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家事,还请父皇容儿臣先问一句,晏清郡主是当真要舍弃这么多年的感情,与孤一刀两断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意卿忽然开口,打断了天禧帝的话,也打断了众人流转各异的思绪。
因萧妄始终没有松开他的右手,也没有卸下钳制他的力道,他只能一直保持着单腿屈跪的姿势,憋屈地在朝堂上当一个美貌又可怜的吉祥物,任由大家打量。
然眼下,也不知是受了沈盈缺那番话的刺激,还是被天禧帝马上要宣之于口的决定骇到,他竟抗着萧妄施加在他手臂上的怪力,生生从地上站了起来。
萧妄挑了下眉峰,睨了眼他袖口淋漓淌落的血,又看了看身旁的沈盈缺,轻声一笑,还真松开手,退到一边看热闹。人始终和沈盈缺保持半步距离,一有情况就能随时上前保护她。
沈盈缺得了天禧帝的恩准,从地上站起来,侧眸略略扫了眼萧意卿,声音清淡道:“殿下现在过来问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往事已矣,还是早些向前看的好。”
“往事已矣?呵,好一个‘往事已矣’,孤倒要问问,晏清郡主究竟想怎么个‘已’法!”
萧意卿双目充血,瞪着沈盈缺咬牙切齿。
“五年前九皋山秋狩,你还未学得骑术,就不听劝阻,擅自驾马出猎宫,险些摔落悬崖,是孤冒死将你救回,为此还伤了右膝,至今阴天下雨还会酸疼;”
“三年前上元节,你说你看腻了宫里的花灯,想瞧瞧秦淮河上的灯会,奈何一直找不到机tຊ会,是孤特特从城中搜罗来各色民间的花灯,在辰芳殿为你布置了一场独属于你一个人的灯会,就为了哄你开心;”
“你喜食燕窝,尤其偏爱真腊一带盛产的血燕,偏那东西又少又不经保存,宫里都不常有,也是孤每年安排人专程从交州为你运来,风雨不辍,光是这里头折损的财力,都够再建一个乐游苑。”
“钱财可偿,礼物可退,但你欠孤的这些情意,又打算怎么还!”
沈盈缺静静看着他,“所以殿下现在是打算和我重翻旧账了?”
萧意卿冷笑,“只怕是翻了,也动摇不了郡主这颗铁石心肠。似你这种刻薄寡恩,自私凉薄之人,又怎会懂得‘情意’二字有多珍贵?”
这话本是讽刺,虽不觉得能起到多少作用,但能膈应一下人家也是好的。
谁知沈盈缺听完不仅没任何异常反应,还极其顺口地接下话茬:“自然是不懂的。毕竟殿下口中这些所谓的情意,本来就只是殿下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萧意卿一愣,怒道:“你说什么?!”
沈盈缺直视着他的眼,半点不慌,“五年前的秋狩,殿下曾答应教我骑马,我推了所有宴席,在猎宫等了三日,没等来殿下任何音讯,我以为殿下政务繁多脱不开身,便先跟着殿下送来的骑射师父学起来,岂料那西贝货竟哄我坐上一匹疯马,险些坠崖丧命。”
“骑射师父?孤何曾……”萧意卿下意识反驳,脑筋一转,人顿时僵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微微一笑,“殿下不清楚这事也正常,毕竟我也是昨日盘问过这几名婢女,才知道殿下那段时日之所以没来寻我,并非是被政务缠住,而是叫舍妹绊住了脚。而那所谓的骑射师父和疯马,也是舍妹假托殿下的名义送来的。”
萧意卿“唰”地白了脸,锋利的辞风变得支支吾吾:“她……她应当不是故意的,没准她也是被那人诓骗,好心办坏事……”
沈盈缺没有理会他的马后炮,继续顺着他的举例说道:“再说三年前的上元节,殿下的确是寻来不少民间的花灯,那些花灯也的确巧夺天工,美轮美奂,我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但请殿下仔细想想,您当真是为了我,才专门去寻的那些花灯,还是你陪舍妹在秦淮河游玩累了,顺手把她不要的几盏花灯,带回宫里糊弄我?”
