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接到暝暝的消息便往这里赶来,没想到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黑暗的荒原里,一头不知有多庞大的黑蛇顶开群山,蛇头仰起,朝虚空猛刺而出。
她仰头的时候,脑袋几乎与远处的落日平齐,与天地同高,这才是真正的洪荒巨兽。
暝暝本体攻击的方式简单得不可思议,那蛇身绞着荒夜原中的无数黑风。
曾令人闻风丧胆的乱灵与蛇毒尽数被她的身体绞碎成虚无的存在。
从这激烈的战斗可以一窥当年神妖之战时的浩大景象,也难怪当年青冥与脩蛇一战能整个苍梧都毁去。
光那巨蛇的尾巴一拍,就能让山峦倾塌,她的随手一击便将荒夜原里的黑风拂散,如此景象,令人惊惧。
不对……在震撼之后,守在荒夜原外的诸位修士忽然紧张起来。
这巨蛇不知从何而来,或许与脩蛇有些关系,但与它战斗的人又是谁呢?
“无涯君!”温韶终于回过神来谁还在荒夜原中,“快,快在荒夜原外布好阵法准备接应无涯君。”
此时的无涯君正负手站立在暝暝的深青色蛇头之上,只花了些许心神在颠簸中稳住身形,姿态倒是悠然。
他知暝暝生气了,便没替她出手。
但若论他自己也绝无可能有这样的实力,要知道这里的脩蛇毒若散逸出去,可以将整个仙界毁了。
而她现在却能以一己之力将脩蛇毒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毒?”暝暝的脑袋狠狠将无数黑风撞进大地深处。
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你知道当年你那主人是如何在弥留之际对我落泪的吗。”
“可恶。”暝暝将蛇毒吞了下去,大量脩蛇毒瞬间被消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在暝暝说话时,靠在陆危身侧的陆悬身子动了动,但在这混乱之中,谁也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这场单方面对脩蛇毒的剿灭持续了数月,长宵宫的众修士眼睁睁看着那片黑暗的土地逐渐被光明代替。
脩蛇毒……就这么被清理干净了?
那片被毁去的土地却是再也回不来了,这里形成一处虚空。
原本看上去还有实体的荒芜原野实际上是暝暝蜷缩着的身体,还有落在她身上几万年的风沙。
现在,暝暝本体恢复,荒夜原便完全空了一块。
忽然,陆危感觉到暝暝的身形正在快速变小,他的身体也在不断往下坠落。
暝暝重新化作人形,而陆危也在虚空中稳住身形,飞了起来,单手将暝暝给接住了。
暝暝落到他怀里,打了哈欠,大战完一场,她果然继续困了。
于是,陆危就这么一手抱着她,一手拎着陆悬走出了荒夜原。
荒芜的尽头是长宵宫修士接应阵法的光芒,他缓步走出,温韶已迎了上来。
“无涯君,那脩蛇毒是你消灭的吗,那巨蛇的身影可是脩蛇的幻影?”
“并——”非。
陆危这句话没能说出口,因为暝暝抬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怕他乱说,她还下了个禁言法术。
陆危对她没防备,再加上她这法术实在是霸道,他竟然只能噤声。
温韶将受伤的陆悬接了过来,他还问:“沈二小姐可受伤了?”
“她无碍,只是被吓得晕过去了,我领她回飞舟上休息。”陆危只能依着暝暝的意思说。
待温韶离开,陆危也没有将抱在怀里的暝暝放下来。
“我没有替你扛下功劳的打算。”陆危说。
暝暝那禁言法术,他竟真的抵抗不了。
“你这要他们如何看青冥公主?”暝暝轻声说。
“更何况,这是我与他的恩怨。”她懒洋洋回道。
恩怨?和脩蛇?
又恩又怨,除了怨还有恩?
陆危反复咀着这两个字,竟给他品出一丝泛酸的滋味。
所以,就在暝暝走神的时候,他的手突然轻轻拍了两下她的屁股以示惩罚。
暝暝被他拍得翘起脚问:“你做什么?”
