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从江东来,刚见了一位在春峡做渔夫的老友。
那么他口中的这位老友,是崔鸿雪吗?
离开了溪川去做渔夫,好像也符合他的行事。
在崔鸿雪睁开眼的刹那,陶采薇就直白地问他:“你在春峡做渔夫的时候,让庄时来找我要虎头私印了吗?”
崔鸿雪刚醒过来的大脑还十分滞涩,但他从来不骗她,但凡她问。
但有的事情从他嘴里是得不到答案的,陶采薇就怕这个。
但是他说:“是,如果你把虎头私印给他了,我就能一直留在春峡做渔夫了。”
陶采薇适时拧起一对可爱的眉头,像在撒娇:“那这么说,你怪我没给他咯。”
崔鸿雪往她怀里拱了拱:“我没怪你,你做任何决定都可以,我都心甘情愿。”
套到了话的陶采薇,这下彻底知道了,庄时就是在骗她,这个皇帝如今不是个好东西。
一个皇帝好不好,却不是那么好判断的,毕竟至少现在全天下的百姓都在越过越好,而朝廷也远没有以前那么乌烟瘴气。
崔鸿雪觉得,庄时做得很好,至少他一直坚守着初心,评判一个皇帝看的是大局。
陶采薇怔了怔,看着他的这个动作,心底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好像是这位崔相大人在向她示弱,就像上次他对她说,他不想待在这里了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雾气浮在半空中,尤其是山上,睡了一夜起来浑身都是黏糊糊的。
就连吸进肺里的空气也是湿润有浸着凉气的,他们的头发丝都成了一缕一缕的,贴在脸颊上。
那就再问他一次吧。
“崔鸿雪,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会对他的答案作何反应,是否他提出的想法,她就会帮他实现。
对于他说的想离开这里的话,她自然不可能听他的,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她只当他是发了一句牢骚而已。
对于现在这个问题,陶采薇几乎都能想到答案,他无非是说,他想要她,他就想要她好好的。
可是他说:“我想要跟你回铅兴县去,我们在弯湖边修一栋别院,我们就住在那里,每天养花、钓鱼,我希望我还能弹几首曲子给你听,我还想种一大片的土地,亲手耕田、播种,再看它们从土里钻出来,长成一颗一颗可爱的、圆滚滚的大白菜。”
陶采薇心里有暖流不住地荡漾着,听起来,他好像真的很向往那样的生活。
“这话听起来还真不像是崔相大人说出口的。”
他还说:“为了让地里的白菜长得更好,我想了想,也不是不能接受浇一些粪便上去。”
陶采薇将头埋在他怀里,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那我可不想吃你种的菜了。”
他没说什么,只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就像以往那样。
他们现在再也不是什么崔相大人和崔相夫人,就只是陶采薇
和崔鸿雪而已。
他还说:“回溪川去也行,咱们每天去看瑶岑杀鱼,天气好的时候一起眺望西边的雪山,听茶馆里的采耳人讲雪山上神君的故事。”
陶采薇点点头,听起来的确很美好。
但是她说:“可是回去的话,我们现在拥有的这些东西又算什么呢?”
