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云同样注意到这一点,他陡然拔高音量,盖过潘佑宜的哭声:“你也知道,我们正在调查谭秀林之死的真相,你给出的任何线索都可能帮助我们锁定凶手。”
潘佑宜止住眼泪,她似乎纠结了一阵子,但最终还是开口解释道:“清远县是一个安逸的小县城,没有战乱天灾之祸,但即便如此,这里还是有老无所依的老妇、被拐卖来的女人和孤儿,善堂就是我和阿秀为了这些人建立的,我们所有的积蓄都被投注其中。”
难怪原主的记忆和搜查莲居的过程中,她从未发现谭秀林存有现金银票。
“这么说来,建立善堂是你和谭秀林两个人的主意?你们的父母完全不知晓吗?”
面对沈舟云的追问,潘佑宜语带嘲讽地回应道:“我们只是单纯的想做善事,不希望沾染上任何利益往来,也不想善堂成为家族宣传名声的工具。”
听到这番话语,再想起她们二人的父亲谭老爷和潘县令,李星鹭只能在心底叹一句‘歹竹出好笋’。
紧接着,她意识到善堂是只有谭秀林和潘佑宜二人知道的地方。
“如果谭秀林要藏匿什么重要的东西,会不会就放在善堂?比起谭府,这个只有你和她才知道的地方显然更安全。”
李星鹭才想到这一点,沈舟云的声音就随之响起,她愣了愣,对上他的目光,心底下意识的浮现出‘心有灵犀’这个词。
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赶紧侧头错开了沈舟云的视线,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
就在这时,潘佑宜主动提出要带他们前往善堂:“虽然我并不清楚阿秀是否有留下什么东西,但若是你们想到善堂去看一看,我可以为你们带路,只要能够查清阿秀死亡的真相,我什么都愿意做。”
在潘佑宜的带领下,李星鹭跟在沈舟云身侧,从谭府后门出发,绕过东街,停在了一处简陋但宽阔的大宅子前。
“这里就是善堂。”
潘佑宜推开大宅的正门,一瞬间,无数双眼睛向门口的方向扫来。
正在田地边种菜的妇女、坐在织布架旁闲聊的老妇人、嬉笑玩闹在一起的孩童……李星鹭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先前听潘佑宜那随意的口吻,她以为善堂只是一个像小规模避难所一样的地方,但没想到这里竟然收容了堪比一个村落的人口。
“各位,我身后的这些是县衙中人,他们是来例行巡逻的……”
见到善堂中的老弱妇孺因为高大威风的提刑卫而纷纷露出惊惶神色,潘佑宜连忙扯谎以安抚她们的情绪。
等到善堂众人都恢复平静,沈舟云才吩咐提刑卫开始在善堂中搜证。
李星鹭打量了这个偌大的院落几眼,不由想到像目前这样毫无方向的搜索,或许搜到明天也不一定能有结果。
她走神之际,突然冲出来一群小孩,其中有几个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猛然回神,但身体已经摇晃不稳,眼看着就要向后栽倒,李星鹭下意识的闭上眼,一只手掌却突然从后面撑住了她的背部。
李星鹭感觉到有一股力道推着她的背部,似乎是想要帮她站稳,可惜用力过猛,反而让她向前倒去。
这回她终于想起来伸出手,试图在摔到地上前护住头部,主要是护住脸。
上回撞到莲居前的门柱子带给李星鹭的痛感她至今难忘,因此她不敢想象若是摔个脸朝地会有多疼……
就在李星鹭紧张到开始胡思乱想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左边伸出来,在她即将摔到地上的前一秒抢先捞住了她。
李星鹭的腰就这么被挂在这只手臂上。
她抬眸看了一眼手臂的主人,当沈舟云温文清俊的脸庞映入她眼帘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想到的竟然是——他的臂力真不错。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沈舟云将她放下来,看她站稳后才盯着她的腰,忍不住开口道:“你未免太轻了些。”
敢情您又是扛又是抱了那么多次,这才头一回意识到这件事?
李星鹭默默腹诽了一句,面上却摆出一副认真的神色解释道:“小姐不喜大鱼大肉,莲居的小厨房一年到头便只做清淡口的食物,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吃不上什么肉菜,加之每日都要干活,就是想胖都胖不起来。”
“这两日,你的确是辛苦了。”
经她这么一说,沈舟云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为查案奔波了整整两天两夜,他倒是习惯了这种连轴转的生活,但令人意外的是李星鹭也没为此抱怨过哪怕一句。
这突如其来的感叹令李星鹭有些意外,她下意识的摆了摆手,客气道:“不辛苦不辛苦,我能在查案中起到作用就好。”
说完,她的视线就被涌到潘佑宜身边的那群小孩给吸引过去了。
那群孩童约莫都是六七岁的年纪,她们穿着粗布衣衫,脸上灰扑扑的,和谭府那几位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简直是天差地别的模样。
但是潘佑宜却一点都不嫌弃,她主动蹲下身子,轻声细语的同孩子们交流,直到其中一个小姑娘问了一句:“谭姐姐呢?她还没有空来看我们吗?”