萧意卿脱口就要说“当然是专门给你买的”,可看着那双清明坦荡的大眼睛,他竟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
沈盈缺叹了口气,“以殿下的聪慧,听到这里应该也能明白我所说的‘一厢情愿’,究竟是什么意思?您并没有您想象中那般重视我,我也从未在您身上得到过什么真心实意,我们只是一场误会。就像这些年,殿下源源不断送给我的血燕窝,看似弥足珍贵,感人肺腑,实则我却因为对燕窝过敏,从未真正喜欢过一样。”
萧意卿如遭雷击,惊讶大叫:“你说什么?!你对燕窝过敏?不可能,你明明说过你最爱吃的就是……”
这回不等沈盈缺点破,他自己就反应过来——喜欢吃燕窝的不是沈盈缺,而是沈令宜。
他从未问过沈盈缺的食性,沈盈缺怕招他嫌烦,也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提,反倒是沈令宜每每吃到他送去的燕窝,都会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阿姊最爱吃这东西了,也不知道辰芳殿的庖厨能不能做出她喜欢的味道?”
像是被淬毒的利刃一下捅穿七寸,萧意卿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
曾经自诩的深情不移,原来只是他的自以为是;曾经以为的真情被负,都只是第三人给他编造的丑陋谎言。
两个人相处,总得有人把自己的身段放低些。
他以为那个人一直是自己,却不想其实从来都是她……
萧妄还在旁边幸灾乐祸:“太子现在可还觉得,这门亲事必须结下去?”
萧意卿一下握紧了拳,臂上涌出更多猩红。
许是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抛下,也许是他单纯不愿被这位皇叔比下去,又或许只是因为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的难舍之情,他竟扯动嘴角,冷笑道:“当然。”
“阿珩是孤命定的妻,孤自是要和她结为连理,相守到老。皇叔就不必操心了,乖乖滚回你的汤泉宫,等着喝孤与阿珩的喜酒就是了。”
这话何等狂野,连荀勉之这样的老狐狸都吓了个趔趄,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
其余众人也瞠目结舌,惊骇不已。有几人手上不稳,笏板滑脱,“哐当”砸得足上翘头履都高了几分。
沈盈缺也惊得往前迈了一步,“你发哪门子疯?脑子敲伤了就去治,舌头没滋味就拿井盐腌,别在这里满嘴跑马车。”
还太子呢,说不过就开始耍无赖,丢不丢人?
不肯退婚也就罢了,她早料到不会这么容易,可当众羞辱萧妄是什么意思?
真以为他“活阎王”的名头,是跟羯人玩“细作过家家”玩出来的?要知道上一个敢这么跟他叫板的,已经被乱箭射成筛子,丢进长江供河豚崽崽们练习吸腮鼓腮喝水吐水啦!
说着自己也噘起嘴,叉起腰,脸颊鼓鼓像一只翘嘴小釜,下一刻就要被沸腾的水汽顶翻釜盖。
萧妄忍俊不禁,老母鸡护崽般将人扯回自己身后安置好,眉眼温柔道:“他没有疯,只是不小心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而已。”
转身看向萧意卿,笑容又明显转凉,“就是不知,太子殿下为了这门亲,究竟能拼到何种程度。”
他本就是尸山血海里头搏杀出来的狠人,一身的血色戾气,即便站在那不说话,也叫人心慌气短,眼下刻意压低声线,就更加令人胆寒。
众人不期而同瑟了瑟肩,越发矮下脑袋,不敢吱声。
萧意卿也被他周身的气场震慑到,本能地要往后退,余光瞥见他身后探出的半张娇颜,又咬牙生生挺住,“何种程度不敢说,但至少能庇护她不用像条丧家犬一样仓皇逃离都城,一躲还就是好几年,连面都不敢露。”
“看来太子殿下的决心不小,本王倒是好奇,倘若本王执意要拆了这门亲,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对付本王?”
