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沉的眼眸透着上位者积年的威严,叫人不寒而栗,然下一刻看向沈盈缺,又恢复了往日慈爱的模样,“阿珩觉得如何?”
沈盈缺自然满口说好。
原本她今日冒死上朝,以为能顺利把亲事退了,就足够她烧高香,谁知不仅亲事退得毫无压力,还能架空萧意卿,以度田令亲手拿捏荀家,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眼珠子一转,她又眯眼笑起来,“臣女还有一请求,望陛下成全。”
天禧帝挑眉,“哦?何事?但说无妨。”
沈盈缺团团行了个礼,“承蒙陛下做主,臣女现已与太子殿下无任何关系。臣女也并非牵丝绊藤之人,既然要断,自然要断得干干净净。适才进宫之时,臣女已命人去辰芳殿清点这些年太子殿下曾赠予臣女之物,一并归还东宫。至于臣女赠于太子殿下之物,还望陛下替臣女做主,督促太子殿下尽数归还臣女,以示今后各不相干。”
朝臣们再次瞪大眼睛。
上朝跟太子讨债?这行为还真够别致。莫说前无古人,哪怕再过个百年千年,也不会有来者。
萧意卿正为退婚和禁足的双重打击烦恼,听到这话,强行压下来的火气立马控制不住,连连冷笑道:“晏清郡主可真是秋毫分明,区区几个香囊荷包,也好意思讨回去?才出宫半日,就养成了这么一副市侩的嘴脸,这几年的宫中教养,当真是错付了!”
沈盈缺淡淡乜他一眼,懒怠回答,犹自转身朝殿门外招了招手。
两个早就等在廊下的小内侍应声进来,手里抬着一根长长的丝缎卷轴,行至大殿中间,便各执卷轴一端,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面幅之大,将中间的过道完全霸占。
两侧的官员为避让,还跳着脚往后退。
待卷轴完全展开,众人探头一瞧,缎上没有绣文,亦没有画作,而是好几行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卷轴,看得人眼花缭乱,以为是什么名家书法大作,却发现上头写着的竟就只是——
王右军《兰亭集序》真迹一幅;
汉白玉嵌紫檀木镇纸三对;
十二扇桐漆镶玛瑙玉屏九座;
婺州窑乳浊釉瓷碗碟十八套;
紫金沉香等各色香篆二十七斤;
赤金南珠羊脂玉冕冠配饰三十六套……
一众官员:“……”
这就是太子说的“区区几个香囊荷包”?
“区区”在哪?哪个东西叫“区区”?
这纸都已经写不下,不得不写在缎子上啦!
殿内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堂堂一国太子,还是大乾第一士族荀氏名义上的外孙,跟一个小女娘谈情说爱,竟还花着人家的钱,这无论对皇室,还是对江左各大士族,都是一件丢脸至极的事。
天禧帝冷着脸不言语。
荀勉之皱着眉没话说。
萧意卿握着拳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把拳头捏得更紧一些。
他幼年经历虽坎坷,但毕竟皇子的身份在那摆着,吃穿用度上从没短缺过,故而从未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只知道送到他面前,他用就是,沈盈缺对他好,也都是理所当然,何必斤斤计较东西有多贵重?数量又有多少?
后来青云直上,就更加不在意这些细节。
却不知,红尘嚣嚣,世事扰扰,哪有人生来就必须对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好?
一切“理所应当”,不过都是因为还爱着。一旦没了感情,哪怕是一根针、一根线,也都要明码标价……
胸口一阵钝痛袭来,恍若有实质,萧意卿不自觉晃了晃神,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这卷超长的账单让他羞怒难担,还是“没了感情”这四个字,更加令他肝肠寸断。
周围一道道目光纵横交错而来,嘲弄有之,鄙夷亦有之。
连荀派那群最是对他阿谀奉承的官员,也都跟避瘟疫一样,后撤步子离他远远的。
萧意卿不由从心颤抖到骨,又从骨颤抖到身。
——那是一种久违而强烈的恐惧。
久到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离开掖庭之后,就立马将那些被内侍宫人指着鼻子唾骂、鄙夷、嫌弃的痛苦统统忘却;
还是在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明明已经穿上太子锦袍,依旧害怕独自去走东宫那条和掖庭像极了的宫巷,对着铜镜患得患失,满脑袋都只有一句“沐猴而冠”。
他以为自己已经tຊ是太子,不会再体验到幼年时的那些不堪;
他以为那些已经成为往事,而往事是不会有任何杀伤力的。
可如今,他明明还是太子,却还是体会到了那种被目光寸寸凌迟心脉的不堪,直如一头被利刃剥光了皮毛的野兽,无所遁形,只能在阳光下露出血淋淋的丑陋内在,供众人耻笑。
比当年还要可怕。
偏萧妄还津津有味地品鉴这卷轴上的每一个字,时不时还挑一两个问沈盈缺,待仔细拜读完,还毫不客气地给出精准评价:“真不愧是一国储君,香料用的都比一般人多,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大乾甄选太子,比的是谁更会招蝴蝶呢。”
萧意卿那颗高傲的心,彻底碎成了齑粉。
他咬着牙,几乎是吼出来:“你可知自己在做甚?!你在宫里住了六年,吃穿用度皆出自皇家,皇家从未有任何人命你归还过什么财帛,你倒好,才出宫待了一夜,就叫嚣着要向皇室讨债了?你还知不知何为感恩?何为羞耻?”