所以崔鸿雪并没有再说下去,他站起身子,说:“我们该下山了,我还要赶在日出之前去上朝。”
从崔鸿雪变成崔相大人只需要一瞬,他现在要回去穿上他猩红色的官袍,佩上他尊贵无双的冠带,往朱红色的宫门里走去。
每走进一次那个地方,他的血肉就会被剥离掉一些。
可是如果他不去,只要在他落下神坛的一瞬间,便会有无数人出来把陶家也拉下来。
皇后如今还无权,陶金银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却也保不住陶家,更何况陶富贵那个所有官职都不是靠自己得来的情况。
陶采薇这段时间做的一切操作,若是没有人替她背书,将会很快迎来一大波的反噬。
崔鸿雪正是对此一清二楚,他更知道自己不能退出朝堂。
只是一些他向来擅长的事情而已,做起来没那么难。
崔相只要站上这个大殿,便是无人能撼动的地位。
他越是做出这副样子,皇上就越忌惮他。
但双方都知道,这个时候若是退让了,那就要永远站在被动的地位去。
今日的朝堂上,不免又是一阵焦灼对阵,局势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站队也是。
崔相说:“皇上,臣的站队天下皆知,从臣会读书写字起,全天下便知道,我崔家站的是陛下的队!”任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来。
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帝王,在发现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削减崔相一分的时候,是否动过一丝隐晦的杀心,没人知道。
或许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曾派人屠了崔家满门,或许那个人再次举刀杀来的时候,指向的是他。
只是没过多久,从殿后跑进来一个太监,凑在皇上面前说了句什么,随后皇上面色缓和了许多,但仍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后来皇上匆匆散了朝,各路官员纷纷四散。
过后不久,皇宫里就传出了皇后有孕的消息。
看得出来,皇上很为此高兴,一连几天,朝堂上的氛围都不再是那么剑拔弩张。
陶采薇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欣喜不已:“太好了,我想进宫去看看妍妍。”
这话便是对崔鸿雪说的,是要让他安排的意思。
崔鸿雪说:“我建议你,在皇后顺利生产前,都不要去见她。”
陶采薇说:“为什么?”
虽然话不好听,但崔鸿雪不得不向她说清楚:“三个月前的胎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数,但你若是去了,皇后在这期间无论出了什么事,皇上都有可能算在你头上。”
陶采薇瞬间冷静下来,崔鸿雪话说得确实难听,但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我希望妍妍这胎能顺利生下来,这样她在宫里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
崔鸿雪道:“放心,皇上比任何人都注重这一胎,他会照看好她的。”
陶采薇点点头:“我们来日方长,等妍妍坐稳了后位,我有的是机会去见她。”
不过说起来,她这肚子怎么一直都没有动静。
自从上次皇帝提醒她以来,她一直关注着这些事情。
她不排斥生孩子,相反,她想要有几个孩子,一方面是她的确想承担起崔家主母的责任,为人丁凋敝的崔家开枝散叶,一方面是她确实喜欢小孩子。
她认为她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极好,她是在幸福快乐中长大的,如今长大了,生活中也处处是令她惊喜的事情,总体来说,她对她的人生感到很满意,也因此,她想带一个新生命到这个世界上来,她会直接告诉她的孩子:“这个世界很好玩,所以娘把你生下来,就是想让你也体会体会。”
她心里坚信,崔鸿雪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而她也是一个很好的母亲,除此以外,家里还会有一对很好的姥姥和姥爷,还有个很好的舅舅。
她的孩子会很幸福,而这个府邸处处鸟语花香,也欢迎小孩子的到来。
所以陶采薇现在是真的在期盼孩子的到来。
她摸了摸肚子,叹了口气。
崔鸿雪看出她的想法,他垂下头,有些不敢看她。
他每天都在喝药,不知怎的,他觉得现在绝不是生孩子的好时机,所以每次事前他都会喝下一碗避孕汤。
很多事情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他承受不了一个孩子的到来。
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他病得很严重。
心里的难受尚且能压制得住,但肢体上的症状往往令他无措。
他找宫里信任的太医开了许多使身体镇静的药丸,每当他感觉四肢开始失控时,他就往嘴里倒一些药丸。
久而久之,虽说少了在人前失礼的烦恼,却也让他的感官逐渐迟钝,变得滞涩起来。
这样的他,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要一个孩子的。
更何况陶采薇现在年纪尚小,也不适合要孩子,
可是他此时却问她:“陶采薇,你也想要一个孩子吗?”
他想他应该先问清楚她的想法才对,就像是她问他一样。
她问了,他答了,但她不一定会照着去做。
同样的,他问了,她答了,他也不一定会同意。
陶采薇现在回答他:“是啊,为什么会不想要呢?”
走到哪儿也是孩子越多越好的道理,除了穷人家。
这是陶采薇的观念。
但大多数穷人家越穷便要生越多的孩子,好像孩子多了家里就能富起来似的,不过的确也是,对这些人来说,养孩子成本几乎为零,给口饭吃就行,四岁就可以帮家里干活了,一个一个的孩子就像工具人一样,明明为家里奉献了一生,还得对父母感恩戴德一辈子。
若是她成了皇帝,她一定第一时间废除这“孝道”二字,提倡父母给了孩子什么,孩子成年后就相应还给父母什么,多给是情分,不多给是本分。
陶采薇一想到这儿,又对自己夫君提起来:“世人皆道,皇上的皇位是你帮忙坐上去的,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坐皇位呢?”
