情已经够多了,特别是咱们府上……”
她忽然噤声,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只能连忙止住话语。
但李星鹭却清楚她的未尽之言。
对于府上刚出过命案的谭府来说,中元鬼节这个不怎么吉利的节日,更是为整个谭家增添了不详的意味。
但不管再怎么忌讳,中元鬼节终究是祖宗传下来的节日,因此每家每户都得郑重的准备祭品,在节日当天祭拜祖宗,更不要说自诩清远县高门大户的谭家。
由于谭夫人不擅长掌家,往年一应的节日安排都是由谭秀林张罗筹办的——但她已经被害身亡,谭夫人更是深陷丧女之痛中、无心管理家事,谭老爷只能做主令叶姨娘和管家谭贵操持中元节的祭祖事务。
按照规定,李星鹭今日原该得到半天的休息时间,但是谭贵受到谭老爷的授意,一刻也不肯让她闲着,于是将出府采买的差事分派给了她。
“我们该走了。”
身旁婢女的呼唤将李星鹭的心神拉回现实中,她侧过脸想向对方道一声谢,却见到其余几名婢女都站到了离她一米远的位置上,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李星鹭先是茫然的看了她们一眼,而后很快意识到其中的缘由——
谭秀林的死像一层阴影般笼罩着整个谭府,围绕这桩命案而诞生的各种诡异传闻导致谭府众人心生恐惧,而李星鹭作为谭秀林的贴身侍女,多少也被贴上了不详的标签。
幸亏她给谭秀林验尸的事情没有传出去,否则其他人怕是要对她避如蛇蝎了。
李星鹭无奈的摇了摇头,和几名婢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样一路走回了谭府。
*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谭府正厅,丰盛的筵席摆了满堂,谭老爷的后院家眷们早早候在厅中,最后一个入席的人是谭老爷。
李星鹭跟在谭老爷身后,她微弓着腰,边走边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的身影——谭夫人。
“夫人呢?”
谭老爷替她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他一落座,看到身旁空着的座位,立即便意识到谭夫人的缺席。
一名披着绛紫色烟罗软纱、内衬淡白拖地长裙的美艳妇人自下首的座位上站起来,她向谭老爷行了一礼,而后才答道:“老爷,夫人适才让人传话来,说她近日抱病在身,怕将病气传给旁人,故不便出席今夜的家宴。”
这风姿绰约的妇人正是谭老爷的宠妾,叶姨娘。
在听了叶姨娘的回话后,李星鹭注意到谭老爷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心情颇为不爽。
她稍微一想,便明白了他动怒的原因——
谭老爷最重视唯有两样东西,一是利益,二是名声。
他亲近的准女婿陈锐被宣布为谋害他长女谭秀林的凶手,而他的三女儿谭雨淼也牵涉其中,因此外面人免不了嚼一嚼舌根,而谭老爷则更觉得颜面尽失。
他想出来的补救办法无非是举办一场家宴以向外界表现他家宅和睦,但谭夫人的不配合却使他算计落空。
李星鹭见谭老爷深吸了一口气,或许碍于众多人在场,他到底是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开宴。
作为服侍谭老爷的婢女,李星鹭站在他身侧为他布菜,摆好所有菜肴后,她正要退向一旁,却被一句‘站住’止住了动作。
她僵在原地,听到谭老爷用奚落的语气斥责她:“你这是什么打扮?一身白色,徒增晦气!”
李星鹭对这句责骂感到莫名其妙,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白色纱裙,又望向筵席中的众人——只见包括叶姨娘在内,身穿白衣者不下五位。
她顿时了悟,穿白衣不是她的过错,或者说她本没有过错,只是谭老爷需要一个出气筒,而比起他的家眷们,她这个身份低微的婢女更适合用来撒气。
经历了数次刁难,李星鹭已然摸透谭老爷的脾性——若是她开口辩解,无论说得在不在理都定然会被他挑毛病,进而被罚月俸或是被迫失去休息时间,但若是她装作知错羞愧的模样不回话,谭老爷反而会不再理会她。
这次也不例外,在李星鹭低下头沉默应对后,谭老爷立即便移开了目光,没有继续为难她。
但是很快,他又找到了下一个出气筒。
开宴后,谭府的几名公子、小姐轮番向谭老爷表孝心,眼看着筵席终于热闹起来,和谭秀林一母同胞的三公子谭腾逸却无意间提起了去世的姐姐,霎那间,场面陷入一片冷寂当中。
李星鹭眼见谭老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道这三公子今天是要遭殃了。
果不其然,谭老爷当众斥责了谭腾逸一番,甩下一句‘我真是对不起祖宗,生了一群灾星来祸害我谭家名声’后就怒而离席,留下一众谭府家眷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间尴尬不已。
这灾星指的是谁?
家宴上触怒父亲的谭腾逸?疑似谋害长姐的谭雨淼?……还是死在花灯节当夜、被贴上不详标签的谭秀林?
谭老爷这番话不可谓不重,甚至可以说太过分了些。
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死于非命,另一个正被关在牢中,而他不为此伤情半分,却只在乎她们带来的风言风语。
李星鹭都忍不住在心底唾骂谭老爷冷心薄情,更别提谭腾逸,他此刻已是一脸的羞愤难当。
谁也没想到,率先出声打破尴尬的人会是叶姨娘。
叶姨娘走到谭老爷的座位前,捧起桌上的一碗烧鸭饭,转身递给李星鹭:“你将这碗饭给老爷送去,这是中元节的习俗,老爷见了许能忆起往年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而后你再好言将老爷劝回来。”
李星鹭在内心默默腹诽,怕是她要撞上枪口,再被谭老爷折磨撒气。
她当然不想接这份苦差,但又不能拒绝叶姨娘的命令,只得怨念地从对方手中接过那碗烧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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