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意卿板起脸,一字一顿地提醒他:“阿珩并非其他女子,是侄儿的妻,皇叔您的侄媳,皇叔莫要忘记。”
萧妄也挑高眉,一字一顿地反驳回去:“你与晏清郡主一未定亲,二无媒聘,何来‘她是汝妻’之理?莫不是东宫里少了铜镜,让侄儿对自己生出这般误解,可要皇叔赠你一面大点的,好摆在床头,日日自照省身?”
边说,边翻转手腕,像掰竹笋一样,毫不留情地将萧意卿的右臂往外拧。
“啊——”
萧意卿疼得嘶声大叫,俊秀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宛如画像上狰狞的年兽。
论武艺,他也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搏杀过的,身手和膂力都是个中翘楚,并非都城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弟。平日三杆长/枪捆在一块,他都能轻松折断,眼下被萧妄一只手压制着,却似一条被掐住七寸的蛇,浑然挣脱不得。
没一会儿,他小臂上好不容易长好的伤,便再次崩裂出血,将衣袖上的蟒纹暗绣浸得通红。
荀勉之终于绷不住脸上的从容,高声呵斥:“广陵王殿下这是做甚,快住手!这里是朝堂,不是你的王府;你眼前的人也不是囚犯,而是当朝太子,你的亲侄!你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面这般殴打他,可是置天家律法于不顾?!”
萧妄冷笑,“荀相公还是荀相公啊,几年不见,还是只会上纲上线给人扣帽子那一套。看来是十年前,本王砸你们荀氏的影壁砸轻了。为了胶东荀氏的百年荣耀,本王还是有必要再上门多砸点东西,给你们族中的子弟振振筋骨。这回就砸你们荀家的祠堂,如何?”
荀勉之冷哼:“你倒真敢说,就不怕陛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毕竟追根溯源,天禧帝也是荀家的后人。大乾素来以仁孝治国,这般当着人家的面折辱人家的祖辈,哪怕天禧帝跟荀氏不共戴天,碍于颜面,也得狠狠敲打他一番。
萧妄却一脸淡然,“我若是怕,十三年前就不会亲手帮家父做个了断!荀相公若是不相信,大可放手一试,看看到底是我手里的赤乌长槊更加锋利,还是你们荀府的大门更加坚固。”
荀勉之声堵气噎,攥紧笏板恨不能当头给他一下,却又深谙,他说得的确没错。
恶人可怖,但比恶人更可怖的,是没底线的人。
自己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这竖子绝对是世上最没底线的人。他说要教训太子,便不会在乎眼下究竟是什么场合;他说要亲自上门砸了荀氏的宗祠,就一定不会放过祠堂里的任何一块砖。
自己根本惹不起……
萧妄见他没了声儿,笑容更加讥讽,“荀相公不必担心,谨美毕竟是太子,本王的从侄,本王再想教训他,也会留他一命。再不济,这不是还有梁御医妙手回春吗?有他在,无论谨美伤得有多重,都能药到病除,起死回生,不是吗?”
边说,边调转视线凛凛扫去。
梁有生脸色变了几变,下意识伸手抱紧药箱,往背后藏。
那些趴在地上哭哭啼啼、柔弱不能自理的老臣们,触及他冰冷的目光,也都跟被观音菩萨点了柳枝仙露一般,瞬间“痊愈”,乖乖爬起来站好,大气不敢出。
偌大的太极殿一时间落针可闻,便是阎王爷来了,也不过如此。
沈盈缺忍不住感慨,萧妄这家伙性情虽古怪了些,但论上位者的气场,只怕连最为世人所推崇的嘉祐帝,也不及他万分之一。自己再不满这厮强行跟来之举,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他,自己今天还真不一定能进太极殿的门。
可话虽如此说,这世上总少不了那种无知无畏的蠢人,能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地全方位过来找茬——
“广陵王殿下的口气还真不小,说话前怎么也不先拿镜子照照,进殿这么久,你都还未向陛下行过礼,又何来的脸面去教训太子?”
山羊胡子撇着嘴角哼哼。
他曾与萧妄在军中短暂共事过。因一次行军途中罔顾军令,擅自离岗,险些酿成大祸,他被萧妄当着三军将士的面狠狠责罚了三十军棍,颜面扫地,人还在榻上躺了两个月。
自那以后,他便和萧妄彻底结下梁子,明知自己权势手腕皆比不过萧妄,也要处处与他对着干。后来有了荀家撑腰,他便越发嚣张,不管萧妄在与不在,都要在朝堂上进几句谗言,恶心萧妄一下。如今本尊就在此,且还闹了个这么明显的错处,他如何肯放过?
“没工夫跟陛下行礼,倒是有工夫和自己的侄媳勾勾搭搭,看来昨日那场宫宴,还真是值得深究啊~”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朝臣们纷纷交头接耳,不敢非议萧妄,但非议一下沈盈缺还是可以的。
沈盈缺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启唇正要辩驳,又被萧妄抢了先。
“王大人怕是忘了,早在前两年,本王率军平定淮南之乱后,陛下就已特许本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今日本王卸甲上朝,已经是极大的礼数,其余细枝末节,又何足挂齿?”
