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跃进水底,在氧气耗尽之前,看清其中深渊的全貌。
话音刚落,她被扯进一个温热怀抱中,传到耳边的并非劝说,而是沈舟云低沉又虔诚的言语:“你有你的决定,我不干涉,但我希望你万事以自身安全为重,你知道我承受不了失去你的代价。”
相较于嘱托,倒更像是威胁。
李星鹭假装没有察觉到沈舟云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危险与压抑,她口吻俏皮地回道:“放心,我还等着升职加薪,不会把自己给搭进去的……”
“我不担心你会莽撞行事,但总有类似谭修、齐世安这等狡诈小人隐于暗处窥伺,诚然我能够在事后百倍折磨他们,却弥补不了你受到的惊吓与伤害。”
沈舟云将脸埋在她颈肩处,表现出极度依赖她的模样,他说话时炙热的气息令她浑身轻颤。
好不容易平缓了一波怪异的颤栗感,她再度尝试安抚他:“虽然我总是被嫁祸、被挟持,但我也总能化险为夷,你无需担心,我绝不会抛下你,我……我还盼着与你白头偕老。”
虽然早已互通心意、虽然没少做亲密缠绵的举动,但这般直白的道明情思,李星鹭还是感觉到些许羞涩与窘迫,说话时也就断断续续的。
“一言为定。”
可是沈舟云没有漏下任何一个字眼,他俯首在她额间落下轻吻,仿佛阴沉偏执的毒蛇收敛起獠牙,只为她一句话。
*
去过案发地和死者常居地、见过各个为她提供线索的关键人物,最后,也就只剩下死者章轩的府邸了。
“这宅子看着倒不像被主人冷落荒废的样子。”
李星鹭走在章府的回廊上,路过假山、池塘、花草兼备的园林,她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她身后跟着小孟与小何,而这座宅邸内外则围满京兆府的府兵——在案发的第一时间,宣文帝就下令封禁章府,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沈舟云原本想过一同前来,但他的父族沈家那边闹起了幺蛾子,他抽不开身,只得派小孟与小何跟紧她。
“咱们大人调任外地将近半年了,沈府却也维持着整洁雅致的环境。”
小孟接上了她的话,他对章府的景致表现得见怪不怪:“对于稍有地位的达官权贵而言,府邸不仅是家,更是脸面,章轩虽然常驻营地,但他的府邸却不能有一处不气派。”
李星鹭深以为然,一行人走到章轩的寝房门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朝着守在房门左右两侧的京兆府兵询问道:“章统领早已丧妻,且没有妾室通房,如今是何人代为操持府上事务?”
“回禀寺正大人,章府有一管家,乃章统领的远房堂兄弟,这府上一切事务都是交由章管家打理。”
府兵拱手行礼,随后恭敬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李星鹭点了点头,复又吩咐道:“劳烦你们把那个章管家……还有章统领亡妻的父兄,也就是他的岳父和大舅兄都一并带到正厅,稍后我有些事情要向他们了解。”
章轩的上司,诸如孟贵妃和黄昭仪都与她交谈过,章轩的同僚即吴珉,也向她主动提供过情报,那么章轩的亲人——虽然无论章管家还是章轩的岳父、舅兄都不算他真正的亲人,但见上一面或许也能给她带来意外的线索。
安排好接下来的事宜,随后她就推开章轩寝房的门走了进去。
“直接搜那种能藏东西的地方,譬如床底下、床铺里、衣柜的服装还有书柜上的书……”
为了节省时间,李星鹭目标明确。
然而小孟扫了一眼空荡荡、只是个摆设的书柜,又开始贫嘴道:“我之前见过章统领一次,一眼就看出来他不是个爱看书的人,果然如此。”
不止书架,这整个房间都像个摆设一样、没有多少装饰物存在,衣柜里也唯有两三件崭新的衣袍,她几乎搜遍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却仍旧一无所获。
就在李星鹭以为这一趟要无功而返时,小孟突然惊呼一声:“这块地砖下面好像是空的。”
敲开那块地砖,其下正放着一个书册大小的盒子,盒子没有上锁,李星鹭直接取出了存放在里面的一叠信纸。
她一页页翻看着信纸,每一张纸的正反面分别写着两种字迹,一种粗旷潦草,一种娟秀端正,疑似出自一男一女之手。
再细看内容,她就更加确定了——正面开头通常写着‘安儿,我很想你……’,而反面总是‘轩郎,君心似我心……’,显然通信双方就是章轩和安儿。
不知是出于节俭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章轩和安儿的去信与回信都写在同一张纸上,而且安儿应当念过些书、用词还算含蓄文雅,可是章轩的措辞就狂放多了,那些情话要多直白有多直白。
李星鹭当然没有读出来,但为了不错过可能存在于内容中的线索,她读的很认真,最后除了给自己惹起一阵鸡皮疙瘩之外,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想不到这个章统领还是痴情之人。”
身后传来小孟与小何的感慨,他们未必赞许章轩的深情,却一致对于章轩完好保存与旧情人来往的信件而感到惊奇。
李星鹭盯着手中那叠信纸,莫名感觉有点不对劲:“章轩为什么要把这些信纸藏得那么深?他的发妻张氏夫人已然去世,他就算光明正大摆出来也不会招麻烦,何况保存已逝旧情人的笔墨无非是为了睹物思人,那装信的盒子上却落了几层灰,可见他并没有拿出来过……”
安儿,这个已死之人,难不成也与章轩遇害一案有着某种联系?