沈盈缺长袖一摆,毫不在意:“我知不知感恩,都不妨碍太子殿下是个老赖。”
“臣女能平安长于皇城,全蒙陛下不计亲疏,视臣女为亲女般尽心疼爱。拳拳护佑之恩,臣女自是没齿难忘。百草堂上下也心怀感激,这些年进贡给内廷的珍奇草药,名贵珠宝,只会比太子殿下寿诞时候才想起要孝顺陛下、随手送出去的几颗夜明珠要珍贵。莫说眼下臣女只是离宫,便是将来埋进坟里,也断然不会命人向陛下讨要一分。倒是太子殿下您……”
她促狭一笑,“饶舌了这么多,却连一句‘还与不还’的准话也没有,莫不是还不起吧?”
萧意卿瞪大眼睛,“你放肆!”
沈盈缺摊手,“放不放肆,我都已经说了,太子殿下能奈我何?与其在这里逞强嘴硬,倒不如想想该怎么凑这一笔钱吧!这里头可是足足二十万贯白银,东宫的小金库,还真不一定吃不消。保不齐最后,你还得向你的‘宜妹妹’讨要,毕竟这些年,你可没少拿我的东西,去贴补她。”
“你!”
萧意卿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深谙她的确没说错,别说是二十万贯,就是十万贯,让他现在一口气拿出来,他也是捉襟见肘。
当下人便越发恼火,胸膛剧烈起伏,都能听见胸骨“咯咯”的胀裂声。
沈盈缺还在那火上浇油,“我予殿下半个月时间,将这上头的东西一一整理妥当,送至覆舟山,敢少一样,我就命人将这卷轴再抄上数十份,张挂到都城大街小巷,让大家都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咱们的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私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下荀勉之也坐不住了,张口驳斥:“郡主未免太得理不饶人,不过是些黄白之物,何须这般斤斤计较?太极殿到底是商议家国大事之地,岂容你这般妄行?”
萧妄寒声:“皇家之事无小事,储君之德更关乎江山社稷,如何就不能拿到太极殿上商议?荀相公还是莫要插嘴的好,仔细以后田还没度,就先扣上个‘包庇亲族’之罪。再说了,郡主已经够仁慈了,居然宽裕了半个月。这么点小事,五日足矣。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总不能真的赖账,让大家瞧不起吧?”
他看着萧意卿,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和身旁同样笑容狡黠的沈盈缺凑到一块,当真是男才又女貌,豺狼配虎豹。
萧意卿看得又酸又痛,两只拳头捏得跟砂锅一样大,手背都泛了白。
可最后,他也只能磨着槽牙,恨声道:“好!”
*
一场跌宕起伏的小朝会,就这样结束在晏清郡主一幅超长账单卷轴上。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还没出太极殿的大门,萧意卿就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重重摔在金石砖地上。
雪亮的明珠骨碌碌滚到荀勉之脚边,生生将当朝国舅爷的脸色又砸黑一个度,拿桶在底下接着,能凑出一缸墨汁来。
秋道成和吴兴王在旁边幸灾乐祸,回想那道度田令,神情也不甚明朗。
沈盈缺倒是兴高采烈,一路上出宫都有说有笑,临上车前,还颇为兴头地吩咐秋姜回去后给自己预备一壶冷酒,她喝了好快活快活。
萧妄哂道:“你倒是心宽,接了这么一桩棘手的差事,还一点不知道着急,就不怕到时候搞砸,陛下治你的罪?”
沈盈缺大眼睛忽闪忽闪,“为何要治我的罪?这差事不是王爷让我接的吗?始作俑者明明是王爷您,陛下要怪罪,也是先找您不是?”
萧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抬手作势要打。
沈盈缺连忙讨饶,殷勤地从身后的暖巢里取出一个青釉双系鸡头壶,倒了半杯温热的米酒递过去,“王爷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这次度田,其实陛下心里早就有打算,无论王爷提与不提,都不会妨碍陛下欲拿荀氏一族开刀,整治那些一等门阀,不是吗?王爷不也是因为这个,才顶着旧疾复发的危险,专程下山跑这一趟的?”
