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考虑到他的身子,还有他的身份,给她当骑术师父,简直比让百草堂去荀家度田还暴殄天物,她也便放弃了,只让槐序来教。
同样是一片拳拳纯善之意,同样是一颗敬重之心。
谁知这货又开始作妖,每天不是找槐序切磋武艺,就是找槐序比试身手,要么就拉着他一起谈天说地,从自己第一次将胡人剖腹挖心是什么感觉,一直说到最近一次凌迟羯兵俘虏用的是什么质地的刀,推荐槐序也试一试,把槐序吓得一整天没敢出门。
教骑术什么的,更是提都没敢再提。
沈盈缺气不过,上门找某人理论。
而某人却是再次一甩长袖,比上回更加理直气壮:“拜师要拜精,不单要学骑术,还要学为人处事的道理。槐序身手固然上佳,可这么点逸闻趣事都能把他吓成这样,足可见其心性一般,不堪为师。为兄帮阿珩筛选了一遍良师益友,也是为阿珩着想,阿珩还有何不满?”
沈盈缺:“………………”
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上辈子能守住城池,统一南北,该不会就是靠这张厚脸皮吧?
但无论怎么扯皮,这骑术师父的重担,最后还是落在了这位“心志独立又心性高尚”的广陵王殿下肩上。
万幸的是,这货虽脾气古怪了些,真教起学来,还是很用心的。
几天学习下来,沈盈缺已经能熟练驾着她的枣红小马,绕着马场周遭的浓荫缓慢散步,无需别人在前头帮她牵缰,可谓进步神速。
这日用完午膳,她便又来马场巩固她的骑术,算作消食。
听见萧妄问她度田之事,便道:“是有那么几个刺头,不过没关系,我能处理好,顺便还能借这机会,把百草堂上下的人也筛上一遍。”
萧妄抬头挑眉,“怎么,百草堂里也有荀家的内鬼?”
沈盈缺挠挠腮,有些不好意思,“也不能说是内鬼,我到底和他们家定过亲,两边之间有来往也不奇怪。我那祖母又是个趋炎附势、任人唯亲的主。这几年,她一直借口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帮我打理堂中事务,没少往要紧处塞她的七大姑八大姨,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百草堂已经姓“胡”不姓“月”。索性就借这次度田之事,把他们一勺全烩了,也算因祸得福。”
萧妄嗤笑,“你倒是心宽,就一点不担心他们把你吃了?”
“哎呀,心宽才能活得长久嘛。”沈盈缺甩着马鞭,一副玄之又玄、高深莫测的模样,“看看司马懿,再看看诸葛丞相,活得久,才能笑到最后;笑到最后,才能笑得最甜。”
萧妄瞪眼,“活得越久越王八,小心一觉醒来,连龟壳都翻不过来。”
沈盈缺也瞪眼,“翻不过来我就不翻了!千年王八万年龟,我顶着那么大一壳儿,压都能压死他们!”
萧妄“噗嗤”笑出声,上下打量她片刻,叹了口气:“当真不需要我帮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才刚退完亲,可别又把自己折进去了。”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声音变得低沉又温柔,像是冬日里的汤泉缓缓流过心涧。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盈缺竟从他微颤的浓睫,和略钝的尾音里,觉出几分落寞和委屈。
可桀骜如萧妄,又怎么会委屈呢?
大约是自己看错了吧……
她也便没往深处想,笑着把胸脯拍得山响,宽慰他道:“区区几个小贼,何劳阿兄出手?阿珩别的本事没有,治小鬼可是一绝,阿兄就放心在家等我好消息罢!”