她没有留在原地陷入疑惑,而是决定用更多的线索来拼凑答案:“走吧,我们去见一见章轩的岳父舅兄和他的管家。”
第93章 秘密
“章统领遇害的事情, 我们也是深感遗憾……”
章轩的岳父张全忠乃是前任羽林卫统领,即便年逾半百,看上去身体仍然健朗、精气神十足。
值得玩味的是, 他对于女婿章轩的称呼非常客套, 与李星鹭一样, 他喊的是‘章统领’。
其实任谁都能听出来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但是张全忠的儿子、也就是章轩的舅兄张韬却非要撕破脸:“我可不遗憾, 章轩那混账东西早该下去地府给我妹妹磕头了, 他能活到前段时间都算他长命。”
被儿子一拆台, 张全忠显得有些尴尬,他还尽力找补:“因为我家女儿的死引来京城各家无数揣测,这小子听得多了,难免对章统领有些误会……”
“爹, 那是揣测吗?那不都是事实吗?”
然而张韬根本不想接过老父辛苦递出的台阶,他瞪着眼睛继续骂道:“章轩靠着我们家拿到羽林卫兵权, 却背着我妹妹跟那个叫什么安儿的宫女藕断丝连,那也就罢了,后来竟然还因为对方自尽而怪到我妹妹头上、直接谋杀发妻。”
这话其实有些夸大,章轩能够接任羽林卫统领,真正靠的是宣文帝,当然,成为张家的女婿也给了他不少助力,所以于情于理, 他总该善待张氏夫人, 可是两人夫妻感情不睦的消息却传遍京城。
“有关张夫人死因的传闻我也听说过, 仿佛很多人认为是宫中的昭仪娘娘指使章统领杀妻……”
李星鹭适时开口发问,这一传闻是孟贵妃告诉她的, 她有些怀疑这就是黄昭仪落在孟贵妃手上的把柄。
话音落下,张全忠没有回应,他显然有所顾虑,毕竟黄昭仪是小太子的生母、是宣文帝的妃嫔,无论他心中有没有过怨怼,他都不打算非议黄昭仪。
但李星鹭并不失望,她将目光投向张韬,张韬远不如他父亲稳重,而且还是个表里如一的急脾气,她最喜欢问询这种人,因为他们往往藏不住事。
果不其然,张韬在张全忠的瞪视下仍然口无遮拦:“十有八九是真的,因为安儿自尽,我妹妹被黄昭仪召见过一次,她回来之后嘴里就一直念叨着什么冷宫、黄昭仪、安儿……一定是黄昭仪逼她到冷宫安儿自尽的地方恐吓了她。”
“没过多久,我妹妹就突然去世了,章轩说她暴病而亡,这属实荒谬,她自小身体健康有劲得很,怎会患病甚至因病而死……”
张韬的愤怒仇恨几乎能从言语中溢出来,如果李星鹭先前没有判断凶手是章轩不设防的熟人、而张韬不符合标准,她说不定真要把张韬当成重要嫌疑人。
想到这里,她认为这场谈话可以结束了,毕竟张家父子既不是嫌疑人、近来又与死者章轩鲜有来往,应当无法提供更多线索,于是她只随口追问一句:“张夫人被昭仪召入宫中、后来暴病而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距今大约一年,我妹妹的祭日就在这个月月初。”
不过张韬的回答却令她产生了新想法,一年前张夫人出入宫廷、疑似到过冷宫,随后张夫人身亡,与章轩同期在冷宫办差的宫人大量失踪——她很难不联想到这二者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秘辛因而被同时灭口。
但是继续细问,张韬却也不知道更多了,看出他并非刻意隐瞒,李星鹭也就放弃在他这里耗费时间。
张全忠卸任羽林卫统领、张韬如今也只在兵部做一个员外郎,按照张家日渐没落的情形,李星鹭本不必给这对父子多少脸面,但她还是起身将他们送到了府门外。
“ⓌⓁ你在大理寺的人面前唾骂章轩,是生怕他们不怀疑你是凶手吗?”
