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其他的普通生物,是会死的,他们老了,也就快死了。
那玄凰呢?
玄商走到暝暝面前,将她身体上缠绕着的围巾理好。
这个时候暝暝注意到火堆里还有一截尚未燃烧完的围巾一角,死了的人是玄凰。
玄商都老成这样了,她死了似乎也算正常,在人类里,她应当也算长寿……
这就是人类的一生,而她……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玄商?”暝暝低头看面前这个干瘦的老人,她困惑不解。
暝暝朝广场的火堆爬了过去,她想要把火堆里的玄凰叼出来。
这个时候玄商的声音响起来:“阿娘死了,死了……就要烧干净,让身体、灵魂重归天地间。”
玄凰化作的飞灰扑在暝暝脸上,一如天上的雪落下,她似乎从未在那场大雪中醒来。
暝暝看到玄商颤抖的手为玄凰立下墓碑,他的字迹优美却也带着老者的颤抖。
几日后,在村外的田野上,暝暝与玄商并肩坐着。
玄商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墓碑说这是他的妻子的坟墓,早二十年她就死了,他给她立了碑。
玄商对暝暝说,等他死了,他死后烧成的灰烬也会被放进这墓穴里。
他还看了眼村外奔跑的孩童,慢悠悠说。
“这些都是我的学生,现在村子里已经不需要出去打猎了,大家驯养的动物与种植的食物已经够我们生存,我们开始追求更多的东西……诗歌、文学、音乐,识字的学者也成了更受尊敬的人,暝暝,这就是我们。”
“太快了……”暝暝现在甚至不敢把自己的身子像以前那样靠在玄商的身上。
这样脆弱、生命短暂的人类怎么能生出那样美味的情感呢?
就在暝暝思考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中年女人的吆喝声,这是玄商的女儿。
她朝玄商与暝暝使劲挥手:“阿爹,吃饭了。”
此时,暝暝感觉自己的身侧一沉。
一个极轻又极沉的人类身体靠到了她的身上。
“这个是……我的女儿……”玄商低沉的喃喃声传入暝暝耳朵,但它低得几乎要听不见,老人的口齿也不清晰……
“阿爹,阿爹!”在女儿的一声声呼唤中,这位漂亮的中年女人越过田野奔跑过来,玄商就这么死在暝暝的身边。
大雪依旧纷纷,暝暝用自己的蛇尾卷着一支笔,学着人类的文字,给玄商写下碑铭。
玄凰的后半生与玄商的一生,似乎并无遗憾,但暝暝不知自己的去向。
自己该做什么呢?去觅食满足自己没有止境的食欲,又或者是继续睡觉?
暝暝行走在田野上,又开始了自己的思考。
直到鬓边戴着白花的几位年轻人经过暝暝身边的时候,他们朝暝暝行礼,恭敬地唤了一声老师。
老师?这不是他们呼唤玄商的称呼吗?为什么要这么呼唤自己?
暝暝歪头看着这几位年轻人,有些不解。
“老师曾经给我解过惑。”一位学生回答。
暝暝恍然大悟,自己前些日子跟着玄商进进出出,认识了这些人类孩子,他们有问题问自己,她也就随口解答了。
这对于人类来说也能算是老师吗?
暝暝知道玄商的梦想就是当一位教书育人的先生,他希望把自己的知识传播给无数无知蒙昧的人们,她知晓老师的含义。
罢了,她以前就这么跟在玄商与玄凰身后,他们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现在玄商也死了,她也做他做过的事情好了。
暝暝有了自己的决定。
就这样,暝暝成了一位老师。
人类还是惧怕妖类,所以她披上了白袍。
与其他生出灵智法力高强的妖族不一样,暝暝至今还未化形。
她无法想象自己人类的模样,勉强变出也十分怪异,所以她干脆放弃了化形。
一条蛇披着白袍,就变成了白衣。
第40章 第四十口
“后来呢?”
