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暝暝的名字是什么,暝暝盘着一块馒头品尝它的味道,她眯起懒洋洋的眼睛回答玄商。
“我没有生养我的父母,我是在山的深处诞生的,天地能算是父母吗?”
“不算,父母应当是与自己种族一样的生物。”玄商若有所思地回答。
“那我没有名字。”暝暝打了个哈欠说,“我知道,我是蛇,是与你们完全不一样的生物。”
“你应该有个名字。”玄商两手托腮看着暝暝说道,他的脸颊方才被屋外的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专注的眼眸盯着暝暝。
而暝暝明显没有他如此高的专注力,她眯着眼,盘着自己的食物昏昏欲睡。
她没再与玄商搭话,但玄商不依不饶:“蛇,你应该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睡觉。”暝暝闭上双眼,她又困了。
“睡觉不好听,女孩子的名字应当更……更美好一些。”玄商又把暝暝摇醒了。
他愣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我们都在夜晚睡觉,黑夜,不就是暝的意思吗?”
暝暝勉强抬起自己的眼皮,瞧了一眼玄商:“那就暝,与我的天性正好相配。”
她将脑袋缩回自己蜷缩的身体时,又想起了自己的真正的天性。
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根本不是她的本性,从与人类相处的最初,她就拥有了一个掩盖真实自我的躯壳,像是铠甲,也像是枷锁。
“暝,就是他给你取的名字?”玄凰在院子里支起了烤炉,一边拆分着兔肉,一边问暝暝。
暝暝身上裹着玄商给她的粉色围巾,这是玄商自己织的,玄凰也有一条,但强壮的她不需要这些东西御寒。
其实暝暝也不需要,但她不在意自己身上缠了多少花里胡哨的东西,也就任凭玄商摆弄了。
她对着玄凰点了点头,视线却一直落在火焰上方被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肉上。
“与其说你成天睡觉,倒不如说你整日都想着吃。”玄凰将一块烤好的兔肉叉到暝暝面前。
“暝,听起来倒也不错,只不过这不是你。”玄凰对暝暝说。
“我能看见你的欲望,你是一只可怕的野兽,像随时会有可怕的欲望从你的身体里倾巢而出,暝,潜入人类的村庄是为了捕猎吗?”
玄凰盯着暝暝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很快她否认了自己之前的断言。
“不对,你睡觉并不是为了蛰伏伪装,而是为了用它压制住你内心的欲望。”
暝暝将脑袋埋在粉色围巾里,漫不经心地朝玄凰看了一眼,她点了点头,这并不是什么羞耻得不能承认的事情。
“为什么呢?”玄凰问,“只有人类才会做这样的事情,用道德与法律约束自身,但你是野兽……”
“野兽吗?野兽是人类对我们的定义吗?”暝暝用尾巴尖把玩着自己身体上缠着的围巾。
暝暝轻声说,“人很不一样,我能感觉到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流淌在你们之间,像是动物交流的信息素和气味,这是你们的纽带,它……”
暝暝努力学习着从玄商那里得知的词汇:“它曼妙……美味,我吃下它们会感到满足,已经很久没有东西能让我满足了。”
“这是感情。”玄凰定定看着暝暝说道,“真是奇怪的妖,竟然能感知到它。”
“我对食物一向很敏锐。”暝暝张嘴,利齿将玄凰送过来的兔肉撕扯下来。
她感受到这食物里蕴含的感情,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那边玄凰已经招呼玄商过来吃饭了,她低头从口袋里把玄商给她的围巾扯了出来,这围巾皱巴巴的,她努力把它展平整。
暝暝歪头看向这位高大的母亲问:“热?”
她并不含着任何开玩笑或者调侃的意味,但玄凰不好意思地把她捧了起来,按在脸上,把她冰冰凉的身子贴在脸颊上用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个冬季的落雪似乎也显得没有那么冷了。
玄凰是这个人类村庄的村长,她是一位智慧、充满力量的女性,虽然她没有读那么多书,却能理解人间最质朴的道理。
暝暝与她在一起,逐渐了解了人类。
她以为玄凰与玄商是世界上最和谐的一对母子,但某一日,她目睹两人发生了争吵。
那天她一样盘腿坐在窗台上嗑玄凰炒好的瓜子,院子里玄凰在教玄商射箭。
但玄商只喜欢看书,没有过多运动,孱弱的手臂拉不开弓箭,射不中靶心。
玄凰坐在院子的木桩上第一次提高了声音对玄商说话:“你这样射箭,就这一次失误,山里的野兽就能扑过来把你咬死!”
