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小姐身上,小姐现在大体上,还算是个正常人, 可只有她们这些身边人,知道她压根就不正常。
祁凌雪来过府上一次,陶采薇朝她微微笑着,还叫安青去上茶。
安青正愁这幅画要不要拿给小姐看,正好碰到了这个秘密的另一位持有者,便拉着祁凌雪问起来。
“祁小姐,我们小姐实在是有些怪怪的, 现在连笑也是浅浅笑着, 笑不出声来。”
安青一脸苦恼,似乎这是一件多么不得了的大事, 祁凌雪却说:“这没什么, 要我看, 她现在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人总是要长大的, 她总不可能永远那么嘻嘻哈哈的,是你们太大惊小怪了,一幅画而已,拿给她看吧,她还承受得住。”
祁凌雪远远朝陶采薇看过去,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心疼啊,怎么能不心疼呢?
可是没有人能轻轻松松长大,谁也逃不了脱下一层皮。
祁凌雪脱下的是母亲裹在她身上一辈子的名节和婚事,而陶采薇脱下的是一份感情。
这么比起来,确实算不得什么。
感情只有在感情中才叫大事,脱离了感情以后,那份感情放在漫长人生里,是件再小不过的事。
祁凌雪拍了拍安青的肩,让她安心:“她现在在做着正确的事,安青,我保证,没了崔波,她也还是能收获一份宠爱的,她什么也没失去。”
祁凌雪在生意场混久了,也学会了用确切的程度衡量感情、衡量一切,因此,在她看来,崔波的爱与全修杰的爱,没什么两样。
安青听得云里雾里,心道崔先生的那份宠爱,怕是再无人能给得起。
全修杰携父母到访陶府的这一天,安青将那副卷在一起的画摆在了陶采薇面前。
安青没说什么,就只是放在了她面前而已,陶采薇短暂地从账本中抬眸看她,问道:“这是何物?”
安青只说:“偏院里翻到的。”
偏院自然指的就是崔波住过的那个院子,她的眉心罕见地动了动,目光并未往画卷上看去,仍看着账本,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很久目光没往下落一行。
这是他留下的东西。
她还以为他真的什么也没留下。
过了很久,安青听到从小姐嘴里飘出来的,清淡淡的声音:“许是他不下心落下的吧,或是忘了扔的。”
崔波的屋子很干净,这么长时间的居住,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安青见她没有伸手去打开看的意思,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小姐,这幅画应当是崔先生留给你的。”
陶采薇耳朵尖动了动,一阵风拂过,她的骨架似乎哆嗦了一下,窗外飘起雪来。
入冬了,铅兴县跟溪川不一样,是一个会下雪的地方。
安青看到她犹豫了一会儿,手终是从账本上抬起来,缓缓伸向了那卷画纸。
安青怕陶采薇冷,早早地灌好了汤婆子,递到她手上。
触到画纸的一刹那,外面有小丫鬟跑进来报信:“小姐,太太叫你去望山堂,有客来访。”
就在那一刹那,陶采薇收回了手,安青眼底划过一丝遗憾,就差一点呢。
陶采薇站起身,捧着安青给她灌的汤婆子,举止端庄娴雅,朝着望山堂的方向走去。
按照寻常的规矩,男方家上门来是,这位待说亲的女子,应当隐于幕后。
但陶家不是寻常人家。
全家人来得声势浩荡,铅兴县乃至河首府无人不知他们是为何而来。
这场婚事到底说不说得上,符秀兰要当场决定并给出答复。
便索性当场交了陶采薇来。
崔波已经走了,商讨陶采薇的婚事,本就在计划之中。
全家人的到来,无疑是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是惊喜。
无论从哪方面来衡量,都是陶采薇现在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婚事。
陶采薇从十六开的望山堂大门进入,随后脸上挂上了她最为擅长的、标准的讨好式微笑:“母亲,听您说有贵客来访。”
话音落下后,她抬眼用有礼的眼神扫视了堂上坐着的一圈人,屈膝行礼道:“全大人。”
