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时遇对于这些老年考生多年的坚持精神还是很钦佩的,但内心却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
人生条条大道通罗马,科举考试也不过是期中一条道路罢了,没有必要为了这一条道路,就放弃自己身为儿子,丈夫,父亲的责任,更没有必要因此就放弃精彩的人生。
当然,这也仅代表他自己的想法罢了。
也并非所有人都专心读书,无视身上的责任,将压力全都推给妻儿。
是以他并不去评判别人。
韩时遇看了一眼就想收回目光,但他很快又移了回去,再仔细打量那位老举人一眼,他这才发现自己此前的判断竟是错误的。
这位老举人只怕并不是本次乡试录取的举人。
因为他的精神面貌与常年处于备考状态中的老考生大不相同,相反眉宇开阔,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雍容的气度。
不像是新举人,倒像是官员。
奇也怪哉。
张青元见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笑问:“韩兄可是心中疑惑,为何那位老先生会参加鹿鸣宴?”
韩时遇回头看向张青元:“愿闻其详。”
张青元笑道:“这里有一个典故。约三四十年前,江南省某年大比之后,当时的布政使便接到一位八十多岁的退休官员的请求,言称其于六十年前中举,至今正好满一甲子,他回想往昔心中激荡,生发愿望,再参加一次鹿鸣宴,希望布政使能够打赢他的请求。那位布政使见信后甚为惊讶,更觉得惊喜,于是欣然同意了对方重返鹿鸣宴的请求,而后此事传到朝廷,朝廷深以为祥瑞,因此每逢大比之年,特允中举六十年的老举人重返鹿鸣宴。”
韩时遇惊讶的看向那位老举人:“所以这位老先生便是今年应邀重返鹿鸣宴者?”
“正是。”张青元含笑点头:“这位老先生姓陶名诚,乃是南桂府支河县人士,曾在京中任鸿胪寺卿,十二年前辞官返乡,至今已八十有二。”
也就是说,这位陶大人二十二岁就中举了,比韩时遇还要年轻,毕竟如今韩时遇也已经二十有三了。
果然能够重返鹿鸣宴的,俱都是天之骄子啊。
韩时遇心中钦佩,看对方走过来,与张青元一道起身向对方行礼。
岑长白虽然清高,但陶诚怎么说也曾是个四品京官,且如今家中子弟也多有在朝为官者,自是不敢怠慢,也跟着起身见礼。
陶诚看到韩时遇三人,也很是高兴:“好,好,果不愧是新一代天骄。”
“说甚这般高兴?”上头朗笑声传来。
韩时遇等人回头看去,便见布政使梁声和主考官管云长走来,方才出声的是管云长。
管云长中等身材,微丰,脸白净俊秀,穿着青色官袍,显得很是儒雅,一派光风霁月。
“梁大人,管大人,众位大人。”
陶诚领着韩时遇等人上前见礼。
待得众人起身,管云长才又问陶诚:“老大人方才在说甚,这般欢喜?”
陶诚抚须笑道:“老夫见着这般青年才俊,心中甚是欢喜。”
梁声和管云长看到站在一旁的韩时遇,岑长白,张青元几人,可不就是青年才俊么?
一时间也颇为自得。
吉时到,在主考官的带领下,与会官员先行谢恩礼,而后向考官,监临官等赠送金花、杯盏、绸缎等物为纪念,最后是新科举子拜见主考官和监临官。
一套礼仪结束,鹿鸣宴开。
先是合唱《诗经·小雅》首篇《鹿鸣》,而后跳“魁星舞”,舞罢宴开,一时觥筹交错。
只头三名却出奇的一致,竟是俱都留在案桌前用餐,并未上前去给梁声和管云长敬酒。
这当然不能说三人傲慢无礼,毕竟此前三人也是随着众人一道拜见过主考官等人,开宴之后也是随着大流给梁声和管云长敬过酒的,礼数是周全了的。
只那是场面上的应酬,私底下的敬酒却又是另一番意味。
只主考官管云长的脸面到底不够好看。
张青元看了一眼管云长难看的脸色,撞撞韩时遇的肩膀,低声笑道:“韩兄不上前去给两位大人敬酒?”