如当年的玄商与暝暝一样, 陆危与暝暝并肩靠在这片麦田的尽头。
听完了这个美好得仿佛诞生于上古时童话的故事后,陆危如此问暝暝。
后来,就是没有后来了。
暝暝的脊背靠在他的手臂上,双膝屈起, 她环抱着自己的膝盖, 轻声回答他的疑问。
“经历这些事情时, 我还不理解何为人类的生老病死与七情六欲, 也不知我当年卷着尾巴写下的墓志铭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在认知尚且混沌愚昧时遇见了他们, 那段记忆模糊得好像蒙上了一层雾。”
“那段时光模糊、蒙昧、混沌,还品不出其中蕴藏的强烈情感。”
“直到我更加了解人类,知道了这世上的爱恨离别、生老病死、万般遗憾, 当初那段时光才逐渐明晰,那杂陈的五味被雕琢得更加清晰刻骨。”
“可当我真正意识到那有多珍贵的时候, 它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暝暝说这句话的时候,长睫轻轻颤着, 有一种很沉重的悲伤从她的身体里流淌出来。
没有什么人能感应到与她类似的悲伤, 因为只有她拥有如此漫长的年岁。
暝暝把玩着从陆危身上落下的粉色围巾:“我没想到它居然真的愿意跟着你,保护你,这是玄商送我的东西。”
这段故事里没有陆危,他依旧听得很认真,很难想象在他身边的这位姑娘在那样古老的上古时期就出现了。
他没走过她的一生,却有幸聆听了她的一生。
“白衣是你, ”陆危问, “你那时候还是一条蛇?”
原来,无数人类供奉的圣人白袍之下竟是一条蛇。
“是, 我化形总是不得其法,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体太过庞大。”
“别的妖族要化为人形是因为人类身体的经脉更适合修炼, 但我不一样,我不需要吸收天地灵气,我只需要吃就好了。”
“化形并不影响我的行动,那时候的人类法术修为都很低微。”
“我也是在那时候遇到脩的,他其实有名字,叫许脩,他应当算作我的学生吧?我没什么印象了。”
“他的行为有些古怪,很多我都不理解。”
暝暝有讲起了一段并没有陆危的故事。
她恍然间想起,自己的这位学生脩竟跟了自己有上千年,比当初那位长宵国大将军陪伴的时间还要更久。
——
白衣之名逐渐闻名四方,披上白袍的暝暝认真在当一位老师。
暝暝不仅将自己知识教给人类的孩子们,也与其他人类的学者交流。
她性情孤僻,除了学术之外几乎不与其他人类沟通。
所以这位在人类中名声大噪的白袍人在其他人类看来十分神秘。
她写下的三本著作对后世影响深远,画像被虔诚摆放在人类庙堂之中,世人皆知“白衣”之名。
暝暝除了教导人类,对于小小妖类她也来者不拒。
在她这里,只有学生与老师,并没有人妖之分。
她会救助山里的小妖怪,他们受了暝暝的恩惠,暝暝索要的报酬也只是一份食物。
——一份蕴含着他们感情的食物。
吃下这类含着丰沛感情的食物,暝暝能满足自己的食欲。
那些妖未来可能会成长为残暴无情的妖王,又或者是一心求道的妖仙。
但在他们幼时,多少存着一分温情与善念,所以也能供奉给暝暝美味的食物。
暝暝不管他们未来会是多么邪恶的妖怪,她只想完成这些事,用以填满自己空虚的漫长一生。
食物、供奉、成长,暝暝的法力愈发高强,她的身躯庞大到没入群山之中。
此地为巴山,因偶尔有人类见到她的本体,便将她的本体称作巴蛇。
暝暝救过许多妖族,其中有一位名为“许脩”,其原形与暝暝的本体很是相似,都是青黑色的蛇躯。
暝暝救起他的时候,他正被人类的孩童抓来取乐,将他的身体两端绑在竹竿上,两位小孩抓着竹竿相击嬉戏。
暝暝认出这两位衣着华贵的小孩是当地官家的孩子,上前去将许脩救下。
这两位小孩知道暝暝是个大人物,吓得不敢说话。
待两位小孩离开之后,暝暝的法力幻化出实体撑起白袍的袖子,把五脏六腑快要被扯裂的许脩捧了起来。
早些年她也略学了些治疗法术,抬手便治好了许脩的病。
她以为这蛇没有灵智,本想把他救治之后便放生。
但许脩缠着她的袖子爬上了她白袍的蒙面处,口吐人言,是小孩的声音。
“你为什么救我,我陪他们玩耍,他们说好玩到尽兴就赠给我金银珠宝。”
暝暝歪头,有些疑惑:“但这样,你很疼,还会死去。”
“那又如何?没有钱财我就不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镇子上卖的那些人类仙丹,我们妖族吃了大有益处,你说妖族怎么就研究不出这样的玩意呢?”