全大人是她唯一认识的人,先打了声招呼,剩下的那两位,她该等着旁人来介绍。
全家父母对陶家的印象极好,本还以为这只是个商户人家,官职都是自家儿子给上书得来的,必不会有多少底蕴,他们受儿子之托前来,为全修杰解决婚姻大事,但并不对亲家抱有多少期望。
陶家的父母他们尚不评判,符秀兰是个生得极美的女子,举手投足虽说并无京中那些太太们的气势,却也看得出,是大家族出来的女子,行走坐
卧自有一番标准;陶富贵也是一位常年养尊处优的老爷,身上虽无度过书的儒雅气质,却也是自得闲适,自有一番偏居一隅的大老爷身上独有的气势。
这位据全修杰所说,尤其喜爱金银珠宝的商户家女子,尤其出乎意料,她的容貌身段自不必说,往哪里一站,京中贵女也是少有能比得上她的。
虽说不知道这位陶小姐诗书、礼乐如何,但瞧她那一一朝他们问好的模样,脸上挂着的笑意,便是极为讨人喜欢的。
难怪自家儿子喜欢得紧呢。
全修杰这一次见到她,又一想到自己这番前来的目的心底难免泛起波澜,面上微微带了些红。
“这是家父家母,薇薇。”
他叫她的声音带有以往不曾含有的意味。
陶采薇只微微怔了一下,并不去看他,向全家两位长辈问了好,便挨着自己母亲坐下了。
全修杰感觉她有些变化,变得安静了许多,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色来,此刻的她静静依偎在母亲身旁,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全母是有诰命在身的四品夫人,此时也卸下了身上的威严,侧头朝陶采薇温柔笑着:“真好的闺女,平日里爱玩些什么?吃些什么?跟伯母说说。”
符秀兰侧头看着女儿,眼神中带着一些警告,就怕她张嘴胡说,丢了婚事事小,平白给人留个坏印象不好,她就怕陶采薇脱口而出:平日里喜欢调戏男仆,以及逗鸟。
陶采薇张嘴说道:“全伯母,我平日里喜欢看些杂书,听听戏什么的,至于吃的嘛,我喜欢吃南方菜,但大体上都不挑的。”
全夫人对她十分有耐心,又问道:“闺女平常爱看些什么书?至于吃嘛,那倒不难解决,咱们这次南下,带几个南方厨子回京城就是了。”
全夫人这就相当于在明说了,陶采薇不可能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也对今日自家这副架势保有十分的认知。
符秀兰一口气又提了上来,说起杂书,这妮子可千万别提起那什么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牡丹亭来啊。
陶采薇咧开嘴笑了笑,符秀兰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全夫人其实是对之前河首府闹得沸沸扬扬的牡丹亭一事有所耳闻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她也全都了解,倒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倒是给眼前这个长相明媚的小闺女添了一丝真性情。
真性情并不是坏事,尤其是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这闺女心善、且重情,在她对她暗暗的评判里,陶采薇已经符合作为全家儿媳妇的标准了。
像全家这样的人家,挑选儿媳注重的不是家世,也不图对方能让自家更上一层楼。
俗话说,娶妻不贤毁三代,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陶采薇的品性能过得了关,便够了。
全夫人想说,你爱看牡丹亭,听说河首府到处在唱牡丹亭,不妨咱们两家人请戏班子来一起听听。
却听陶采薇张口道:“回全伯母,我喜欢读全大家的辞赋。”
符秀兰眉毛都猛地抽了抽,怕她丢小脸不够,打算丢大脸。
满堂的人缓缓将目光转向一直没开口说过话的全夷。
全夷无奈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看这意思是要他说话了。
他抬眼望向那个长相明艳的小姑娘,耐心与她谈论起来:“你喜欢读我写的辞赋?”