这个话题一打开,其他的孩子们也你一句我一句的问起了谭秀林。
李星鹭看出来潘佑宜明显红了眼圈,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只是吸了吸鼻子,并没有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异常:“谭姐姐啊,她出远门去求学了,说要学到更多的知识,回来教给你们。”
孩子们毕竟还年幼,因此并没有识破潘佑宜临时编撰的谎言,就在李星鹭即将移开目光时,那群孩童突然四散开来,见到有几个小姑娘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跑过来,李星鹭想起刚才险些摔倒的事,连忙向旁边避去。
她避开了孩子们的冲撞,但却因此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李星鹭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肩膀正好撞上了沈舟云的手臂,而他低下头,与她的目光相触在一起。
李星鹭愣了一瞬,条件反射般的整个人弹跳到另一侧,旋即她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动作太大,倒像是心里有鬼一般。
然而现在再站回刚才的位置似乎也不妥,于是她只能在原地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敢转头去看沈舟云。
与此同时,那群孩童去而复返,走在最前头的小姑娘高举着一个盒子,她停在潘佑宜身前,在潘佑宜疑惑的目光中将盒子递给她。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李星鹭为了摆脱此时尴尬的境地,直接提步走了过去,正好听到小姑娘开口解释:“上周谭姐姐来给我们上课,下课之后她把这个盒子藏到了学堂的地砖下面,还嘱咐我们,让我们在她突然不出现的时候把盒子拿出来交给潘姐姐。”
“谭姐姐说,这是她和我们之间的秘密。”
小姑娘天真无邪的口吻令潘佑宜再也绷不住,她的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不尽,似乎是不想把这一面展露在孩子们面前,她一边用手背擦拭着泪水一边迅速背过身去。
李星鹭望着潘佑宜的背影叹了口气,随后替她接过了那个盒子。
盒子并没有上锁,李星鹭一伸手就打开了它,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封信和一本厚厚的册子。
她定睛一看,那册子的封面上赫然写着‘药房账册’四个字,她将账册拿起来,从后面往回翻看,很快就找到了记载着翡云草支出的那一页,而取药人一栏登记的正是谭雨淼三个字。
不仅如此,账册前后好几页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谭雨淼的名字。
第17章 答案
“谭雨淼果然与谭秀林和杨丹的死脱不开关系。”
李星鹭回眸一望,只见沈舟云站在她背后、显然已经将账册的内容看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应和沈舟云,而是谨慎地保持怀疑:“我不知道小姐是从何处得到这本药房账册的,因而无法确认账册的真假。”
“或许,这里会有答案。”
沈舟云伸手从盒子里拿出被密封完好的信,利落地将它拆开来,取出里面的几张信纸。
李星鹭探头去看,只见纸张上写满了她熟悉的谭秀林的字迹。
“近日所见所闻令我内心不安,但无法宣之于口,故以纸笔记录。”
沈舟云边读边将信件的内容低声念了出来:“六月十五,一个名叫杨丹的药剂师在府外堵住了我,她告诉我三妹挪用了药房大量药材,其中有不少是毒性极强的药草,她作为知情人对此惶恐不安,我安慰了她,转头便派人调查这件事……”
“没等我安排的人调查出眉目,三妹主动找我,告诉我她旧疾复发、若不治疗恐怕命不久矣,她不得不在药房取用一些珍稀药草,并求我瞒住这件事,不要让父亲知道,因为父亲绝不肯给她用那些药草。”
“我信了她,一如我相信她不愿与陈锐纠缠、只是迫于那混账的威胁。”
念到此处,沈舟云顿了顿:“但这一次,我错了,当我得知杨丹失踪的消息时,我意识到是我的疏忽害了她,我赶紧派人封住她的院子,找到了她预先写好的家书,因此拿到她埋在百草园的药房账册……”
抢先她们一步拿走被杨丹埋在百草园蓝姜花树下的东西的人竟然是谭秀林!
震惊过后,李星鹭发现这封信可以解开她所有的疑问——
杨丹为什么会提前写好家书?因为她被选中抓去做药人最关键的原因不是家庭背景,而是她知晓了谭雨淼的秘密,所以她担心自己会出事、提前在家书里留下了线索。
帮助杨丹将家书送到她母亲手中的人为什么不帮她报案?因为那个人是谭秀林,谭秀林的确公正善良,但她也会有私心,不论她想没想过揭发自己的三妹,她总归是犹豫的、无法狠下心彻底放弃谭雨淼。
这时,沈舟云手中只剩下最后一张信纸,纸上的内容是两人已经知晓的事——谭秀林出于愧疚为杨母支付医药费、她将证物藏匿在善堂。
如沈舟云先前所说,这封信的确是案件中许多谜团的答案,它甚至改变了整个案件的性质——谭秀林的死,不再是梁予和陈锐所表现出的狗血情爱,而是谭雨淼在不断地用命案掩饰命案。
因此,新的谜团也随之而来——谭雨淼为什么要囤积大量药草并拿活人试药?