玄商一听,眼泪汪汪,很快就要哭了。玄凰严厉地给玄商加课。
“从明天早上开始,你每天跟我去山里跑一圈,再挑三担水,这点小身板以后怎么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玄商抹了抹眼泪说道:“明日……明日要去镇上读书。”
“读书能养活自己吗?”玄凰厉声对玄商说,“教你的先生每年都要靠村里的猎户和农户接济!”
“可是……可是先生设计了一张图纸改进了你的弓箭,还给村里的农户设计了水车,大家干活儿更方便了,他用这些字符记录了我们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刻在石板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都不会消失,以后所有人都会记得我们,记得我们的文化,如果我不念书识字,以后谁来记录、传递这些东西呢?”玄商没捡起地上的弓箭,一边哭一边对玄凰如此说。
“我的孩子以后也要靠别人接济才能活下去吗?如果村里没有这么多猎户,在围栏之外的野兽早就冲进来,把这片村子洗劫干净了,你喜欢的邻居家姑娘也会被野兽叼走。”
玄凰皱眉说,她知道村里先生的重要性,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成为孱弱的文人贤者。
暝暝看着这对母子争吵,她还是懒洋洋的,她没有去插手他们的争吵,人类复杂的矛盾展现在她眼前。
这令她更是迷惑,他们争吵时也蕴含着丰沛的情感能量,她吸了吸鼻子试图去抓住这情感,却一无所获。
最后,玄凰还是妥协了,她拾起地上的弓箭,把玄商赶回房间里看书。
暝暝还是盘在窗台上,她看到这位母亲坐在砍柴的木桩子上,将自己常备的木箭削得更锋利,她打定主意要继续保护玄商。
这个时候暝暝开口了:“我看到村子里的其他人长大了就会与另一位异性结合,组建新的家庭,玄凰,你要保护他一辈子吗?”
“是。”玄凰一下一下削着手里的木箭,她是村子里的例外,在这样危险的原始村落里,男性始终保护着女性,但她不一样。
暝暝歪头,似乎有些不理解。
“山里的野兽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发情,它们会用各种方式来吸引雌性,与之□□,然后繁衍下一代,孕育生命之后,它们通常会死去,这就是生命的轮回,暝,你呢?”
暝暝继续啃瓜子:“阿娘,我没有同族。”她是蛇,但整个山林里没有任何一条与她种族完全一样的蛇。
“如果有?”玄凰问。
“我只想吃。”暝暝思考片刻后回答。
玄凰在院子里削木箭削到了夜晚。
在回房时,她脖子上的挂着一串项链掉了下来,暝暝看见落在刚融冰地面上的石牌明显属于一位人类男性。
哦,她恍然大悟,既然玄商是玄凰的孩子,那么玄商该有一位父亲,玄凰也该有一位丈夫。
暝暝用尾巴勾着,将这块石牌拖到了玄凰面前。
她再次感受到一种全新的情感,这是人类的爱情,与亲情不同,它更强烈,却短暂,仅有热烈的一瞬。
在短暂馥郁过后,这感情被酝酿成绵长的芬芳,像是她在玄凰地窖里偷喝的酒。
“不同的味道。”暝暝开口评价,玄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小蛇妖,你还没长大呢。”
玄凰没等来暝暝长大,玄商却渐渐大了,他被城里的先生看中要去更高的学堂,学习更多的知识。
这时候即将迎来冬日,玄商离开后,暝暝在食物里摄取的情感似乎少了些什么,她逐渐感到饥饿。
在冬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靠在玄凰头边睡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饥饿。
很可怕,一旦品尝了更加美味的食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食欲会愈发强烈,似乎需要更加美味、更多的食物来满足她。
她的欲望果然是没有底线的。
暝暝几乎被食欲支配,意识朦胧中竟然朝玄凰长大了嘴巴。
但在即将把玄凰脖颈咬断之前,她再次惊醒过来,利齿悬在玄凰脆弱的脖颈上。