他要是成了皇帝,那她岂不是就能随意颁发这些诏令了。
崔鸿雪还来不及应对她刚刚的想生孩子的问题,这就又要应对她问他为啥不当皇帝的问题。
他只能说:“我不当反贼还需要理由吗?”
陶采薇道:“瞧你这话说的,只要你坐上去了,把皇帝赶下来了,那你就是正统皇帝,他才是反贼。”
对着妻子越来越灼热的目光,崔鸿雪脸色越来越差:“陶采薇,你不是在说认真的吧。”
陶采薇摊了摊手:“开个玩笑而已啦。”
崔鸿雪还做不到,为了自己家的私事,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亲眼所见,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安居乐业,郊外一望无际的农田里也都是一派欣欣向荣,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庄时打的旗号就是仁义之君,不管他私底下对崔鸿雪仁不仁义,他只要对百姓仁义便是好皇帝。
莫名地,崔鸿雪现在看到土路上叼着狗尾巴草蹦跶着走路的小黄狗,都觉得它幸福得不行。
流浪狗现在在路边捡到的食物甚至都是肉包子,丢啃干净的骨头给它们,它们都不吃。
他也绝不会觉得,自己做皇帝会比庄时做得更好。
至于庄时为什么忌惮他,除了外头沸沸扬扬的功高震主的名声以外,还因为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
毕竟他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威胁到庄时。
庄时在意的,另有其物。
这也是他最后的底牌。
一切尚还在掌控之中,崔鸿雪道:“陶采薇,你高估我了,我以为现在这样,你会满意了。”
陶采薇的确没什么不满意的,但从小浸染在
她骨子里的天真不会消散。
庄时当时试探他的那句话,没想到成了真,这陶采薇还真抱着做皇后的心思呢。
这么说,庄时忌惮他俩,还真是一点没忌惮错。
陶采薇嘿嘿笑着往崔相大人怀里倒去,她搀着他的手臂说:“嘿嘿,夫君大人,我对你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就是有些不放心陶金银,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还是把他调出来啊。”
崔鸿雪捏了捏眉心,一句“没办法,是陶金银自己想待在那儿”生生变成了“我会想办法的。”
有事情他就得去解决,不管是大事小事,还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谁让他当初就那么听她的话,说要把陶金银弄去做武官就弄去了。
皇后已有孕三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凉了下来,正式进入了秋天,整个大地变成了金黄色。
皇后胎象稳固,又正值生辰,因此皇上下令,要给皇后大办此次寿宴。
蒋皇后的风头简直是盛到了极致,偏偏蒋家两位父母至今仍是平民。
皇后特地请示了皇上:“能否将臣妾的父母一并接来为臣妾贺寿。”自入宫以来,她还从未见过父母一面,有时候她还当真不知,自己入宫的这一步棋走得对不对。
可这已经是她当时选择的路里最好的一条了,最后如愿达成,即便与父母相隔甚远,她也说不出一句后悔的话来。
蒋皇后的气色被养得很好,看得出是被人精心照料着的,一个女人生活是否幸福,极大程度可以从脸上看出来。
身为皇后,她却也没什么烦恼,生平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就是不能与父母和自己的小姐妹时常见面。
至于那些旁人最看重的自由,她却不是那么看重。
能这么养尊处优的活一辈子,蒋青妍相当满足。
到了皇后寿宴的这一天,陶采薇和崔鸿雪两个早早地入了场。
陶采薇实在是太想见到蒋青妍了,她们俩以前当小姑娘的时候,每天有谈不完的关于未来夫君的话题,更有聊不完的对未来家庭的想象,如今她们分明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却再也没有机会聊这些事情。
崔鸿雪被她拖得没办法,尽管他一直对她说:“皇后不可能坐那儿等你来的,你慢些去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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