“皇叔说笑了,您是长辈,谨美怎敢对您妄言‘对付’?只不过兔子急了还咬了,侄儿也不是软性之人,逼急了会做出什么来,侄儿自己也不好说。皇叔杀伐果决,想来应当也会体谅侄儿的冲动与无奈。只要侄儿一日是太子,这门亲就一日不会断,还望皇叔知晓。”
萧妄挑眉,“哪怕会因此丢了东宫之位?”
萧意卿果断,“哪怕会因此丢了东宫之位。”
两人安静下来,四目相对,火星滋滋,随时都要将太极殿引爆。
一众虾米吓得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沈盈缺呆在原地,一脸茫然,这场朝会的主题难道不是自己的退婚之事吗?怎的闹到最后却成了这对叔侄俩当众掐架,自己反倒成了他们的添头?
荀勉之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是舍不得这门亲,但还没舍不得到要用储位去拼。这个萧意卿,平时看着沉稳可靠,宠辱不惊,怎的今天这么几句简单的激将法,就上头成这样?
他忙举笏板上前,想说几句圆场的话,让大家都冷静一下。
谁知萧妄已抢在他前头道:“太子殿下这般笃定,想来是对自己的品行颇为自信。正好本王手里有一桩案子,想寻太子殿下商议。既然今日诸位大臣都在,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拿出来,让大家一块参详吧。”
说罢,他一抖宽袖,摸出一张写满血字的破布残麻,高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前段时日,本王率兵平定西南林邑国内乱,取道扬州信安郡回京,途经烂柯山,偶遇一位年近六旬的老翁,被一群恶吏围在田埂间殴打,整个人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本王将其救下一问,才知他原是山下石室村的一位田舍翁,妻儿早亡,只剩一对孙子孙女与他相依为命。因负担不起沉重的田税,他们舍了祖上良田,举家搬迁至山上开垦荒地。筚路蓝缕地tຊ熬了两年,终于将荒地改造成良田,以为终于能够苦尽甘来,孰料当地豪强竟称山上的田地乃是他们所有,勒令他们下山,还招来当地的官吏,将老翁的孙女强行索拿。老翁一家何时下山还田,他们就何时放人。老翁的孙儿不忿此行,血书上告,也被打成重伤。”
“纵观古今,土地兼并一直是噬民之疽,亡国先兆,若不尽快处理,早晚会引起民变,祸害无穷。陛下这些年多次下令丈地清田,也是为了防微杜渐,消弭乱源。本王忝为大司马,见此恶行,自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顺藤摸瓜调查下来,竟发现信安郡内,光是那石室村,就有三分之二的良田,被当地豪族以各种理由圈占。官府从中受贿,帮他们隐田隐丁,千亩良田故意丈量成百亩,百户丁口只报了二十。而这部分被隐瞒的田地所需缴纳的赋税,则分摊到剩余的三分之一农户身上,致使余下的百姓民不聊生,或走投无路,自尽身亡;或卖身豪族,为奴为婢;或像这位田舍翁一样举家搬迁,去别处开垦荒地。幸运的,能熬到荒地成良田;不幸的,则直到饿死,都还在沃肥施壤。即便能成功开垦出良田,也难保不会像这位田舍翁一样,再次被豪族盯上。”
“而好巧不巧,此番在信安郡大肆圈地的豪族,正是荀家的子弟,太子殿下的从兄,荀泰。而更巧的是,他每次在外侵田,打的还都是东宫的旗号。不知太子殿下有什么想说的?”
他边说,边将麻布血书狠狠摔在萧意卿脸上,嘴角噙笑,阴冷异常。
众人不由齐齐倒吸口凉气。
隐田隐丁,历朝历代都是国家大忌,即便皇权衰微如大乾,也不曾姑息。前朝嘉祐帝更是闹出因侵地欺民一案,诛杀南渡功臣后裔之事。天禧帝登基后,为了从士族手里夺权,更是几次三番大力度田。前两年就有不少二等阀阅,因私圈田亩被抄没家产,流放宁州,至今未归。
若说宫宴私会之事,还只是太子私德有亏,退了婚就了事了;那纵容子弟圈地隐丁,就切切实实要威胁到储君之位了!