话锋一转,他又戏谑地笑起来,“不过也是,那次平乱之战,王大人本也是要随本王一道上阵杀敌的,怎奈当时,你因两个刚从自己儿子手里抢过来的美姬,被自个儿父亲笑纳之事,而郁结成疾,直到本王凯旋,都还下不来床,不清楚这些也不稀奇。就是不知王大人现在见到这两位美姬,又是称呼她们的?是敬为庶母呢,还是照旧视为儿媳,又或者四下无人之时,也悄悄‘勾搭’两下?”
“你!”
山羊胡子脸上红白交加,指着萧妄激愤难言。
天禧帝在龙座上掩嘴偷笑,双肩一耸一耸,视线饶有兴趣地在萧妄和沈盈缺之间来回打量,招手出来打圆场:“忌浮此番西南一役受了伤,这些虚礼就免了。况且方才也的确是太子失礼在先,便是忌浮不教训他,朕也要罚他了。”
众臣:“……”
您这心偏得真是一点也不做作呢。
偏萧妄还真从中得到了灵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补了一句:“臣适才踹倒太子的时候,还扭伤了脚。”
说完,他就面也改色心也跳地“哎哟”一声,“崴”了下脚。
天禧帝顿时心疼起来,不去看萧意卿血流不止的右臂,还一径催促梁有生赶紧去检查萧妄那只完好无损的腿,脖子都看长几寸。
众臣:“…………”
其实你们两个才是亲父子吧?
萧意卿冷冷一扯嘴角,偏过头去,一点也不意外。
荀勉之也板着脸,无甚表情。
倒是山羊胡子气得够呛,“这是僭越!是欺君!陛下怎能如此偏袒!”
天禧帝也觉出不妥,讪讪挠了挠腮,开始和稀泥:“王爱卿误会了,忌浮只是性子直了些,做事有些莽撞,并无恶意的。”
“这怎么能是误会!朝堂上当众殴打储君,即便不抄家灭族,也该削爵流放,陛下怎能处置得如此草率?这些年您为了广陵王,不但屡屡破例,还时有徇私之事,朝臣们心中早已有诸多怨言,若是再这么继续放任下去,早晚会酿成大祸,还请陛下三思啊!”
“诶,王爱卿过虑了,忌浮有分寸,不会乱来的。”
“当年元帝也没想到王莽会篡位啊。”
“忌浮又不是王莽。”
“这如何能保证?!”
……
君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呜呜啦啦”扯了一大堆,全不在关键上,听得大家无语凝噎,沈盈缺也忍不住摇头tຊ——
都城里谁人不知,天禧帝极其疼爱这位小他十余岁、又年少坎坷的堂弟,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沈盈缺在宫里待了几年,就见识过几年如流水般不断送去汤泉行宫的宝贝。似这般明火执仗到不讲原则的偏袒,更是屡见不鲜。
都说“长兄如父”,想来于萧妄而言,天禧帝即便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被这般明目张胆地偏爱了这许多年,心里应当也是感激的。
否则前世也不至于容忍萧意卿作恶至斯。
“说了这么多,朕还没问,阿珩今日为何突然进宫?”
天禧帝被缠得不耐烦,逮住山羊胡子一个喘气的机会,赶紧岔开话题。
沈盈缺可没有萧妄那么肥的胆,敢在御前失仪,连忙乖乖上前跪下行礼。
“启禀陛下,臣女今日进宫,是为自己与太子殿下的亲事。想必陛下业已听说昨日宫宴上发生了什么,臣女虽才德不显,但也知何为成人之美。既然太子殿下于臣女无意,臣女便请陛下做主,为臣女退了这门亲。”
这理由大家早就猜到,此刻听了也无甚稀奇。
荀派这边一个长得像弥勒佛的胖官员笑呵呵道:“郡主刚来,想来还不知晓。这件事,陛下适才已然查清,乃是有人恶意投药构陷,与太子殿下无关。等散朝后自会有有司继续盘查,捉拿真凶,还太子殿下一个公道,断不会让您与殿下的婚事有任何污点,您就放心回去待嫁吧。”
“就是。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小女娘在这瞎掺和什么?”
山羊胡子这会子正当不快,逮着沈盈缺这副娇小柔弱好拿捏的模样,立马将满腔怒火泼过去。
“你一无传诏,二无官身,还是个女子,擅自跑到儿郎们的地盘上撒野,已经是失礼至极。眼下还敢妄议太子殿下,你可知该当何罪?识相些就赶紧回去,老老实实在屋里绣嫁妆,别给太子殿下丢脸。”
萧妄眉头一皱。
谁知不等他发作,沈盈缺就以袖掩口轻笑,“婚姻大事轮不轮得到我来做主,我不敢妄言,但既然似王大人这般,视亲子的姬妾为自己囊中之物的龌/龊小人,都有脸插手别家女娘的婚事,想来我多问两嘴,应当也不算什么。”
山羊胡子的脸色当即从傲慢的猪肉红,僵硬成尴尬的萝卜白,指着沈盈缺羞怒道:“你个小女娘,连闺阁的门都未曾出,就敢当众说这些,还知不知羞?”
