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说是拿他当人质了,但只要陶采薇还对皇上有用,陶金银便不会被怎么样。
陶采薇却说:“他到底也没伤到我分毫,赚钱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帮帮他又如何。”
她没察觉到,这句话简直像极了温水煮青蛙故事里的开头。
崔鸿雪心底知道,这一场平衡里,皇帝赢了半筹,这也意味着,事情已经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现在尚且如此,崔陶两家,接下来便更容不得任何形式的扩张了,包括繁衍子嗣。
崔鸿雪隐约又看到了那场高楼上的烟花,乍看极尽繁复热烈,实际短暂得要命。
权势与烟花彻底对应起来,都是风光一时,随后瞬间凋零的东西。
或许外表看起来还不显,但崔陶二家,已经过了最灿烂亮眼的时刻,他们会在时代的洪流中被瞬间淹没,不留一丝痕迹。
但在那之前,崔鸿雪一定会想尽办法燃烧自己,延缓这一刻的到来。
他对局势的认知比其他人要敏感得多,这样的敏感也折磨着他。
现在的一切之所以让他感到悲凉,便是因为:
所有危机和困局都必然有解局的办法,但如果危机和困局接连到来,那必然会有失算的一刻。
他所能做的,就是将那一刻无限的延缓。
第096章 求救
或许是因为局势在悄然发生变动, 也或许是陶采薇在到了京城之后终于迎来了第一道不顺心的坎,这对夫妻竟罕见地,坐在一起喝起茶来。
自新婚以来, 他们二人鲜少有过交流。
在外人眼里,陶采薇一直把这个崔夫人的角色做得很好, 在家里,她也没有漏过一句嘘寒问暖、添衣加被。
唯独只有崔鸿雪自己知道, 这些关心里没有任何温度。
妻子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任何温度。
连日的重压让他快要支撑不住。
在这之前, 京城里还发生一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原任河首府知府的祁明辉又被调回来了。
关于皇帝要给祁明辉什么官职的这一件事情,引起了广泛讨论。
朝堂上慢慢地又起了弹劾崔相的声音,至于是否背后有谁授权, 崔鸿雪不想探查,也或许,他心里一清二楚。
崔鸿雪任当朝宰相兼内阁首辅,有人说,不如就将崔相大人的职务卸一卸,让祁明辉任首辅。
祁明辉在河首府时的政绩办得十分漂亮,交上来也是令人瞩目, 再加上他人又长得好看, 要论年轻的时候,那是丝毫不差给崔鸿雪的。
皇上面前伺候的人首要条件就得是好看。
这些人未必是真觉得祁明辉当得起首辅一职, 只是想趁机将崔鸿雪削弱一下罢了。
崔相现在管的实在有点太宽了, 小到金朝上下官员的升迁, 大到皇帝旨意的审核。
崔鸿雪自然不会任由这些人卸他的职,平时不管怎么弹劾他都关系, 这会儿却是他据理力争的时候了,他手底下还撑着一个陶家,他不能被削弱分毫。
崔鸿雪一张口,各样论据便轮番输出,他一张嘴皮子的功力可是不俗,当年靠着这一张嘴四处辩论,得了满朝文人的心。
当年庄时就跟在他身后,而他的一番辩论也皆是为了庄时打名声。
也不知崔相如今站在朝堂最前端,又开始打起这番不该卸他职的辩论时,皇帝又该作何感想。
他的条理清晰、论据十足,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说卸了他的职就能卸了他的职。
纵是那些本还跟风说他不是的末端官员,此时也被他一番话说服了。
崔鸿雪当年能凭借一己之力闻名全国,一身功力自然不假。
他振臂一呼,便有天下文人为他高喊,这便是文人的力量,笔杆子从不比刀枪的攻击力弱。
他崔鸿雪如今之所以能站在这里,靠的就是嘴和笔。
到此为止,皇帝自然也不能硬着头皮去削崔相的权,他只是再一次意识到,崔鸿雪此人的威力。
可真是让人忌惮啊。
祁明辉便在京城随便被皇帝安了个官职,比之前的要高,算是升迁。
祁明辉心里自然是满意的,就不知道他的那位精明的太太要怎么想了。
崔鸿雪走出朝堂的时候,扶着无人的墙根,又是一大口殷红红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来,远远看去,他背后的金銮殿双门大开,倒像是张着一张深渊巨口,那些血迹喷溅在朱墙上,竟完全看不出颜色了。
以至于从背后走来的祁明辉见到扶着墙的他,也只是问了一句:“崔相大人,身体不舒服吗?这段时间着实有些暑热,烈日灼人,在这里歇息片刻也挺好的。”
崔鸿雪默默捻去唇角的血迹,回头看他:“祁大人。”