——今早出门前,她亲眼看见萧妄从周时予手里接过一个瓷瓶,倒了几颗黢黑的药丸,喂进自己嘴里。
她虽不知那是什么药,但看萧妄服完药,身体里的刺骨寒意就随药性散去,体温变得与常人无异,想来那药应当是能抑制他身上的怪病。再看周时予看他吃药时一脸担忧的模样,估计那也不是什么能根除顽疾的良方,只能暂且缓解,用多了保不齐还会有损身体。
别看他在太极殿上威风凛凛,什么也不惧怕,可一回到车上,他就立马扯了件雪狐裘,严严实实裹在身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脸苍白得像一张纸,身体也比吃药前更加冰凉。仔细瞧,都能看见他周身袅袅升起的白气,鼻尖的一圈狐裘白绒都结了一层冰屑。
足可见那药丸药性有多烈。
武将的身体有多重要?傻子都知道。
萧妄宁可冒着折损健康的风险,也要进宫面圣,可见这度田之事有多要紧。
萧妄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直盯得沈盈缺浑身发毛。
然最后,他也只是笑了笑,摇头长吁短叹:“你说是就是吧。”
说完就用力闭上眼,再也没睁开,颇有一种眼不见为净的愤懑。
沈盈缺一脸懵,完全不明白他又在闹什么脾气,白眼一翻,把酒倒回鸡头壶中,懒得伺候。
“陛下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傀儡。莫看他今日在朝堂上一副随风摇摆、任人宰割的模样,实则他早已做好决断,只不过在权衡哪一方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罢了。他此番将我禁足乐游苑,也不是单纯在生我的气,不过是在观望,这门亲事的废止和存续,究竟哪一点对他更加有利。”
——这点,她也是前世看破这段无妄的情爱后,方才想明白的。重生后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给萧意卿下套,也是因为她料到天禧帝也不一定愿意看见百草堂落入荀家手中。
只不过最后能这般顺利地退亲,还得多亏萧妄最后开出的“度田”价码,远远高于荀氏,否则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
萧妄闭着眼哼哼。
虽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既然知道是我的功劳,那还不快快感谢我”?
沈盈缺白眼翻上天,懒得理这活宝,自顾自继续解释:“早在陛下登基之初,度田之事就已经陆续开始筹划。这两年朝中二等、三等士族都已被他清算完,就剩下荀、秋这样的一等门阀,陛下绝不会轻易收手。”
“而那些一等士族,哪个不是盘踞超百年、根基早已深深扎进大乾血脉里的立国基石?随意动动手指,都能叫大乾地动山摇,跟那些只能仗势欺人的二流三流小户根本不是一回事。想将他们一勺全部烩干净,简直痴人说梦。逼急了,搞不好还会再出个霍光,提前帮陛下改朝换代。是以对付那些一等士族,陛下不能硬取,只能各个击破,杀鸡儆猴。”
“这点陛下清楚,王爷清楚,荀家和秋家那些人也清楚。所以刚刚散朝的时候,吴兴王和司徒公脸色也算不得多么好。保不齐这会子他们也在琢磨,该怎么保全自家呢。”
萧妄嗤笑,“你既然都清楚,为何还敢答应?那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可厉害着呢,连我都未必能从他们手里讨到好处,你就不怕被我拖下水,做了我的替死鬼?”
沈盈缺摇头,“您不会tຊ害的。”
萧妄勾唇轻嗤,语气不善道:“你我才相处多久,郡主这般信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外头传我的那些话,郡主难道都没听说?”
沈盈缺挠了挠腮,道:“听说是听说了,但我还是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您是不会害我的。”
萧妄不笑了,唇角缓缓沉落,睁开眼睛凝视她。
沈盈缺歪头朝他笑,“王爷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可您却从未做过一件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您是爱教训人,可您教训的,都是些仗势欺人的无胆鼠辈;您是乖戾嗜血,可您杀的,也都是为祸一方的极恶匪类。何错之有?”
“我与王爷相处时日虽短,但王爷于我的照顾却颇多颇长。凭您的本事,若真想害我,随便抬抬手,就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何必等到现在?要知道我还曾因一时任性,毁了您的选妃宴,害您在都城丢了大人呢!可您从未与我计较,一次也没有,还对我诸般关切,我为何还要怀疑王爷会害我?”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阿珩虽学识浅薄,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道度田令关系到整个大乾的士族,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作为一国之君,不好随便动手。百草堂不涉朝政党争,又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且还在民间颇具威望,由我牵头来度这个田,就能把这件事从头破血流的朝政之争,变成简单的‘百姓对朝廷的监督’,大乾历来就有这传统,那些士族为了自个儿的名声,也不好说什么,是以交给我,最合适。”
萧妄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许久才道:“你……当真不怕?”
语气饱含担忧。
沈盈缺展颜笑得轻松,“不怕。我平生最不喜的,就是‘听天由命’。既然有机会亲手报复那些畜生,我定全力以赴,哪怕死在奋力搏杀的途中,也好过一辈子浑浑噩噩,受人摆布。”
窗外阳光璀璨,隔着竹帘依旧将她的脸颊照得娇嫩莹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盛满了一整个盛夏的明媚灿烂,透过浮尘点点金芒直直望过来,漂亮得不可思议。
仿佛烈火中灼灼燃烧的色彩。
萧妄心跳猝不及防漏了一拍,像是揣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明明身娇体软,经不住外间半点风雨,却偏要拱着脑袋,不听话地往外钻,小爪子一蹬一蹬,踹得他心肝都发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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