韩时遇眼里仿佛只有案桌上的美味佳肴,伸手夹了一筷子鹿肉,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果然极好,这才淡声道:“张兄若是想去,只管前去便是。韩某口拙舌笨,就不扰了大人们的兴致了。”
张青元深深的望着韩时遇。
岑长白出身岭南望族,有名师指导,爱惜羽毛,自是不愿意与庞宽之流同流合污,因此他没上前给管云长敬酒。
张青元家世虽然没有岑长白那般好,却也是出身官宦人家,他的祖辈父辈都是正正经经的走科举出来的,书生意气,自是更为崇拜一心为黎民百姓谋福祉的周首辅,只他们家并无人在京中为官,对于官场一些派系,他们其实也不算得特别懂,但他们知道一条。
周首辅更重实用,是以他掌权之后便废了试帖诗,如果管云长却重新将试帖诗放回到乡试考题中,那便只有一个解释,管云长是庞宽一系官员。
如此张青元自然也不可能讨好管云长。
但韩时遇呢?
据张青元所知,韩时遇说是出身耕读人家,实际上也不过是其父为秀才而已。
韩时遇又如何窥探到背后隐秘?
莫不是府学的教授学正提醒的?
不论如何,韩时遇年级轻轻就能够抵御得住诱惑,心性之坚韧,头脑之清醒已可见一斑。
不对。
张青元忽地想起,放榜当日,身为解元的韩时遇并其岳丈文举人并未在省城,从翁婿二人逗留过的客栈以及西宁府府学考生口中得知,韩时遇乃是因其子十七日正值周岁,是以考完乡试之后便即刻返回,并未多做逗留。
可西宁府和省城相距不过一日的距离罢了,如若韩时遇果真有心前来看榜,只需要提前一二日前来便可,如此也不需要紧急赶路。
此前他并未多想,如今看来,韩时遇只怕是故意不来省城看放榜的,就是不想参加鹿鸣宴。
若果真如此,此子早有察觉,那他政治之敏感,决断之魄力,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想到此处,张青元也笑道:“张某亦是个笨拙之人,还是不去打扰两位大人的兴致了。”
两人对视一眼,已然有了默契。
张青元举起一杯酒:“尚未恭贺韩兄得中解元,张某再次敬韩兄一杯。”
是恭贺,还是有其他的意味,也只有他们二人心中明白了。
韩时遇端起酒杯轻轻一碰。
二人一饮而尽。
对面岑长白淡淡的看了韩时遇一眼。
韩时遇出身贫寒,难能有机会得见像布政使以及管云长这样的大官,本以为他会抓住这个机会攀交情,没想到他竟毫无动作。
也不知道是沉得住气,还是有所察觉。
若他果真是眼明心亮,哼,他也依旧不喜之!
只也不会与之为难,如若不然,这等攀龙附凤之辈压了自己一头,他绝不甘心。
上首,梁声将下面众人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倒是管云长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他亲点的头三名,竟无人向他敬酒,这简直是打他的脸。
特别是那头名解元韩时遇,竟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这般好的机会竟也不知争取。
管云长本也不待理会,然他目光落在韩时遇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眸光还是深了几许。
此子文章藏锦绣,绝非池中物,又生得如此俊秀非凡,管云长初为其才动,后因其貌动,有心将之收归门下,待他明年上京便将心爱的庶女嫁之,而后助他高中,不过几年,定能成为他最后的左膀右臂。
至于韩时遇是否有妻有子,这不在管云长的思考范围内。
毕竟他虽然只是五品的试讲学士,却是庞次辅的心腹,往上升是必然的。
只要韩时遇不蠢,便知道该做何选择。
只要韩时遇能将原配处理干净,他自是可以当甚事不知。
到底是不想放弃这么一个女婿人选,管云长决定再给韩时遇一个机会,当下便出声笑;“好景好宴,岂能无诗?
