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言下之意很容易听出来,因此沈舟云神态间的笑意也逐渐敛去:“你怀疑除却向超,杀害申宇强、严卓霖和蔡昊的是同一人?”
李星鹭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但也无异于默认。
“同时拥有杀害他们三人动机的只有英国公和我,可是申宇强和严卓霖遇害时,我们还没有发现天王殿佛像里的尸体、还不知道十年前青州之战的内情……”
在案情讨论方面两人向来是有话直说,所以沈舟云也毫不避讳地反驳她的观点:“何况,杀害申、严二人的凶手哪怕不是向超,也完全有可能是蔡昊,毕竟他想要永远埋藏十年前的阴谋,他做得出为此连杀三人。”
李星鹭没有被他的话改变想法,但也没有继续与他争执,她只是重新迈开步伐往前行走。
“你为何要来这里?此地与案情有什么关系吗?”
在李星鹭急匆匆地拽着他从柴房跑出来时,沈舟云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线索亟待确认,直到她踏出青山寺的正门,停在马棚入口。
她先是走到那群病怏怏、没有丝毫精气神的马匹旁边,对它们挨个观察和上手把脉,连续看了几匹马之后,她又从腰间抽出一支柳叶刀,小心翼翼地给它们放了点血装在一个小瓷瓶中。
“在我返回青山寺的当夜,听英国公告诉我这些马匹仍然无法骑行时,我就有所怀疑——它们真的只是害了病吗?”
李星鹭往小瓷瓶中加入一些验毒的药草渣,见到瓶中血液变色时,她拿起放在鼻尖下轻嗅,随后露出了然的神色:“果然,这些马匹体内残留有曼陀罗等药物,鉴于它们至今只是精神萎靡,说明药物并不是被一次性下完,否则它们早就暴毙了。”
她们所有人被困在青山寺的起因就是马匹害病无法骑行,然而这却是人为造成的,那个人的目的会是什么?
李星鹭觉得祂是为了制造杀人条件,能够聚齐申宇强、严卓霖、向超和蔡昊四人的机会可不多,若非马匹无法被使用,在申宇强遇害之后剩下的那三人铁定早就离开青山寺了,哪里还会闹出后面的几起命案。
思及此,她再一次开口道:“向超死了、蔡昊被关押在柴房,但在这之后仍然有人给马匹下药,这难道不是在拖延我们离开青山寺的时间,以便祂最后解决掉蔡昊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给马匹下药的人很可能是连续杀害申宇强、严卓霖和蔡昊的凶手,但是——”
沈舟云没有漏掉另一种可能性:“你是不是忘了,蔡昊还有一个帮凶?昨夜我们为什么无法及时去营救你,就是因为马匹状态有损,这没可能是齐世安持续给马匹下药的原因吗?”
哪怕撇去两人与齐世安的私人恩怨,这一怀疑也仍然合情合理,齐世安完全有动机配合蔡昊谋杀申宇强等三人,在他们三人遇害后,他又要保证劫走李星鹭的期间无人能救回她,所以他没有停止给马匹下药……
“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在强硬闯进数名金吾卫把守的、关押齐世安的房间后,面对李星鹭和沈舟云的质问,齐世安直言否认。
沈舟云轻嗤了一声,他看上去倒像是希望齐世安能够闭口不言,这样他正好有借口严刑逼供对方,可惜齐世安这会却很识时务,让他不免感到失望:“你舅舅否认杀害向超时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我已经背负着豢养私兵、结党谋逆等等重罪,相比之下,给一群马下药是什么了不得的罪名吗?我何必在这方面撒谎?”
齐世安的反问中不乏嘲讽和自暴自弃,然而李星鹭和沈舟云都无暇理会。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得不就此认清这几起命案背后的迷雾疑云从未解开,而且逐渐变成笼罩在这处佛门圣地的不祥阴影。
第80章 剥茧
“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回到那间仍残留着绮靡暧昧气息的客房中, 李星鹭此刻却全无谈情说爱的兴致,几个案发现场的画面一幕幕交叠在她脑海中,让她恍惚到险些把沈舟云的询问当成她心底对自己发出的质问。
她深吸一口气, 神色认真地朝沈舟云回道:“真相已经摆在那里, 只需要剥开蒙在其上的那层茧就可以明了一切, 谁能忍住不动手?”
“我以为你已经有了定论。”
她坐在床榻上,听着倚靠在对面墙壁的沈舟云把话挑明:“孟表妹没理由接连杀害蔡昊等四人, 徐致远听说文武双不全、不像是有那个能耐……除非你连我也怀疑, 否则凶手不就只剩下那一个人选了吗?”
李星鹭垂下眼眸, 她低声呢喃道:“英国公?”