“何来恩?”陆危侧过头盯着她,幽幽问道。
第37章 第三十七口
暝暝低眸看他, 这回,她没有说话了。
她说:“恩情已偿。”
那些埋藏在久远记忆里的画面细细想来也模糊,她总是会想些不该想的画面。
譬如几万年前的雪天,还有暮夜谷那场大战前的暗夜。
果然记忆被封存总有它的道理。
陆危将暝暝放了下来, 他没再询问她, 只是守在她身边。
暝暝靠在榻上, 睡意袭来, 她半眯着眼朝陆危伸出手, 拽了拽他的袖子。
陆危靠了过去,暝暝的指尖冰凉,触上了他的手背。
而后, 这指尖顺着他的手臂慢慢往上攀,从肩头到耳侧, 最后落在他的一双眼上。
在百年之前,这双眼本该什么都看不到, 却被她治好了。
这医治天生目盲的方子, 确实耗费了她很多心血,并且在他之后没有别的人有这样的眼疾。
就仿佛她从他的天命中为他挣得了一线光明。
万年之后,陆危也是如此。
暝暝的手垂落,将靠过来的陆危推开些许。
“我要睡觉了。”她宣布。
陆危握住她冰冷的手腕:“拉我过来又推我走,我有这么好打发?”
暝暝的长睫颤了颤,心里想, 陆危倒不像他的沉默性子。
他们的语气情态分明不同, 可在她眼中,为何会如此相似?
正思考间, 陆危已俯身靠了过来,手指钻入她的指缝间, 与她十指相扣。
暝暝微凉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上,在这一瞬间陆危才清晰地感知到,他确实是将她找到了。
若不是饿极了,暝暝倒是很能忍,她知晓陆危的味道有多美味,但她偏偏能忍住一口都不碰他。
“要回问天城吗?”暝暝问。
“是。”陆危专注看着她回答。
“记得给沈家递婚书。”暝暝并没什么耐心等下去了。
她还是想成神,成为那天界之上没有感情没有欲望的生物,那对于她来说是永生永世的囚笼。
可那又如何呢?她这一生都在囚着自己,压制着自己与生俱来的欲望。
人类多可爱,存在世间的感情多珍贵,那些食物多么美味,这要她如何舍得去破坏它们呢?
说完这句话,暝暝就又陷入自己的思考中了,她总是走神。
陆危却一用力将她抱在怀中,他的手落在她的脊背上,按得很紧,指关节都泛白。
“递什么婚书,递我的吗?”陆危装傻。
“陆悬的。”暝暝耐心纠正他。
她猜测陆悬可能是天界派来的什么神明,所以身上才有那么寡淡的滋味。
至于那莫名其妙的心跳么,可能是天界布置的什么机窍吧。
但那都是陆悬单方面的感受,她自己一丝察觉都没有。
说到底,她并不觉得陆悬有什么特殊,自己在他眼中倒是很特别。
“暝。”陆危又冷声唤她。
“嗯?”暝暝懒懒应答。
“你当真不知我的心意?”陆危问。
“心意?”暝暝靠在他怀里回答,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心口,语气依旧是那种温柔与漠然夹杂的天真,“我知。”
“我知道你有多好吃,想来你的爱也浓烈。”暝暝从一开始就知道陆危的感情。
那又如何?她只是需要食物,又不是需要感情。爱得多深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陆危低头,抱紧了她:“所以你还要——”
“要,我要他,若不是他我不会去荒夜原救你。”在她沉睡的万年之中有无数人类带着目的接近荒夜原,她又不是在世菩萨,总不可能把每个身陷荒夜原的人类都救出去。
从始至终,陆危在她这里只是顺带。
许久,陆危沉沉的声音传来:“暝暝。”
“我在。”暝暝拍了拍他的腰,“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执着于寻找我,所以才假装我在荒夜原里死了。”
“你现在多好,是名震仙界的无涯君。”暝暝说。
蓦地,她轻轻笑出声,显然对现在的陆危很满意。
“你会有漫长的仙途和永生的寿命,此去经年,愿岁岁平安。”暝暝将他推开去。
她的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眉眼间的出离尘世的漠然倒真的像那位青冥公主了。
陆危低眸,看了她许久,他这一双眼,本就是用来看她的。
这世上,只有她能将他的眼睛医好,这光明都是她带来的。
但现在,她却要将他推开,各自踏上殊途。
“好。”他还是应了她的要求。
暝暝托腮,定睛看着他离开,她的无名指按在唇下的齿尖上。
忽地一用力,齿端划破指尖,她自己的鲜血落入口中。
这也被她品出了一点美妙的滋味。
——
陆悬果然没什么大碍,脩蛇毒对他穿心而过,但他分明没有心。
暝暝去照顾他,他依旧是那副倔强不羁的模样。
“你——”陆悬握紧暝暝的手腕,他还有在幻境里的记忆,“你与青冥……”
“我不知你为何会恋慕我,我在世人眼中早该死了几万年。”暝暝将药汤递到他面前。
“你不必逼着我成为她,当年的苍梧、长宵国还有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死了,那青冥还是青冥吗?”