第76章
梁声目光在韩时遇,岑长白和张青元身上划过,不动声色的笑了:“既如此,就请有兴趣的举子们一纵诗兴吧。”
下面新科举子们面面相觑,自觉颇有诗才的已经跃跃欲试了。
毕竟是难得的机会在布政使和主考官面前露脸。
韩时遇目光微微一凝,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这样的场合,作诗赋词多正常。
其实这古代文人,就喜欢呼朋唤友,喜欢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这次的试帖诗之所以难倒一批人,是因为岭南省并非江南省那种科举大省,文人墨客多不胜数,岭南省的考生资源少,更多的还是埋头苦研四书五经,以图早日上岸。
所以真正喜欢吟诗作对,也真正有这方面才华的人少。
再一个就是,平时吟诗作对讲究的是直抒胸臆,随心而发,大魏朝的试帖诗就不行。
大魏朝的试贴诗整得就跟八股文一样,你不经常练习,你就算是会作诗,也不一定能写好试帖诗。
管云长目光在韩时遇,岑长白和张青元三人脸上转了转,最后落在韩时遇身上,抚须笑道:“今年岭南省出了好几位青年才俊,此等盛事,尔等可不能不参与,特别是韩解元,不仅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试帖诗也是华章溢彩,今番可要好好发挥,莫要让老夫失望哪。”
韩时遇被主考官亲自点名,夸赞锦绣文章,瞬间就惹来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就是岑长白和张青元心知得到管云长的欣赏并非好事,此时也忍不住心声嫉妒。
不论管云长是什么派系,他也是进士出身,在学问上,他们无人能小瞧他。
他的认可也很有分量。
韩时遇忙起身拱手:“大人谬赞,学生惶恐。大人有命,学生自当尽力,只是学生在吟诗作赋上并无太大的天赋,只怕届时要令大人失望。”
管云长前脚才夸他华章溢彩,后脚韩时遇就说自己没有天赋,这不是拆台打脸吗?
管云长对不识趣的韩时遇心里生出了几分恼意,似笑非笑的开口道:“尽管放心写,本官相信你。”
韩时遇还能说什么?
拱拱手开始构思诗作,他虽然没有想要攀附管云长的意思,这种场合却也不能太过露怯。
不说要挣个头名,但决不能垫底。
岑长白见状目光不由得一闪,之前败了一城,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扳回一城。
这点上岑长白还是很有自信的。
张青元见韩时遇和岑长白都认真起来,自然也收敛神色认真起来。
就跟岑长白所想一般,好歹他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之前败了一城,现在总能还要败一次吧?那岂能甘心?
青年人的意气,不过如此。
大约过了一炷香,韩时遇终于在脑子里完成了一首诗,他走到已经准备好笔墨案桌前,提笔便写,没一会儿洁白的宣纸上便出现一手端正的馆阁体。
管云长和梁声站在一旁看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馆阁体的确是科举必须要练习的字体,但馆阁体太过方正没有特色,也最被人瞧不起,但凡有些条件的,都会另外练习一种字体。
今日这种场合,大家都是能不用馆阁体就不用馆阁体,没想到韩时遇居然还是写的馆阁体,让人一看就看出他的底蕴不足。
管云长心里暗暗嫌弃,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这底蕴不足才好啊,底蕴不足,他稍微拉拢,对方就会上钩。
再去看韩时遇的事,典雅雍容倒是不错,只到底还是缺乏了一种灵气,跟他的试帖诗相比远远不如,自然也更比不上岑长白和张青元,不过与其他人相比,也算是可以了。
管云长还是比较满意的,好歹韩时遇没让他太过丢脸,笑着对韩时遇道:“本官观韩解元的文章精辟入里,倒是有几分火候了,明年春若是进京赶考,可到本官府中一坐。”
这是向韩时遇释放拉拢的信息呢。
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韩时遇,文玉涛目光里带着担忧。
韩时遇倒是从容得很,仿佛没有听出来管云长话里之意一般:“谢大人夸奖。”
对于去管家拜访之事却是只字不提。
管云长瞬间坏了兴致,没多久就走了。
管云长走后梁声也勉励了大家几句,便也走了,鹿鸣宴也很快就散了。
临走前,岑长白特意从韩时遇身前经过,冷哼一声:“算你还有点骨气。”
说完扬长而去。
张青元看着岑长白的背影摇摇头:“这人真是太傲了。”
又看向韩时遇:“韩兄拒绝了管大人的好意,心里不后悔?”
韩时遇抬眸:“张兄遗憾?”
张青元轻笑一声,“不过,你今日拒绝了管大人的招揽,仔细日后你上京赶考,他报复你。”
文玉涛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多了忧虑。
韩时遇倒是不惧:“无妨。”
“行吧。”张青元问:“对了,你明年春的会试你会参加吗?”
听管云长话里的意思,韩时遇的文章火候够了,是可以参加会试试试水的。
韩时遇摇头:“还没有确定。”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张青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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