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反转
公主府。
高耸入云的楼阁、栽满奇花异草的宽阔花园还有随处可见的珍珠金银装饰……这处宅邸的豪华气派宛如宫殿, 而其主人的身份也的确足够尊贵。
李星鹭与孟长赢并肩走在装潢精美雅致的长廊上,转过拐角,尽头的亭台中一个浓颜艳丽的女人正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含笑盯着面前与人追逐玩闹的玉雪女童。
“殿下。”
孟长赢弯腰行礼, 李星鹭自然紧随其后, 但她脸上还额外夹杂了些许惊愕、困惑的情绪——她在羽林卫营地见过这位长公主,但对方当时并未表露身份, 而是化名康娘子与她接触, 所以她也理应表现出没有猜到‘康娘子’与长公主是同一人的状态。
长公主不急不缓地将目光移到二人身上, 用其辨识度极高的沙哑嗓音开口道:“将军,你带着嘉懿去后面马场,让这个闲不下来的皮猴儿闹一会。”
没有对李星鹭作出安排,也就是要同她私下交谈的意思了。
她悄然打量了那与小太子年龄相仿的女童一眼, 京中无人不知两年前长公主与驸马诞育一女,喜获麟孙的宣文帝赐外孙女随母姓、归于齐氏皇族。
在她还纠结于是否要对其行礼时, 小郡主齐嘉懿已经一蹦一跳地被孟长赢牵了出去,亭中顿时只剩下她与长公主。
当然,李星鹭很清楚四周一定潜伏着无数暗卫,以防包括她在内的任何人伤害到长公主。
“几日不见,李寺正又升官了,如今……应当称一声李少卿是不是?”
长公主打扮素净舒适,没有华丽宫装、没有金钗玉饰,但她高贵威严的气度并不依托于那些外物, 深知她权势与手段的人哪怕面对着她的笑脸也会紧张甚至恐惧。
李星鹭并不恐惧, 但相较于初次见面的平常态度, 她此刻必须更加恭敬与拘谨:“先前在羽林卫营地,微臣不识殿下真身, 因而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宽宥,且微臣能有今日,殿下的提携至关重要……”
“李少卿,无须做戏,本宫知道你上回已经猜出了本宫的身份。”
长公主打断她的客套话,轻笑间就当面拆穿了她的谎言。
李星鹭心中一震,下意识抬眸去观察长公主的反应,却见对方仍然保持着笑容,不像是动怒的模样。
她松了一口气,随后也没忘记为自己圆场:“微臣原本意图耍点小心思,博得殿下眼中的好印象,却不成想弄巧成拙了。”
长公主摇了摇头,终于指着桌边的椅子示意她落座:“你替本宫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本宫怎会对你印象不好呢?”
心腹大患?指的是谢通吗?
李星鹭不久前才在宣文帝面前指控谢通、取得宣文帝对于审讯甚至抓捕谢通的默许,而长公主竟然已经掌握了这一动向。
她一边惊讶于长公主情报网的灵通程度,一边依言坐下。
“在你开始查案的第二日,本宫就通过吴珉点出了谢通的嫌疑,但你没有在他身上多做调查,而是东奔西跑,直至今日才给他冠上罪名。”
与冒牌贵妃不同,长公主可没有与她扯家常的闲心,两人的话题仍然围绕着命案展开:“本宫倒有些好奇,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这个选择?”
李星鹭不敢迟疑,张口就重复了先前说给宣文帝的理由:“微臣昨日才查到凶器,进而明确谢副统领的罪行,今日本就打算面圣禀告案情,谁料却被谢副统领拦截陷害……”
但是长公主却不像宣文帝一样轻易接受这番说辞,或者说她不打算忽略其中的漏洞。
“谢通是谁的党羽,本宫心知肚明,如若是他栽赃你谋害太子,那些卫兵不可能供出你效命于宁王,否则岂非给他主子泼了盆脏水?”
长公主再一次轻描淡写地戳破李星鹭的谎话,末了,还似笑非笑着问道:“你以为本宫那位沈家表弟怎么能够在短时间内帮你伪造出凶器?”
李星鹭的脸色仿佛未染墨水的纸张一般苍白,可是她甚至没有喘息思考的时间,又听对面传来言语。
“常人接手此案,只恨不得立刻敷衍了事,你倒是胆大包天,查到皇家秘辛也不肯罢休。”
长公主果然清楚黄昭仪与章轩的私情、甚至是小太子的身世!
