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管家思量了一下,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态:“是了,您是为调查章统领遇害一案而来,统领他不算一个容易得罪旁人的人,但他在官场上行走,难免结下仇家,最出名的就是同羽林卫副统领谢通,其次便是……便是先夫人张氏的娘家人。”
“张夫人说话做事较为刚硬,起先我们一众下人都以为她不好伺候,但其实她心地很好,平日里优容我们,与章统领吵架、遭到冷落也从不曾迁怒我们,甚至在统领的那位旧爱死后,她第一次挨了打,却没有拿我们撒气。”
“但是好人没好报,从昨日算起倒推一年,张夫人被宫中昭仪宣召,不知她是遭遇了什么,出宫之后她先回了一趟娘家,紧接着在府上呆坐半日,突然命人备车去往西市的真定坊,说是统领那位旧爱安儿姑娘的故居地,她这一去,再被送回来时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统领把她的尸身在冰窖中存放了几日,然后才对外宣称她暴病身亡。”
若说先前张韬的指控还只能算主观臆断,章管家却几乎是明晃晃的把张夫人之死定义为他杀。
“章统领有没有情人外室?还是说他的确对安儿一往情深,为其守贞?”
李星鹭获悉了张夫人的死亡内情之后,又试图确认黄昭仪口中章轩与长乐宫大宫女采薇的私情。
这回章管家没有隐瞒,或许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统领血气方刚着,怎么可能不沾女色?但他把情人藏得很深,连我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是经过他偶尔露出的痕迹与衣物才推测出有这么个人存在。”
坦白来说,这种答案她并不满意,因为看似有所指向,却又无法明确证明些什么,但李星鹭能听出来章管家没有撒谎,他已然交代了他所知道的,即便她再追问也没用。
她只得起身出门,吩咐京兆府兵继续看守章管家,随即准备去寻被她派出去的小孟,却在半道上与沈舟云撞了个满怀。
“怎么这样着急,难不成得到了什么紧要的线索?”
在别人的宅邸上,沈舟云还算有所收敛、没有像在沈府中一样抱住她就不撒手,在她站稳之后,他便松开了环着她的双臂。
听他这么直白的询问,李星鹭就意识到附近没有偷听的耳目,因而没有隐瞒,将今日与张家父子和章管家的对话都一并说了出来:“……我记得京城所有人口的户籍都是存放在你们京兆府的,你能不能让我查阅一下西市真定坊的常居人口户籍?”
沈舟云没有立刻答话,她不由细思自己的要求中有何不妥之处,竟会让他感到为难。
“你怀疑张夫人与一部分冷宫宫人掌握了某桩秘辛、导致她们同时被灭口,而张夫人离宫后莫名其妙要去往安儿的故居地真定坊,那里可能与她掌握的秘辛有一定联系,所以你想到真定坊一探究竟?”
虽然不知道沈舟云为什么突然分析起她的意图,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而沈舟云终于道出他迟疑的缘由:“我可以让你查阅居住在真定坊人口的户籍,但那恐怕没有意义,因为一年前,就是在张夫人死亡前后的时间,真定坊被一场大火烧毁,其中二十户人家殒命、一百多户人家伤重……如今真定坊被翻新一遍,居住在那里的大都不是从前的人家了。”
一个坊被烧毁、居民伤亡惨重——雍州京城,天子脚下,竟然能闹出这种规模的事故,这真的是事故吗?
沈舟云所说的这件事非但没有打消李星鹭的好奇心,还将她心中的疑虑点燃得更加旺盛。
张夫人被宣召进宫后遭遇了什么?她为什么在当天去探寻已逝安儿的故居地真定坊?
与章轩同期当差的冷宫宫人究竟知道何等秘辛、以至于要全体‘被失踪’?