“虽然她在知道父兄之死的内情前没有明显动机杀害申宇强和严卓霖,但或许她与他们有别的利益冲突、又或许她通过什么渠道隐约猜到了内情……”
沈舟云的语气很淡漠,已然不复从前谈论案情时对于缉捕凶手的决心:“寺内寺外布满她的亲兵,她可以很轻易的下迷药在申宇强的饭菜里、可以利落地刺杀严卓霖并且挑拨蔡昊和向超互相怀疑……甚至于他们四人会齐聚在青山寺, 就是因为英国公要到此祭奠父兄。”
他的分析与李星鹭先前的猜想并无二致,但此刻听下来, 她却总觉得还缺少了什么、总觉得这不是她要找的真相。
“凶手杀人的计划精密严谨,以至于我们在已经发生四起命案之后才真正锁定嫌疑人范围,可是也并非天衣无缝。”
李星鹭想了好久,终于发觉心底那点违和感的来源:“我们从前遇到的那些凶犯,要么是必须通过杀人来解决生存问题、要么是不在意被查出罪行的后果,但是英国公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正如宁王把蔡昊、齐世安推到台前实行阴谋,阴谋败露后,谁都知道他是主使者, 可是谁都无法直接把罪名扣在他头上——上位者是有共通性的, 祂们若要作奸犯科, 往往选择借刀杀人,而不会让自己手染鲜血。
“英国公这等人物, 若是想要除去某人,何须亲自动手?”
李星鹭的目光落在自己生有薄茧、远比不上闺阁小姐不沾阳春水柔荑的一双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英国公有太多在意的东西,她的权势、地位、继承人……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她都不会冒着风险去做杀人犯。”
话音落尽,静默开始在房间中蔓延,迟迟未等到沈舟云的回应,她正要抬头去看,却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将她双手包裹住,那触觉像是被磨砺过的岩石一般,传递给她一种安心感。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沈舟云没有因为她反复推翻之前的猜想而多言,他口吻平静地探询她的计划,就像她执着于寻找真相时他只是劝说,而不是干涉她的决定。
李星鹭回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身来:“查案,尤其是查连环命案,源头很重要,正好我碍于各种原因没有仔细搜查过申宇强遇害的案发现场,不妨现在去那里看一看。”
*
申宇强居住的那间客房没有被打扫清理过,除却尸体被抬走和地面上的鲜血已经干涸之外,其余一切布置都与案发当晚没有任何变化。
进门后李星鹭先是朝地上那一大片血迹看了一眼,她没有忘记案发当晚对于死者出血量过多、疑似渗杂冰水的疑惑,可惜如今也来不及探究答案了。
她的目光又落在到处散落于血迹中的花瓶碎片上,比照着碎片集中的位置,她的脑海中模拟出花瓶掉落的轨迹——
“奇怪,花瓶碎片大多集中在血迹上,这滩血迹与桌案隔了大约两三步的距离,如此反推,花瓶至少要放在桌案中央的位置才能摔出这么远。”
困惑又不解的情绪浮现在李星鹭面容上,她的确发现了新的疑点:“如果花瓶就放在桌案边缘,凶手行凶过程中不小心碰倒它,这还算合理,但它放在桌案中央,凶手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把它摔在地上闹出动静?”
更何况,申宇强死时体内被验出迷药的痕迹,意味着凶手行凶时他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双方不可能发生打斗冲突,凶手轻易而举就可以完成谋杀,期间根本不存在会让凶手碰倒花瓶的情况。
“我的那间客房里没有摆着花瓶,我注意到你的房间也没有。”
这时,沈舟云的话又给了她提示,她回想搜查严卓霖、蔡昊时他们房间的布置,其中并没有花瓶这一物品,也就是说,整个后山宅院里,唯独申宇强的房间里摆着花瓶。
一个猜测自然而然地从李星鹭口中说出:“凶手故意放了一个花瓶到申宇强房间,然后故意在行凶时打碎它?”
可是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祂想引来众人的注意,让申宇强的死亡尽快被发现?