玄凰醒了,暝暝与她对视,绷直了自己的尾巴尖才将自己牙齿收了回去。
醒来的玄凰静静地看着暝暝,她似乎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死亡,所以自言自语说这些话怀念她的亡夫。
“他死在山里的老虎口中——为了保护我,他死了,我拼着命把那头老虎杀死,拖着老虎尸体回了村子,他们说我一个女子没有能力把一头老虎杀了,是我觊觎丈夫的财产,所以在他与老虎搏命之后把受伤的他杀了,带着死虎回去掩盖我的罪行。”
“我带着死虎离开了,他们打着火把在山林里追我,我为了躲避追捕,钻进老虎暖烘烘血淋淋的肚子里,钻进杀死他的野兽身体里——那一刻,我好像也成为杀了他的野兽。”
“我彻底离开原来的村子,来到了这里,生下玄商,原来那个村子里的人最后被几乎要成妖的一群恶虎围攻,他们都死了。”
暝暝在这一瞬间感觉到玄凰身上涌出的复杂情感,她张口朝虚空咬去,短暂的满足让她的食欲暂时平息。
她嘶嘶伸舌,平静地看着玄凰,没有再动口,但眼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强烈食欲,这是一种原始纯粹的看猎物的眼神。
“我可以杀了恶虎,但杀不了你,只要你想,你可以把整个村子毁了。”
从见到暝暝的第一刻起,玄凰就知道这蛇妖是他们人类无可匹敌的存在。
但她不惧怕她,在玄凰眼中,暝暝更像一位小姑娘,如果她的爱人还在,他们应当也会有这么一位女儿。
“为什么不吃我呢?”玄凰问暝暝为什么还没动口。
暝暝困惑地低下脑袋:“秋收的时候,农户会把收来的粮食留下一部分,来年留下的种子可以继续生根发芽……”
“你在豢养我们?”玄凰问。
“不是豢养,人类身上有一种……似乎没有尽头、源源不绝的东西,是感情吗?”暝暝的舌头探了探。
“我放任我的食欲膨胀,天地都会被我吃了,若是我身边就剩下一片虚空,我又该吃什么呢?”
“我追求的应该是一种终极的食物,它可以满足我无限膨胀的食欲,又或者是一把锁……锁着我的身体,抑制这种欲望。”
“你想为人?”玄凰惊讶。
“当蛇就很好。”暝暝的尾巴缠绕在玄凰手臂上,她低头,用ῳ*睡意掩饰食欲,“冬天来了,玄凰,我该回去山里睡觉了。”
暝暝回到山上自己的巢穴里,她将身子蜷缩起来,脑袋埋进缠绕的身体之间。
她困了,这一觉很长,但对于她来说,又仿佛眨眼一瞬。
醒过来的她想要回去找玄凰,爬出山洞,只看到白雪覆盖远山,原来的村子还在。
那里会有农田、房屋,傍晚时分会有炊烟升起。
但这一次,暝暝望向那里,看到了围栏上缠绕着的白绫,还有火焰灼烧的声音。
一觉醒来,她的身形变大许多,她的修炼在睡梦中就已经完成,之前吃下去的食物化作修为与力量,她得到暂时的饱腹,也恢复了正常行动。
暝暝朝村子爬去,在靠近的时候,村庄炮塔上守着村民朝她投来了利箭,它们落在暝暝坚不可摧的蛇鳞上。
暝暝若无其事地甩了甩脑袋朝村子里走去,她希望看到原来的那位小男孩与强壮的母亲。
但这个时候,有一位佝偻着背的白发老人拄着拐杖来了村口,他看向暝暝。
——她还戴着玄商之前送给她的、小小的粉红色围巾。
以前的围巾能把她整个人包起来,但现在只堪堪裹住了她身子一圈。
玄商拄着拐杖的手不住颤抖,他用熟悉的语气与苍老的声音唤出暝暝的名字:“暝暝。”
暝暝,暝暝?暝暝支起身子,看向村子里的老人。
他身后便是村子里平时用来议事的广场,它经过多年的修缮已经十分宽阔规整。
广场中央是熊熊燃烧的火堆,村子里的风俗是要将死人火化不留痕迹,以免山中野兽啃食葬入土地的逝者。
暝暝看着火堆里隐约的人类轮廓,也看到了满村子里飘荡的白绫,还有面前老人穿着的素白麻衣,仿佛明白了什么。
老人呼唤着暝暝的名字,朝她走了过来,他竟然读懂了暝暝困惑的眼神,指了指自己说道:“玄商,我是玄商。”
玄商怎么会是这个模样,他分明那么小,说话也奶声奶气的,他怎么会是这么一副皱巴巴的样子呢?
暝暝朝玄商靠了过去,余光里的火堆还在燃烧着,玄商指着自己说:“暝暝,我……我老了。”
老了?暝暝想起自己之前在村子里看到的老人,仿佛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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