真定坊中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张夫人去过之后当场‘暴病身亡’、幕后之人宁愿牵连居住在那里的几百户人家也要抹去痕迹。
张夫人、安儿、冷宫失踪的宫人,章轩遇害一案为何与这些不在人世的人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94章 字迹
主审章轩一案的第五日, 距离宣文帝的寿辰仅剩两天时间。
李星鹭三度进宫,这一次她刚从东面的含光门踏入皇城,两列熟悉的宫女就已经候在不远处, 她们分别属于长乐宫和柔福殿, 来意自然是代表孟贵妃和黄昭仪宣召她。
或许是因为她发现孟贵妃和黄昭仪都不可信、都各怀鬼胎, 又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女人中,黄昭仪似乎与她目前所得到的线索有更深的联系。
总之, 面对着同样的情境、同样的人, 李星鹭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她撇下孟贵妃的宫女, 赴往柔福殿拜见黄昭仪。
“微臣拜见昭仪娘娘,祈愿娘娘万福金安……”
她抵达柔福殿时,黄昭仪正在处理批注宫务,但当她弯腰行礼, 对方还是立刻手中毛笔,亲身上前将她扶起。
相较于对她态度温柔却始终没有让她近身的孟贵妃, 黄昭仪仿佛很喜欢用身体接触来表达亲近和重视。
“李寺正,本宫先前对你的劝诫或有不妥,但眼见着陛下寿辰将至,你若是还无法给出结果,只怕要首当其冲遭到责难。”
黄昭仪的目的仍旧未变,即是催促李星鹭尽快结案。
闻言,她摆出一副纠结为难的神态:“娘娘,微臣亦是焦急忧心, 但目前为止, 微臣没能搜出任何有指向性的证据, 哪怕想要不顾其它只求结案,也是一时办不到。”
“……本宫这个外行定然不如你懂得查案, 但截至如今,嫌疑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采薇、谢通、章轩亡妻张氏的父兄。”
不知为何,黄昭仪真的比她还要关心案情、非常热切地给她提供结案意见:“碍于某些人,采薇你最好是不要深究了,而谢通和张家人之间,无论你选择定义谁为凶手、无论有没有确凿罪证,背后总有人为你完善一切的。”
抛开这番话对律法的亵渎,黄昭仪说得的确是事实,她只要能交出一个稍微像样的证据、一张有说服力的描述案情文书,长公主自会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但李星鹭之所以不那样做,并非因为她多么公正、宁死不屈,而是她心知自己无法凭此脱身。
假如她完全遵照长公主的指示行事,把罪名扣在宁王党羽的头上,宁王大概会不择手段报复她,而那时长公主一定会保她无恙吗?
没有查清真相就结案,她只不过是一颗听话的棋子、可以用完即弃,掌握了真相和证据,她才能掀翻棋盘。
“娘娘,既然您提到章统领亡妻张夫人的父兄,微臣倒是想起来,听闻您在张夫人去世前不久曾经召见过她、因而惹来诸多非议……”
李星鹭的试探还未说尽,黄昭仪先用一声冷哼打断了她。
黄昭仪一甩袖摆,重新走回到书桌前,语气变得有些不善:“又是贵妃告诉你的吧?”
“娘娘误会了,微臣是在章府……”
李星鹭跟着往前迈了几步,她原本是想要如同先前那般否认孟贵妃是她的情报来源,但当书桌上那份公文映入她眼帘的一瞬间,她顿时噤了声。
那公文是六尚局中的尚食局对宣文帝寿辰宴会上各式菜肴美酒的安排汇总,内容无异常,末尾黄昭仪的批注也没有问题——除了字迹。
那行批注的笔风娟秀端正,与昨日她在章轩寝房中搜到的那叠情信中安儿的字迹几乎完全一致。
从震惊到疑惑再到恍然大悟,种种情绪交织在她脑海中,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之显露在面容之上,她仅能尽力抑制住某种冲动、某种想要夺门而出离开此地的冲动。
“哦,你去了章府?”
黄昭仪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仿佛一柄不断逼近的刀刃:“你在章府发现了或是听说了什么?难不成与本宫有所牵扯?”
李星鹭强迫自己抬头,正面迎接黄昭仪审视的目光,然后用平静语气答道:“章统领很少回府,那章府就像个华丽的空壳子一般,微臣自然没能找到什么线索,因此就顺势找来张夫人的父兄一番询问,期间难免提到张夫人去世前后的事情,与娘娘有关的无非是京城百姓偶尔相传的一些荒谬传闻……”
“你不相信那些传闻?”
黄昭仪好整以暇地盯着她,问了一句听起来无甚意义的问题。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点头:“微臣怎会听信那等空口无凭的谣言。”
“那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张氏?”