但就算没有花瓶碎裂声的提醒,平日里高调嚣张的申宇强一直不出门,他的塑料兄弟、同僚总会发觉不对劲,进而上门撞破他的死状,目前为止表现谨慎的凶手应当不至于多此一举。
想到这里,李星鹭不由叹息一声——她来到这个凶案现场,不仅没有解开之前的谜团,还衍生出了新的疑问。
“我们去找孟参军吧,她和英国公同为第一个发现蔡昊尸体的人,有些问题先前在柴房里我不方便开口,如今正好私下里同她相询。”
她的提议当然不会遭到沈舟云反对,沈舟云从始至终都对调查这几起命案兴致缺缺,他一直陪着她东奔西跑,好像真的只是为了时刻待在她身边保证她的安全。
两人踏出申宇强的房间,一阵寒风吹过,李星鹭感觉自己脸上仿佛有冰凉的羽毛拂过,抬头一看,才发现天空又降下大雪,雪花飞落在她发丝、衣物上,唯独接触到她没有遮挡的面部才被她发觉。
她藏在狐皮大氅下的双手被沈舟云捉住,或许因为他习武内力深厚的缘故,他的掌心异常温热,尤其是在她冰冷肌肤的对比下,更显得他像个行走的暖炉,而他也的确在给她充当暖手炉。
因着两人已经互通心意,甚至缠绵接吻过,李星鹭自是不会抗拒他的动作,只是任由他一路包裹着她的手走过庭院。
申宇强的房间位于东厢房,而孟素商居住在西面,这段路途稍微有些距离,然而沈舟云的步速仍是不紧不慢,甚至在经过几棵梅花树时,他还颇有闲情地从中摘下一枝覆满霜雪的红梅,将其簪在李星鹭的发丝间。
情郎俯首赠花,按理说李星鹭应当吟诵几句应景的诗词,但她脑海中一时半刻记不起这方面的知识,兼之不想拿她人的才学来卖弄,于是她只调笑道:“想不到沈大人还是个爱花、爱梅之人。”
“你是想说我并非高洁君子,与这梅花的品质不符吧?”
沈舟云帮她挽好发髻,指尖顺势抚过她冻得通红的脸颊,嗓音中也不由带了些许笑意:“因为你我尚未成婚便如此亲密,的确显得我孟浪。”
李星鹭知道他没有误会、只是在顺着她的话语说笑,但她还是为此解释了一句:“我单纯惊诧你折梅的情致罢了,至于你我之间的亲昵举止,既是两厢情愿,又何谈孟浪?”
“我不爱花,只是望见这红梅开得清艳,定然衬你,才伸手折来一枝。”
说罢,沈舟云又话锋一转:“梅花,我父亲倒是极爱,从我记事起,京城的沈府中就置有一片梅林,而他总会亲自去养护梅花树。”
这一次再提起父亲沈延年,沈舟云神态间倒是不见悲色,因而李星鹭也没有特意安慰,她反而莫名想到,梅花虽是高雅之花,但沈延年偏爱它的原因恐怕并非如此,而是——
梅花有许多雅称,疏影便是其中之一,而沈舟云的母亲名唤孟疏影,她是一株生长自凉州雪境的强韧梅花。
细细想来,孟疏影和沈延年这对眷侣的情缘属实奇异,生同衾死同穴,虽是悲剧,却又有种命中注定、生死相依的感觉。
万千感慨从她心底浮过,但到了孟素商的房间,她又很快进入状态,直切主题询问道:“孟参军,你与英国公第一个到达柴房发现尸体,那时柴房就已经是我们所看到的景象——除却尸体血书之外,没有任何搏斗痕迹吗?”
蔡昊体内没有迷药痕迹,凶手若要勒死他,他必定会挣扎求生,可是柴房里却不见一丝打斗留下的痕迹,这着实让她有些疑虑。
孟素商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否认,她由此明白对方应该知道些什么,只是碍于某些原因而没有主动相告。
“我记得我发现尸体的时候,柴房堆放的柴草摆放得很不齐整、撒乱满地,但那些是否属于搏斗痕迹,我就不能妄下判断了。”
一阵沉默过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孟素商还是给出了答案。
只需要这一段话,李星鹭就能够产生许多猜测——案发现场被人清理过,这个人要么是凶手、要么是钟雁归手底下的亲兵,但如果是凶手,为什么在重返案发现场后钟雁归没有指出其中的变化呢?
想必孟素商就是因此怀疑钟雁归是凶手,但又不想拆穿钟雁归,所以也同样闭口不言。
“我明白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李星鹭斟酌着问道:“英国公的丈夫,徐致远,他武功如何?”
因为钟、孟两家曾有不少往来,所以她确定孟素商对英国公府各个人的情况都有所了解,她也只有孟素商这一个情报渠道。
所幸孟素商没有隐瞒,她语气委婉地答道:“徐郎君不擅武艺,恐怕拳脚功夫与寻常人无异。”
武功高强的沈舟云和孟素商都说徐致远武功不济,李星鹭这个外行人自然没有质疑,她只是将徐致远从嫌疑人范围中排除,同时想到了一种诡异的可能性。
“孟参军,我留意到你和凉国公世女还有孟将军三姐妹均是武艺非凡,武将门庭的女儿都像你们一样要培养这方面的才能吗?”
她的问题引起孟素商一声轻笑,对方倒没有浪费时间谦虚,只是猜到她真正想要探寻的重点,并且如实相告:“当然不是每个武将世家都会培养家中女眷……不过钟家因为明懿皇后的缘故,的确比较重视女眷,英国公自然武功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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