沈盈缺张圆嘴巴,故作惊讶:“我如何就不知羞了?我不过是将王大人做过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有何不妥?王大人若实在不想听,大可以捂住耳朵装聋,何必口出恶言?难道王大人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有多不知廉耻?”
山羊胡子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你你你……”地结着舌头。
沈盈缺还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王大人可是还在为难,该如何称呼那两位美姬?其实很简单的,大不了,您就一个敬为庶母,一个视为儿媳,等私底下见面,再一并唤作‘心肝宝贝肉’,哪边都不得罪。放心吧,您只是长得委婉了些,岁数大了些,又聚集了全天下男子的劣性于一身,当真不算什么的。”
山羊胡子大怒:“这还不算什么?”
骂这么难听,就差敲锣打鼓满大街喊去了吧!
谁知萧妄还一本正经地在旁边补刀:“的确不算什么,毕竟王大人还没有‘聚集了全天下男子的劣性于一身’,这不还自创了许多吗?王大人管那美姬叫‘庶母’,那美姬唤他作‘郎君’,两边个论个的,谁也不耽误,还能传下去让他儿子跟着效仿,也算一门祖传手艺了。”
山羊胡子白眼一翻,彻底气结。
吴兴王憋笑憋得五官抽搐,长这么大,他还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神清气爽过。
扪心自问,他虽也看不惯自己这位目中无人的九皇叔,跟这位晏清郡主更是从来不对付,平时没事找事都要掐上两嘴,更别说沈盈缺现在还闹出这么大一把柄。
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下他们目的一致,他该帮忙还是要帮忙的。
“王大人快住嘴吧,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激动,仔细事还没论完,人就先过去了。晏清郡主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一大早匆匆赶来,一定有她的道理。郡主也别藏着掖着了,若是有证据能够证明那顶博山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就赶紧拿出来,本王给你做主,退了这门亲!”
说完便巴巴望着沈盈缺,两只眼睛烫得能烤熟一只野山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沈盈缺两手一摊,却是道:“臣女并无证据能证明那顶博山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因为在炉子里投药陷害太子殿下的人,正是臣女自己。”
偌大的太极殿再次鸦雀无声。
能在朝会上露脸的官员,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且不说像萧妄那样把战场当自家后院一样来去自如,至少也能做到处变不惊。哪怕天禧帝今天突然宣布要禅位给荀皇后,他们也能摆出一副见识过八百个皇帝被废的冷漠表情,云淡风轻地说:“不过如此。”
然这一刻,他们却像是当真看见八百个皇帝同时被废,并不约而同举荐了八千个女皇上位一样,惊愕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你、你说什么?那博山炉里的药……是你下的?”吴兴王揉了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
沈盈缺却毫无芥蒂地答:“王爷没听错。那炉子里头的迷心散,的确是我下的。”
吴兴王五官惊得要飞出天井,“构陷太子可是死罪,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沈盈缺毫不犹豫,“臣女已经想得十分清楚了。”
“你自个儿下药,还真就自个儿承认了?!”
吴兴王这下连太阳穴里的青筋都要蹦出天井了。
入朝参政这么多年,他见识过阴损无德的小人,也遇到过坦诚如赤子的君子,似这种又阴又诚的纯傻子,他还是头一回见。
这叫什么?
无聊日子过久了,给大家表演一个大闹东宫,牺牲自己,娱乐他人?
她怎么不干脆当着父皇的面,直接给萧意卿灌一碗鹤顶红,那多威风,保不齐还能载入史册呢!
谁知沈盈缺大手一挥,竟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坦诚:“我不单承认那迷心散是我下的,还承认给太子殿下和舍妹传信的假内侍,以及撺掇一众女客去层城观赏花捉奸的事,也是我一手策划,就为了将太子殿下和舍妹一道‘捉奸在床’,好让臣女有由头,退了这桩荒唐的亲事。”
吴兴王:“……”
完全傻眼了。
整个朝堂也因这番话彻底炸开了锅。
有人骂沈盈缺欺君罔上,构陷太子,应当重处;
有人则说无风不起浪,给人家定罪前,怎么也得先听人家把话说完,没准另有隐情呢;
也有人质疑沈盈缺的用心,怀疑整段说辞都是她编的,其真实目的就是想帮那个幕后真凶开脱,说完便一个劲地朝萧妄使眼色,生怕大家不知道他在阴阳怪气什么。
天禧帝沉着脸,不置可否。
荀勉之皱着眉,深深打量。
萧意卿疑惑地望着不远处长身而跪的少女,不知她究竟何意,手臂上的疼痛都暂时忘却。
连萧妄也朝她睇去两道幽深的目光。
吴兴王气得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麻脚鸭,都忘了自己的立场,开始帮萧意卿怒骂沈盈缺:“你做出此等辱没天家尊严的事,还好意思觍着脸过来求父皇帮你退亲?你莫不是也中了迷心散,疯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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