身下的椅子都还没捂热,李星鹭又忙不迭地跪倒在冰凉地板上,但她没有贸然出声为己开脱,而是沉默地垂首不语。
这副反应似乎让长公主有些意外,对方语气不明地朝她质问道:“你知悉了一个对本宫很不利、能够颠覆政局的秘密,难道不该诚惶诚恐地表忠心,以防本宫将你灭口吗?”
“您不会,微臣之所以敢冒着风险彻查真相,就是因为心知您不会怪罪。”
李星鹭抬起头,顶着长公主审视的目光,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假如微臣一味顺着殿下您的指示查案、结案,那么微臣的作用就只有听话,听话可不算什么独特的优点,您需要的是有勇有谋的人才,而不是一个傀儡,微臣需要展现的是价值,而不是忠心。”
闻言,长公主俯下身,将那张集合了孟贵妃与宣文帝五官特点的绮丽容颜凑到她眼前,好整以暇地追问:“但凡你在父皇面前泄露半分太子的身世疑点,本宫在朝政上积攒多年的势力就会付之一炬——本宫的确不在意手下党羽是否完全听话,毕竟有主见的人更会办事,可你的自作主张差点给本宫惹了大麻烦,居然还敢以此邀功吗?”
“您有千万种方式灭口任何人,若非您笃信微臣不会泄密、不会做出对您不利的选择,微臣早已成为亡魂,何来面圣的机会?”
换作旁人被长公主这等生杀予夺的大人物当面问责,怕是一开始就要磕头求饶,但李星鹭却愈发游刃有余,连方才的些许紧张都不复存在。
长公主挑了挑眉,口吻戏谑且尖锐地抛出三连反问:“你的意思是,你与本宫之间存在信任?凭我们的一面之缘?还是凭你与本宫表弟的情分?”
“您与陛下赏识微臣,是因为江州宝藏与凉州毒人事件,但您信任微臣,是因为青山寺的连环命案——微臣查明凶手为英国公的妹妹钟燕回,却没有固执要求抓捕凶手归案,所以您知道微臣并非死心眼、不会冒着多重风险交代此案真相。”
李星鹭虽然落于下位、用着仰望的姿态,但却未显卑弱,反而像一支屈而不折的青竹:“而微臣信任您,是因为冯司正冯雅兰。”
“在宫廷甚至整座京城中,您的耳目无处不在、情报网遍布四方,但这是占了地利,换作宁王的地盘,就算您培养无数暗探,也未必有一个能够接近他与他的党羽,更别提窃取他们的机密计划。”
“然而您却不曾错过宁王的每一次图谋,譬如在江州丹霞山鲁王、裕王和宁王三方抢夺宝藏,最后却是您派来的金吾卫将滔天巨财尽揽,当时微臣就有所疑惑,金吾卫出场的时机为什么那样凑巧?她们又是从何处得知宝库所在位置?”
“还有青州博昌县那一次,宁王授意其子齐世安策划的兵变还未开始,金吾卫就将之抹杀在摇篮中,齐世安亲口供认他与军队接应的时间地点暗号唯有他、宁王与冯坤三人知情,那么金吾卫是如何获取这些机密情报的?”
“直到入京之后与冯雅兰重逢、直到发现蝉衣姑娘传递情报的行为是受您指使,微臣突然就想通了一切——任谁也想不到宁王心腹党羽的女儿会为您效力,但这就是事实。”
起先受到原书剧情影响,李星鹭以为冯雅兰只是个单纯热爱探案的官家小姐,即便与宁王世子有情缘牵扯,也不曾真正涉足党争,后来两人在宫中重逢,她又怀疑冯雅兰成了宁王的眼线探子、对其多加提防。
可是蝉衣的出现改变了她的想法,蝉衣被冯雅兰赎身之后,怎么会从千里之外的江州来到京城宫廷?又怎么会与长公主搭上关系?
李星鹭由此开始察觉冯雅兰的真实立场,那可以解释先前的所有疑问——冯雅兰的父亲冯坤深受宁王信任,借着身份便利,她当然能够通过父亲窃取机密情报,而且没有人会怀疑她,宁王甚至把她安排进宫当眼线。
“冯雅兰是宁王心腹冯坤的女儿,身份十分敏感,但您敢用她,换作宁王,即便您的手下及其子女叛变投诚,他也绝不敢相信接纳。”
说出这番分析时,李星鹭是真心敬佩长公主的,敢用敌人心腹的女儿为她效力,说明她心胸足够开阔,而能让敌人心腹的女儿为她效力,则说明她的魄力、理念足够吸引人。
“起身吧,坐着说话。”
须臾,一股力道握在李星鹭肩膀处,竟是长公主亲自伸手来扶。
李星鹭顺势重新落座,这回不再有质问与责难,长公主平视着她,面露欣赏与赞许:“雅兰、长赢与素商都对你多有赞词褒扬,但百闻不如一见,本宫方才见识到你的真本事——你的仕途不会止步于一个少卿之位的,新任大理寺卿申千帆已然年过半百,想必过不了几年你就能接替他的位置。”
虽然听起来像是陈述事实,但实际上应该算作承诺,代表着长公主认可她的价值、预备大力培养提拔她。
同样的话如果换作宁王和齐世安来说,李星鹭一个字也不会信,可是长公主这些年为女子入朝参政所做的努力是实打实的,因此她不作质疑,只是识趣地答道:“若有来日平步青云,自不敢忘殿下的提携之恩。”
“你有心就好。”
长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天色渐晚,是时候切入正题了。”
切入正题?刚才把她说得口干舌燥的话题原来只能算铺垫吗?