“我一个六品小官,哪里有资格进宫、哪里能在宫里杀掉章轩?当初我劝您把小妹许配给谢通,您觉得有更好的女婿可以帮扶我们家,然后等到了章轩那白眼狼,不仅没得到任何好处、还把小妹赔进去,而人家谢通如今又快成统领了,您就说您后不后悔吧……”
刚出府门,张家父子就爆发了争执,他们没料到李星鹭和小孟等人并未转身离去,而是在原地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小孟口吻鄙夷地嘲讽道:“方才瞧他那愤慨模样,还以为他真是在为妹妹鸣不平,却原来只不过在恨章统领没帮扶他们家、在遗憾没把妹妹嫁给更有价值的人。”
李星鹭反倒不觉得意外,从她知道张夫人与章轩感情不睦的事情传遍京城,她就有预感了——人尽皆知张夫人生前在章府被冷落委屈,但是张家父子没有站出来敲打章轩、没有考虑过是否令夫妻俩和离,等到张夫人年轻早逝,他们反倒闹着讨伐章轩,这能是为什么?
无非是张夫人活着,他们以为与章轩之间的纽带还存在、还希冀章轩会帮扶他们,而张夫人死去且没有留下子女,章轩与张家彻底断了关系,他们眼见着得不到任何好处,当然就只剩撕破脸皮。
其实这种局面的出现,还得多亏章轩做事不够周全。
要是章轩给足张家父子利益、在张夫人死后仍然表现得与他们像一家人,恐怕张夫人的死再有猫腻都无人为她喊冤,就如同谭治在收了陈家好处之后甚至亲自给谋杀女儿谭秀林的凶手陈锐求情一般。
李星鹭见过太多这种被当作商品或祭品的‘女儿’,她同情张夫人,但也不知还能如何感慨了,于是只道:“回去吧,我还得和那位章管家谈一谈。”
与张家父子不同,章管家是个看上去就很精明圆滑的人,他对李星鹭有问必答、似乎十分配合调查,但是乍一回味,他居然从始至终没有透露章轩的任何隐私。
李星鹭从章管家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她最讨厌的故人,清远县谭府的管家谭贵,他们都一样口风紧、撒谎不眨眼,属于非常难套话的类型。
但也正因如此,她有对付这种人的经验。
“章管家,我能理解你为章统领保守一些秘密,毕竟你为他做事、拿他给的薪酬,但他已经死了,你当然可以选择把他的秘密带进棺材板——如果你不介意很快就躺进棺材的话。”
李星鹭身体前倾,她的笑容很温和,说出口的话语却令人不寒而栗。
章管家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惊恐起来,他战战兢兢地试探道:“您、您的意思是,我不交代出什么事情,就要把我送下去陪章统领……”
“我看着像那种人吗?”
虽然这个问题听起来仍像是恐吓,直把章管家吓得不住摇头,但李星鹭其实是认真发问的,她的外表不具备攻击性、气质口吻也不够强势,可是她的威慑力竟然比肩沈舟云。
难怪那么多人对权势趋之若鹜,一个出身卑微、几个月前还在端茶倒水的婢女,因为拥有了权势,以往她主人家都望之莫及的达官权贵也要礼待她、仰望她甚至恐惧她。
一朝鱼跃龙门,常人难免得意自傲,然而李星鹭没有,这并非因为她脾气多么好或是天性谦虚,她只是明白她的权势来源于宣文帝、来源于长公主,她们轻易就赋予了她权势,当然也能够轻易收回。
她唯一真正掌握在手中的,或许只有探寻真相的能力。
“别担心,你不犯罪,我就没理由对你动手。”
没等章管家松一口气,李星鹭又补充道:“但是如果你真的知道些什么,不管你有没有透露出去,某些人总会觉得灭口最为保险,所以一旦京兆府府兵撤出章府,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这可真是难说了。”
像章管家、谭贵这类人,他们所谓的忠心与情感无关,全部维系于利益之上,因此当他们最重要的利益也就是生命遭到威胁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再守口如瓶。
如她所料,纠结与畏惧在章管家脸上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他还是下定决心般开口坦白:“章统领曾经收受过贿赂,他在羽林卫选拨中刻意偏袒那些世家子弟,报酬是百两黄金,全都埋在花园的泥土中。”
有点震惊,但这不是李星鹭想知道的那一类消息。
“小孟你去找人按章管家的话把黄金挖出来上交京兆府,章管家你继续说。”
她扭头朝小孟交代了一句,复又对着章管家质问道:“这些事还不足以让你担心被灭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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