李星鹭总觉得背后的缘由不仅是谭雨淼对谭秀林所说的‘为了治疗旧疾’这么简单,故而她出声提议:“沈大人,我们已经弄清楚案情的来龙去脉,现在也是时候去大牢里见一见三小姐了。”
话音刚落,李星鹭突然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她转头一看,发现哭得鼻尖通红的潘佑宜正用期盼的目光望着她:“我知道这世上并非每个官宦都愿意尽职尽责,阿秀的死,事关谭家和陈家,如若是我父亲来审,方才你们提到的陈锐和谭雨淼定会被轻轻放过。”
“但你们肯查到这个地步,至少不会愿意让真相被草草揭过吧?”
潘佑宜从头到尾都没有摆过千金小姐的架子,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却仿佛有些狠劲:“你们要判处凶手,就一定要尽快让那两个人给阿秀偿命,否则——县衙大牢里有很多被判死刑缓期执行的囚犯,这些人里少有真正被送上断头台的。”
李星鹭愣了愣,她并不意外潘佑宜对凶手的怨恨,潘佑宜和谭夫人也许是仅有的只关注能否为谭秀林报仇的人,但讽刺的是,更容易达成目的的是谭老爷、潘县令这种崇尚利益至上的人。
“我和沈大人会尽力为之。”
李星鹭不敢承诺能够就此解决这桩案件,她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接下来一切顺利。
*
事实证明,李星鹭的祈祷没有任何作用。
“你们说,这是姐姐的亲笔信?”
谭雨淼跌坐在牢房角落的草堆上,她素白的衣裙已然沾满了草屑,加之发髻散乱,使她看上去颇为狼狈,但她的神情却仍无丝毫惊惶或恐慌:“姐姐已经去世,谁能证明信是她亲手写的?”
她一脸平静地看着李星鹭出示给她的信件,对比起隔壁牢房里形容焦躁的陈锐,更显出她淡定无匹。
“认得小姐字迹的人不止我一个,夫人、三公子、甚至四小姐和五小姐每一个都能为此作证。”
李星鹭抿了抿唇,试图给谭雨淼施加压力:“三小姐,事到如今,没有人能够相信你是无辜的,趁早认罪……”
“小鹭,我记得你先前质问我,怀疑我仿造姐姐的字迹写了一张纸条把你引到枯井。”
谭雨淼的声线清润柔和,让她即使打断别人的话语也不显得粗暴:“你说我的字是姐姐教的,所以我模仿她的笔风也能不露端倪——但姐姐不只教过我,她院子里的婢女多少都跟她学过写字,况且字迹这种东西,只要熟悉,仿造起来便不难。”
李星鹭如坠冰窖,她已经预料到谭雨淼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也跟姐姐学过写字,夫人和四妹、五妹她们当然了解姐姐的字迹。”
谭雨淼果然再一次质疑道:“能够仿造姐姐字迹的人有这么多,所以仅凭字迹,怎么能够证明这信是姐姐亲手写的呢?”
霎时间,李星鹭哑口无言。比起验尸,她毕竟不擅长讯问。
“那这账册,你又要如何解释?”
沈舟云终于开口,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冷硬:“导致谭府药剂师杨丹死亡的多种药材皆在你取用的记录里,你把她当成药人,而另外六个失踪的谭府仆役,是否也和她落得同样下场?”
“我的确挪用了药房的大量药材,若是父亲要追究我盗用他的财产,我无话可说。”
谭雨淼苦笑一声,继而否认道:“但我不知道什么药剂师,总不能因为我用来治病的药材和导致她死亡的重合了,就把我和她的死扯上关系吧?那药房的人、清远县所有的药商岂非皆有罪过?”
“你在她身上试的药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药草,除了谭府药房,没有别的药商能够拥有那些珍稀药草。”
沈舟云丝毫不信她的说辞:“难道你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这些药草给了陈锐?他倒是承认杨丹为他所害,可他连杨丹的身份都认不清,何况若是他想抓人试药,为何不用他陈家的仆役?”
“我拿走的药草的确珍稀,但也只是在清远县罕见,出了清远,在偌大江州不知有多少人拥有这些药草。”
谭雨淼有条有理地对所有指控一一反驳:“至于什么试药,您应该去问陈公子,我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呢?”
“陈锐是一条自以为深情的疯狗,显然,他的狗绳在你手中……”
不等沈舟云说完,谭雨淼打断了他,这一次,她仿佛真的产生了些许急躁的情绪:“我不想知道他所谓的深情,无论你们相不相信,是他纠缠强迫于我。”
说罢,她竟然晕了过去,沈舟云站在原地审视着她,李星鹭却按耐不住,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想要探一探她的脉搏。
李星鹭的手指按在谭雨淼手腕处,她一探,瞬间惊讶地皱紧眉头。
“脉如滑珠,来往迅疾……是喜脉。”
李星鹭重复把了好几次脉,最终不得不确认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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