“史书文献记载里的她,雕刻画像上供奉的她,是真正的青冥吗?”
“你所恋慕的,又是怎样的青冥呢?”
暝暝的三句话问得陆悬回答不上来,他对青冥的感情出现得毫无缘由,似乎这只是一种本能。
他甚至……从未了解过真正的青冥,而这又谈何恋慕呢?
“无涯君过几日就要将婚书送到沈家去,我说要与你成婚,那就一定要。”暝暝说。
“你与危叔……”陆悬盯着她问。
“我与他如何呢?”暝暝望着他,托腮轻声笑了出来。
“我与他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怨我吗,又或者是怨他?”
“那幻境,不是依你的性子创造的吗,没能力用幻境控制阵中人,就要接受后果。”
她这话说得冷硬,但有理有据,更像是老师的说教,柔声细语,谆谆教导,却不含一丝感情。
“沈茗,青冥……”
“我有自己的名,夜晚的那个暝。”暝暝纠正他。
“谁给你起的名字?”陆悬问。
“我的兄长。”暝暝对他眨了眨眼。
她是一本写了数万年的书,每一段记忆拿出来都有波澜壮阔的故事了。
若每一段都要细细去探寻,便会迷失在这漫长的记忆中。
陆悬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怀中,俯身想要吻上她的唇。
暝暝的手指按在他的唇上,她说:“你有些不好吃。”
陆悬低下头,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有些无奈:“为何?”
“我如何知道呢?”暝暝的手指绕在他头顶的玉冠上。
她对周遭的许多事情都不在意,如何会记得他为什么会不好吃呢?
陆悬没再说话,只是如此静默地抱着她,仿佛在留念这片刻的亲密。
——
数月后,一纸婚书如约从问天城递到了沈家。
这对于沈付来说是莫大的惊喜,上次的脩蛇毒之乱令沈家元气大伤,可那问天城少主当真不长眼地看上了沈茗。
能与问天城搭上关系,沈家今后在仙界的地位可就扶摇直上了。
对于沈付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沈茗与陆悬的订婚仪式上,兰夫人作为她的母亲,必须出席。
罢了,只能见上她一面了,沈付只能妥协,毕竟这是沈茗那边自己的意思。
殿前,暝暝试了好几套订婚仪式上的婚服,工匠询问意见时,她说都可以。
她对这些世俗之物没什么兴趣。
工匠说:“这每一件都是无涯君挑的,他对少主果然上心。”
暝暝:“……”
她点头,将火红色的外袍脱了下来。
身边的陆悬自然听出了工匠话语里藏着的端倪,陆危给暝暝挑了那么多件婚服,这么没见给他也挑一挑?
陆危的心思陆悬都知道,可偏偏他一句异议都提不出。
正思忖间,外边陆危已经走了进来。
陆悬上前,将暝暝拉到他身后,让陆危只能看到她的衣角。
陆危好整以暇道:“且都穿上,看看是否合衬。”
合衬,自然是合衬的,尤其是陆悬那张脸与陆危有七分相似。
当他穿上喜服与暝暝站在一起时,陆危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站在暝暝身侧。
哪有他长得像陆悬的道理?陆危想,分明是他这位侄子长得像他。
他坐在主位上,俨然一副大家长的姿态:“下一套。”
暝暝瞥了他一眼,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撞,她猜出了他的小心思,却也不说破。
陆悬么,自然也能猜出来陆危的意思,但现在名正言顺站在暝暝身边的是他。
所以,他牵着暝暝的手也带上了一丝炫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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