祁明辉看着他眼底颇有欣赏:“崔大人,今日能在朝堂上再次看到您唾沫横飞、气势昂扬的模样,下官真是太高兴了。”
虽说各家官员私底下都有自己的筹谋,但只要是文人出身的官员,就没有不对崔鸿雪抱有一番偏爱态度的。
在那些暗藏玄机、不可告人的筹谋之外,靠着一张嘴、一杆笔的辩论为自己争取的权力,确实是无人敢反驳的,这是文人的安身立命之本,更是摆在明面上的、光明正大的争斗。
祁明辉没能得到一个更高的官,自然是愿赌服输。
陶金银做不了文官,自然也跟这个能力有关。
崔鸿雪待祁明辉的态度并不热络,或者说,他待谁都是如此。
“祁大人,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祁明辉本还想跟他寒暄两句,跟他说说自家女儿当年
还是他的追随者。
说起女儿,祁明辉深深叹了口气。
如今女儿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却是没跟他们一起回京城来。
倒是他的太太,如今更是病得不轻了,可惜女儿如今已完全不被她拿捏,真病也好假病也罢,祁凌雪打定了主意不回家,他们拿她丝毫没有办法。
女儿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她今生便不嫁人了,还问她能否将她的嫁妆折成银子给她。
祁明辉觉得那不算什么大事,便答应了,偏偏她母亲死活不应,嫁妆之所以叫嫁妆,自然是给出嫁的女儿的,不出嫁的女儿自然是没有的。
祁凌雪却说:“我是家中的女儿,你们就当是把应当分我的财产给我就是。”
她母亲却说:“你这是闹的什么笑话,我们没有义务给女儿分任何财产。”
此话一说出来,祁凌雪也不强求,她只要争取了就足够代表她的态度了,她便转身就走。
祁明辉想拉住她再多说两句话都不行,要说财产,他把财产平分给女儿一半都行,他向来也不在乎这些。
可女儿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也不多说,祁明辉便知道了,她原也不缺这些钱了,此番前来,不过是往家里要个态度。
思及此,祁明辉对她母亲便更添了一丝不满,却对她也更无任何话想说,说了她就能明白吗?
事已至此,除了叹息,他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她母亲向他所要求的那些:“派兵把女儿绑回来”的事情,他也没有应过,给女儿自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事了。
因此她母亲每天更是气得不行,寻常人家丢了个女儿尚能报官,他们家本就是官,祁明辉却一点不管。
祈太太如今便只能把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了,寻思着这个女儿就当是丢了,好好在儿子身上筹谋就是了。
崔鸿雪如今正跟陶采薇一同坐在花厅里喝茶,两人少有这般闲静的时候,各自都闲了下来。
自新婚以来,他们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之间无非是些公事公办的交谈。
陶采薇心底若说一早是有话想说的,后来就全没有了,基本上,她对她目前的生活是极其满意的,对她的这位夫君也是相当满意的。
这场婚事,与她从小期盼中的,没有任何分别。
“夫君请用茶。”
“多谢夫人。”
两人始终相敬如宾。
崔鸿雪心里却突然生出了一大股冲动,今天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既让他耗干了心力,又让他察觉到前路的艰难。
这些事情处理起来,对鸿雪公子来说,应当是游刃有余的。
至今外人眼里,他也的确如此,强大得无人能撼动,就算是皇帝也会被他几句话怼到没脾气。
偏偏所有人还觉得崔相说得对。
“皇上,崔相大人说的字字箴言,实属血泪肺腑之言呐。”
件件事都要逼得皇上做出崔相的选择。
就着陶采薇敬上来的茶,崔鸿雪握住了她的手。
“陶采薇,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陶采薇对上他认真的目光,下意识地有些想离开。
若是现在安青过来跟她说,外面有什么人在找她的话,她就能顺势离开了。
莫名地她觉得,崔鸿雪现在不是想说公事。
偏偏现在安青站得远远的,并没有什么人或事要找她。
有些话题回避了太久了。
陶采薇几乎都已经忘了,眼前这个人,曾是她的崔波。