黄昭仪的追问说出口之后,她才明白对方原来是在为这事起疑心。
李星鹭没敢有丝毫迟疑,快速给出预先备好的解释:“微臣昨日听张夫人的兄长说起,在张夫人被赐婚之前,张家一度有意为她择选谢通为夫,因而方才想要借着娘娘的话头了解一下张夫人的过往……”
这一出祸水东引仿佛有些效果,至少黄昭仪的脸色有和缓的迹象:“本宫倒从不知道有这一层缘故,如此一来,章统领不仅夺走羽林卫统领一职,还导致谢通损失了一桩好姻缘,也怨不得谢通如此仇恨于他。”
黄昭仪这话未免夸张,虽然李星鹭不曾见过谢通,但也觉得对方心思更多放在争权夺利上、否则不会暗中投靠宁王,非要扯些夺妻之恨就显得太过狗血了。
可是她口中却吐出附和的言语,顺着黄昭仪的意思来回表明了好几番对于谢通的怀疑,最后终于找借口告辞道:“贵妃娘娘那边也召见了微臣,纵然微臣先来给您请安,却不能忽略贵妃,因此微臣必须告退了。”
“你去吧,只是切记勿要将你与本宫的对话透露给贵妃。”
黄昭仪没有对此表露出不悦,略微提点一句后就摆手示意她离开。
而她过分沉浸在方才的惊人发现中,得到允许后就步下生风地转身退走,因此没有察觉到身后黄昭仪一瞬间变得幽深晦暗的眼神。
*
做戏做全套,既然说是要去拜ⓌⓁ见孟贵妃,哪怕李星鹭本身没有这一计划,她也得动身前往长乐宫。
然而在她走到长乐宫宫墙之外、却发现门口没有守卫时,她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
李星鹭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内张望,只见戴着面纱的孟贵妃被一众卫兵与宫女簇拥着,而她对面则站着满脸尴尬的小孟与小何。
“大人,您终于出现了。”
她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里面身具武功内力的小孟、小何与卫兵们,但在她开口之前,小孟抢先意有所指地出声道:“您不是说进宫后头一件事就是拜见贵妃娘娘吗?我和小何见您迟迟没有出来,以为您出了什么事,还冒着大不韪擅闯长乐宫寻您,惹得贵妃娘娘大发雷霆……”
她什么时候说过进宫后要来拜见孟贵妃了?
莫名其妙就被扣了一口锅,引来孟贵妃困惑与不满的注视,李星鹭心中也是万分惊愕,但瞧见小孟异常认真的神色,她还是没有贸然拆穿对方,因此只得赔笑着圆谎:“微臣的确交代过进宫之后要先来拜见娘娘,可是昭仪那边催促得紧,微臣无奈改道去往柔福殿,谁料会让这两个小子误会……”
“无妨,他们也是担心你的安危,那你就更要注意,别被某些人的小恩小惠笼络了去。”
孟贵妃终究没有追责小孟与小何,只是暗示地踩了黄昭仪一通。
不知为何,李星鹭察觉到在孟贵妃说话时,小何脸上闪过一丝类似愤怒的神情,还有小孟今日怎么显得格外瘦小……
“多谢娘娘体谅,娘娘,如今已是午时,我们沈大人还在宫门外等候,您看能否先让李大人随我们回去歇息一会?”
没等李星鹭主动辞行,小孟又代她请求孟贵妃放人。
孟贵妃没有不同意的理由,趁机调侃了李星鹭与沈舟云几句之后,对方摆着一副和蔼长辈的姿态亲自将她们一行三人送出长乐宫。
经历了几番费心力的周旋,李星鹭很想按照小孟所言直接离宫,但她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没有完成——搜集证据。
这次没有卓公公陪在身边指引,她问了好几趟路方才找到六尚局的所在。
甫一进门,冯雅兰和一个面色端肃的中年女人就朝她投来目光,她也没多废话,直截了当地表明来意:“二位,查案所需,我想翻阅你们六尚局对陛下寿宴各项安排的文书。”
“这与查案有什么关系?”
中年女人没有回应,而冯雅兰则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李星鹭左顾右盼地环视四周一圈,然后压低声音,做出十分紧张的模样:“你们没有听说吗?陛下疑心杀害章统领的凶手有行刺圣驾的意图,因此我要确认一番你们六尚局对于寿宴的布置,排除凶手借机生乱的风险。”
宣文帝的名字一出来,那疑似为六尚局宫正的中年女人立刻打消了疑虑,将她领到堆满文书的桌案前,任她翻阅其中记录着寿宴当日各项安排的文书。
李星鹭假装很细心地查看各张文书的内容,实际上却只在寻找留有黄昭仪批注的那一类文书,随后她稍一侧身,借着宫正与冯雅兰的视角盲区飞快抽走其中一张塞进袖中。
“目前看来没有什么问题,多谢二位的配合,我还要赶赴别处,就先告辞了。”
继续装了一会,李星鹭这才若无其事的告辞离开,仿佛真是来此确认寿宴的一应安排。
她一路步履匆忙的往宫门方向冲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般,看得她身后小孟与小何一头雾水,他们并不知道她此刻正背负着一个极其沉重的秘密。
直至坐上马车,她刚想松一口气,却见小何也跟着钻进了车厢。
“小何,你怎么……”
“是我。”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车厢内回荡,李星鹭顿时瞪圆了双眼——怪不得今日的‘小何’身上总有股违和感,原来是他身躯变得更加挺拔高大了,衬着小孟愈发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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