李星鹭心中腹诽,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做出一副认真听候的神态。
“你对黄昭仪有什么看法?”
长公主的问题属实有些出人意料,她以为就算要谈起宫廷诸事,对方也会先提及贵妃。
于李星鹭而言,黄昭仪设计诬陷她谋害太子,一旦罪名成立她必死无疑,所以黄昭仪是她的仇人。
而从长公主的角度来说,黄昭仪即便不是直接杀害其母孟贵妃的凶手,也仍是导致孟贵妃死亡的重要原因,所以黄昭仪也是长公主的仇人。
面对共同的仇人,自然应该贬低辱骂——但以长公主的性格,她问话的目的怎会是听李星鹭说一堆黄昭仪的坏话?
思来想去,李星鹭摒去一部分个人情绪,用旁观者的口吻答道:“黄昭仪,胆量够大,不蠢但坏,为了隐瞒自己偷情的秘密害死无数性命,若是她捏造的那些怪谈真实存在,她必定是第一个遭到冤魂索命的。”
“听起来你并不同情她。”
长公主的话语有些莫名其妙,怀疑她怨恨黄昭仪很正常,但怀疑她同情黄昭仪又是从何得出的想法?
“毕竟你与她都算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本宫原本担心,你虽然怨恨她陷害你,却会理解她为了稳固地位而不择手段。”
说罢,长公主没有等她接话,只是自顾自地道出目的:“既然你看得明白,就代本宫去送黄昭仪一程,可以有冒牌贵妃,自然也可以有冒牌昭仪,不是吗?”
长公主决定立刻送黄昭仪去死,究竟是为了替母报仇,还是更担心黄昭仪活着会泄露小太子的身世秘密?
李星鹭当然没有问出口,她唯有领命而去。
*
踏出公主府的府门,沈舟云清俊挺拔的身影与门外的马车一齐映入视线中,李星鹭几乎是小跑着朝他奔过去。
“怎么了?你为何会在公主府滞留那么长时间?”
或许是被她几次三番遇险的经历刺激到,沈舟云现在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甚至连公主府都不信任、担心她会在里面出什么事。
她轻咳一声,主动张开双臂抱了他一下,以示自己毫发无伤,随即又反问道:“沈大人,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吗?你不用去京兆府上值吗?”
“我在京兆府只是个摆设似的不吉祥物,没有我,京兆府上下官员也照常办公。”
沈舟云可不满足于她一触即分的拥抱,他一边将她打横抱上马车车厢,一边用认真执著的语气回答道:“但是没有你,我的人生无法照常继续。”
“那你也不可能时刻待在我身边看护,我们都有各自的公务。”
李星鹭在说出这句劝慰时,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那可是向来奉行公务第一、不循私情的沈舟云,她竟然有劝他不要沉溺私事耽误公事的一天。
而沈舟云还不以为然:“我申请卸任京兆尹,从京兆府调到大理寺,不就能再度与你共事、时刻陪在你身边了吗?”
“除非你等到新任寺卿致仕,再来接替我现在的少卿一职,否则大理寺如今只有我原先领的寺正职位空置,你调任岂不等同于被贬……”
若是从三品京兆尹调到六品大理寺正,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以为沈舟云是犯了什么大错或是触怒了皇帝,这毕竟是血亏的事情。
但她话还没说完,沈舟云就摇着头打断了她:“每个人权衡利弊的标准都不同,在我心中权力地位、旁人的羡慕嫉妒根本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李星鹭的第一反应并非感动,而是惊愕——原书里沈舟云可不是这样的,他在官场上争权夺势、铲除异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牵绊他,他已是名副其实的冷酷无情活阎王。
然而沈舟云现在却将她置于一切利益之上,这是否说明她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不会再成为原书里人人唾骂、不得好死的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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