荀派官员连忙开口找补。
一个圆脸说:“那荀泰不过是荀家一个不成器的子孙,平日连宫门都进不得,更别说和太子殿下搭上关系。此番也定是他自作主张,借东宫之名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太子殿下是无辜的。”
另一个国字脸发现这种说法会把整个荀氏拉下水,赶紧划清界限道:“那荀泰虽是荀家子,但因触犯族规,早被逐出都城,一言一行,皆与荀氏无关,还请广陵王殿下莫要胡乱攀咬。”
而荀氏第一追随者山羊胡子王大人,更是急得嗷嗷跳脚,“山野刁民的疯言也可当真?信安郡的父母官都没说什么,王爷瞎操什么心。”
萧妄只道:“荀泰虽是受族中责罚,才去的信安郡,但他的名字并未从荀氏族谱上抹去,手中的产业也都在荀氏门下,如此,又怎能说他与荀氏无关?”
圆脸张了张嘴巴,无言以对。
萧妄继续道:“太子虽未与荀泰有过深交,但荀泰侵地时用来恐吓农户的令信,的确出自东宫,太子即便不是主犯,也要落个失察之罪,如何算得上无辜?”
国字脸摸了摸耳朵,无话可说。
萧妄又看向以山羊胡子为首的荀派诸人,“至于信安郡的父母官,他们和荀泰狼狈为奸,自然是欺上瞒下,无所不用其极。本王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如何就成瞎操心了?且荀泰所犯罪行,桩桩件件都查有实证,诸位若有异议,本王现在就可将证物一一呈上,让陛下当堂决断。到时候太子殿下和荀相公的脸面还能不能保得住,本王就不清楚了。”
诸位官员齐齐垂下脑袋,理屈词穷。
萧意卿和荀勉之也都沉着脸,一言不发。
偌大的太极殿不知道第几次陷入死寂,连穿堂而过的风都似被凝住,许久不曾拂去众人脸上涔涔滑落的冷汗。
萧妄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悠然负起两手,像个返回凶案现场欣赏被害者家属痛苦表情的变态杀人魔一样,心满意足地扫视过殿内每一张乌云密布的脸。
视线转回萧意卿身上,又闲闲伸起两根手指,好整以暇地摇晃。
“太子殿下的从兄,亦可算作是半个皇家子孙。此桩侵地案,自也能当成皇族私事处理。太子殿下不是说,为了保住和晏清郡主的婚事,愿意舍弃东宫之位吗?那本王就给你两个选择——一、退了这门亲,本王就将此案当家事处置,只责罚荀泰,不株连其他;二、不退这门亲,本王依律呈上所有证物,以国事论处,让诸位大臣好好聊聊,吾侄究竟有没有能力胜任大乾的储君。”
“是要力保这东宫之位,还是要不顾一切地守住和晏清郡主的这门亲,太子殿下自己选吧。”
“想清楚了再回答,否则本王真怕你会像条丧家犬一样仓皇逃离都城,一躲还就是好几年,连面都不敢露。”
萧意卿:“……”
第17章 退婚风波(三)
这还真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发展方向。
一场平平无奇的小朝会,从审判太子宫宴上的不轨行径,闹到晏清郡主要当众退婚,现在还牵扯出荀家隐田隐丁的大案,只怕再往前倒个十年二十年,也找不出比这更刺激的。
荀派众人满心惶惶。
秋派众人则兴奋不已。
虽说废除太子的提议,是他们提前出来的。可他们心里也清楚,单凭一桩亲事就想动摇一国储君的地位,简直痴人说梦。之所以还把话说那么狠,不过是想知道荀派不会轻易罢休,自己提前把价喊高些,也方便将来讨价还价,好达成他们真正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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