崔鸿雪说:“我其实,一直都很想、很想,离开这里。”一字一顿地,说得很艰难。
告诉妻子他的想法,或许是他该做的事情。
陶采薇逐渐皱起了眉头,她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些东西,是痛苦的、挣扎的。
说出这句话,好像费掉了他全部力气。
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但这好像是一种……求救。
他在向她求救。
意识到这一点的陶采薇顿时换了一种新的思绪出来,她似乎有些意识到,自己所认为的完美婚姻,似乎一直在崩溃的边缘。
只是他们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平静下来,既然他摆出了想要解决问题的态度,那她便也不好再继续维持一张假面了。
没错,就是假面。
似乎以往喜欢崔波的人格都已经尽数隐藏了起来,陶采薇觉得自己心硬得像一块铁,明明都是同一个人,她却对他的一切状况无动于衷。
他在吐血,在自残,在日渐消瘦,她看似对此一无所知。
她此时目光扫向他的衣袍,肉眼可见的空荡荡,他是一具躯壳。
她问他:“为什么呢?”
这句话问得简直没温度极了。
崔波厌恶权场,崔鸿雪也未必喜欢。
更何况这个地方,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四处都是崔家人的亡魂。
陶采薇从没注意过这件事,并且自她入府以来,崔鸿雪就将崔家祠堂关了起来,他怕里头那密密麻麻的排位吓到她。
去坟前祭奠这样的事情,更是从没有过。
陶采薇是崔家长媳,她该去的。
但崔鸿雪把所有都掩藏起来了,从不让她接触。
她这时候问他,为什么不想待在这里。
崔鸿雪也不怨她无知无觉地发问,他回答道:“因为我讨厌这里,我只想在远处闲云野鹤一生,每次套上那件猩红色的官袍,我就止不住地想要呕吐。”
陶采薇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他明明都已经走了。
崔鸿雪看着她,字字都是血泪:“因为庄坚的兵打到你家门口来了,因为庄时故意推动了这一切,因为你陶家已经成为了庄坚和云华眼里的大肥肉,因为我如果不帮庄时坐上皇位的就一定是庄坚。”
陶采薇的思绪忽然飘回那日,叛军的确打到她家门口来了,但没过多久就走了,她虽然受了些惊吓,后来也只当那是一场规模很小的战争而已,她认为只有极小部分运气不好的人会在这场战争中丧命。
但她没想到如果崔鸿雪不帮回来庄时的话,陶家是真的会被庄坚拆吃入腹。
这场战争对她来说有多不以为意,恰恰证明了崔鸿雪在其中争分夺秒所做的努力。
他也不得不佩服庄时,将时机卡得刚刚好,早一刻晚一刻,他都不可能再出手了。
陶采薇的身子坐直了一些,她开始正视他。
“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崔鸿雪不想承认这件事情,他做什么都是自愿的而已。
所以他保持沉默。
陶采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事情想明白,她以为崔鸿雪只是恰好回来了京城而已,娶她这件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毕竟他们在河首府有些交情,他或许是喜欢自己的。
而她也在新婚之夜的瞬间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是她的夫君,她就敬着他、尊着他,至于那些恼怒和埋怨,以及让恼怒和埋怨生长出来的土壤——她的情意,都被她尽数抛下。
取而代之的是她冷漠地做着妻子的角色。
但他现在告诉她,他之所以回来成为这个崔鸿雪,都是为了她。
他告诉她,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虽然他的声音不大,尚且也还平缓,但她听得振聋发聩,这是他的求救。
崔波要再成为崔鸿雪,本来就是有代价的。
他说:“我只是说一声而已,薇薇,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但我并不打算离开这里,我会在这里待着,继续做我的崔相。”
陶采薇道:“你
希望我能明白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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