陶采薇能说出几段来,并给出赏析,倒不是因为她真的爱读,只是那段时间,崔波爱看,她便想投其所好,跟着读了几天,她现在嘴里说的,都是崔波教她的。
全夷一开始只打算和这小姑娘敷衍两句,说亲事是女人们之间的事情,他只是来走个过场,却没想到能从她口中听到一番见解,眼眸便逐渐亮了起来。
陶采薇丝毫没有说多了会露馅的觉悟,你来我往地与德高望重的长辈的交谈中,她始终落落大方。
她就没想过这种话题最好是浅谈辄止吗,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便够了,她知道,可她仍在侃侃而谈。
符秀兰总觉得她身上如今有一种平静的疯感,她知道在全家长辈面前好好表现是她应该做的事情,她正在这么做,但她隐隐有把话题推向崩溃边缘的动机,就像是如果全夫人出于一种礼貌和恭维告诉她自己想听牡丹亭的戏,她便会向全夫人详尽阐述自己对牡丹亭内容的深刻感想一样。
可能再多说一句,陶采薇就再也接不上全夷的一句话了,她总共就只会那么几句。
符秀兰替她捏了把汗,好在全夫人打断了全夷和陶采薇的谈话:“他就是这样,说来说去没完了,就爱钻研他的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符秀兰道:“没关系,难得他们俩能聊到一块儿去。”
全夷被迫闭嘴的时候,明显还有些话未尽的意味在。
被打断了话,陶采薇既没有松一口气,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她只是安静坐着,等着下一个指向她的话题。
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该聊到正题上。
全夫人拉着她的手,现在更是对她满意得不得了:“这闺女模样拔尖儿就不说了,能跟我家老爷说到一处去的人可不多,自从他那位得意门生不在了以后,少有人能跟他聊上这么半会儿了,我看呐,薇薇天生就是给我们家做媳妇儿的。”
全夫人没有察觉到,整个望山堂里,静了一瞬,她手中握着的那只小手,也隐秘地抽动了一下。
无人不知她所说的那位得意门生是谁。
陶采薇认为,这也许是天意吧,崔鸿雪死了,可她的生活里仍然处处有他的影子。
崔鸿雪倒是比崔波更会在她的世界里留影子。
这又是一句明牌,符秀兰面色僵了僵,将陶采薇拉到了自己身旁:“薇薇,你伯父伯母此次前来的目的你应该也知道了,但最终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你意下如何?”
陶采薇勾起嘴角浅浅笑着,适时露出了一种羞怯的表情,小声道:“我听母亲的。”
全夫人脸上漾开了笑容,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同意了。
毕竟女儿家也不会直接开口说她想嫁。
她的人生,自崔鸿雪死掉以后,一直在按照计划行走,至此,无任何偏移。
她心底自然是高兴的,这门婚事,比她事先预想的要好的多,没必要不答应。
符秀兰看她模样,悄悄揪了她两下,她怕她现在脑子不清醒,胡乱答应的,虽说全家甚至是不比以前的崔家差的好人家,但她还是希望陶采薇能考虑清楚。
陶采薇回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表示她现在很清醒,她愿意嫁。
那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全夫人站起身来,笑道:“如此咱们便正式开始走流程了,放心,该有的东西咱们家一份也不会少出,规制就按照京城里如今最声势浩大的仪式来操办。”
符秀兰轻轻点点头,也不显得过于热情和兴奋,只说:“既然定下来了,咱们就慢慢来,薇薇年纪也还不大,这事不急。”
全夫人道:“说得正是呢,修杰捱了这么多年才盯上你们家这么个宝贝疙瘩,好事也不能让他全占了,就让他再等一年吧。”
全夫人这话看似是在附和符秀兰,一个说不着急嫁,一个也说不着急娶,但是却暗暗定了一年的期限。
符秀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陶采薇的脸色,见她确实没有任何意见,便默认了全夫人的说法。
直到事情已经在众人的心中相当于完全定下来的时候,陶采薇才把目光落到了全修杰身上,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全修杰回以她一如既往地温柔微笑,她浅浅笑了笑,目光从他身上离开。
她跟随母亲一起,送走了全家三人,他们接下来会回京城一阵,派媒人来走完剩下的流程,这也是在规矩之内。
全修杰离开之前,往她手里递了个匣子,天上在飘雪,他伸手摸她的头时,她微微往后撤了撤,他的手一僵,她便停在原地,不再躲了,但全修杰再没伸过手。
他对她说:“薇薇,好好照顾自己。”
陶采薇捏着匣子,“嗯”了一声。
他们走后,符秀兰揽着陶采薇的肩,就这么站在门口,风呼呼吹着,雪倒是不再下了。
符秀兰晃了晃陶采薇的肩:“怎么了?
没想到吧,全修杰竟然早对你有意思了,我也没想到。”
陶采薇面容微怔,身体随着符秀兰的推动晃了晃,道:“谁能想得到呢。”
不过婚姻之事,本也没那么多想得到想不到的,两人如今还算相配,就有说亲的可能。
符秀兰道:“薇薇,你真的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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