暝暝掏了掏口袋,掏出些金灿灿的钱财,问许脩:“这些钱财,够吗?你还是个小孩儿。”
这位幼年妖族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当年的玄商,一样的清脆悦耳。
这就是脩蛇的能力,它狡诈、变幻多端,只一照面就能凭借下意识看出对方内心最在意的东西,从而以最吸引人的姿态出现在他人面前。
“不够,我们蛇的欲望可是无穷的。”许脩绕着暝暝掌上黄金绕了一圈,他收下了这些宝贝,却还是不知餍足。
暝暝觉得许脩说得对,她是食欲不也是日渐膨胀吗?
她耐心地问:“小蛇要多少才够呢?”
“你满足不了我!”许脩惊讶于自己竟然在暝暝面前展露了贪婪的一面。
很多人与妖不会喜欢贪婪的朋友,所以他通常以温良无害的形象出现,以最能接近对方接近的姿态示人是他的本能。
这个时候的许脩还不能有意识、主动地去使用这个能力,他所说的实话代表着暝暝最希望看到他的姿态就是原始本真的形象。
但是暝暝没有害怕他,为什么?许脩疑惑地看向暝暝。
暝暝不解他的能力,自然无法理解他的疑惑,所以两道疑惑的视线相互碰撞。
最后还是许脩先开了口:“你不怕我说的话,没有尽头的欲望多么可怕!”
暝暝淡淡地应了声:“是。”
“是——你知道可怕,为何不怕?”许脩还是不解。
暝暝想,因为她也是这样可怕的蛇。
她知道放纵自己食欲会带来糟糕的后果,但这就是她的天性,她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天性?
贪婪与成长是所有生物的天性,就像藤蔓会无止境地向上攀爬追逐阳光。
植物宁愿死在炽烈的阳光下也不愿生存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生物也会繁衍,他们整个种群会筛选出更强大、更适应环境的后代,他们也在追求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人类么,人类最复杂,他们的感情有些与欲望无关,有的时候那种感情却庞大得没有边际,这是脱胎于天性之上的、更令人惊叹的奇迹。
这个世间没什么可怕的,就算是玄凰被焚烧成飞灰、玄商靠在她身上死去的那一日,她感受到的也只有无尽的怅然。
——就像是陷入一场终不会醒来的梦境,她无法拨开迷雾看清自己的目标。
可怕的——或许只有未知与迷茫。
暝暝对着许脩摇头。
她捧着这条小蛇往前走,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也这样。”
向人类学者交流学习,是要探索知识的边界,那边界没有彼岸,便更加强烈地吸引着他们去探索。
而她作为一条蛇,那与日俱增的食欲也让她贪婪地去探索更多食物。
许脩朝她张大嘴,嘲讽道:“果然是虚伪的人类。”
暝暝不介意对方把自己看为人类,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形象并不重要。
人也好妖也罢,一切都不重要,白衣只是一具无关紧要的躯壳。
人类与妖族找她学习,全凭对方是否自愿。
给了许脩黄金,她也打算送走它了。
于是在人类的府邸之外,她将许脩轻轻放在地上。
许脩直起身子问她:“刚刚那两个小孩子叫你老师,你教人类,教妖族吗?”
“教。”暝暝问,“你要学吗?”
“我不喜欢人类的繁文缛节和说教。”许脩龇牙。
“我从不教那些。”暝暝教给那些年轻的人类孩子与小妖族都是纯粹的知识,与道德规则无关。
“可以教我吗?”许脩问。
“可以。”暝暝又伸出白袍的袖子,把他渡了上来。
许脩问:“你不怕我学了知识就去做更多的恶事吗?”
“你不学知识也会做恶事。”
“学了知识会更有能力做恶事。”
暝暝的脚步顿了下来,她幽幽的声音传来:“那又如何?我只是想找些事情做。”
她没什么大义,只是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不转移些注意力,她会被那食欲支配的。
她并不想吃那些富有感情的人类与生物,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意外地美好。
这是她定给自己不能打破的底线,是她在漫无边际的生命原野上前行的唯一锚点。
没有这道参照的红线,她会彻底迷失,沉沦在无尽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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