萧妄眯起眼深深看她,嘴角无可无不可地扯动了一下,将她两侧的脚都放入调好的马镫里,便牵住马缰,抚着枣红小马脑袋上的鬃毛,道:“今日天色不错,要不要去行宫外头骑一圈?我给你牵马,不用怕。”
沈盈缺自然满口道好,她学骑术可不是为了摆摆样子,倘若不能自由奔跑,她宁可从来没学过,只是让萧妄帮她牵马……
这么惊悚的事,她实在想象不出来。
于是咽了咽喉咙,讪讪道:“阿兄金尊玉贵,这点小事哪敢劳烦您?让夷则来就好。”
夷则已经直着脖子在旁边等候许多,闻言立即上前,抱拳朝萧妄行礼时,差点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比沈盈缺大不了几岁,初学武艺时,正赶上萧妄如霍嫖姚在世般,在边境大杀四方,对萧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之前见这位传说中的战神,和自家兄长又是切磋又是促膝长谈,兄长病了,战神还专程过去探望,他就羡慕得直流口水,眼下终于轮到自己近距离接触战神本尊,他如何不兴奋?
当下便抱拳一揖到地,声音都大了一个度:“区区小事,何劳王爷费心?王爷就在行宫里候着,属下定寸步不离贴身守护郡主,不叫她受半点伤,更不会让那些居心叵测的登徒子接近她半分,王爷您就放心吧!”
说完就抬起炽热的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萧妄,满脸真诚求夸夸。
然后就被两道犹如万年寒冰贯体的冷冰眼神扎了个透心凉,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嗯……
大抵沙场上搏杀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不怒自威,目光如电,一个眼神就能杀人的吧?
没问题,小场面,为了亲爱敬爱的战神,他一定能撑住。
风萧萧兮易水寒,他为战神把家还。
大风起兮云飞扬,他帮战神把威扬。
为了战神之另眼相看而挺住!
“夷则是吧?”
萧妄敲着手里的马缰,含笑询问,声音温煦如三月春风,却莫名给人一种阎王点名的狠切,念他名字都快把牙咬出血。
“既然郡主点名要你跟随,你就好好跟着,切不可出半点差错。记住你刚刚说过的话,要寸、步、不、离、贴、身、守、护,若是敢有人靠近郡主半分,你可千万小心了。”
夷则脚心拔起一阵恶寒,冻得他头昏眼花,四肢发颤。
心里却在尖叫——
不愧是他崇拜的人,夸人的方式都这么与众不同,自己回去后一定要将这六十六个字好好记录下来,编纂成册,留给子孙后代,让他们都看看,他们的先祖究竟有多厉害,居然能和传说中这么厉害的高人说这么多话,一般人行吗?
要是能再赏他两个字就好了。
他在百草堂同辈里头排六十八,要能让战神帮他凑出这个数,保不齐自己以后也能成为像战神一样的英雄,受世人敬仰。
谁知萧妄还真开口:“滚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不愧是他从小就崇拜的人!居然善解人意到这般地步,连这种微不足道的愿望都能帮他实现。自己一定要乖乖听话,寸步不离地贴身守护在郡主身边,哪个无胆匪类敢随意靠近,他就把人削成白板,绝对不辜负战神对他的殷殷期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台城,正阳宫。
炎炎烈日晒白了院角一块空地,两个身形健硕的内监举着碗口粗的板子,“啪啪”在屋檐下挥舞。
小宫人趴在长条凳上,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起初还有力气哭疼,眼下却是连嘴都张不开。
朱媪站在边上数数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宫人们从旁边路过,也是同样的一脸麻木。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因误碰后院的广玉兰花,被皇后娘娘严惩的了。
以前虽也有责罚,但至多也就罚个月钱,挨两下手板,不像现在,碰掉一朵花瓣都要直接杖杀。连娘娘那只日日逗弄的鹦哥,也因误啄花蜜,被她亲手沉了水缸。
可见娘娘近来心情有多不好,头疾都反复发作了好几回,砸了不少好瓷器。
大家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崔绍元都要把心提到嗓子眼儿。
这日也是一丸刚从天师教送来的丹丸,由温水送入她口中,荀皇后揉着抽疼的额角,就着崔绍元的搀扶在胡榻上躺下,一面欣赏面前这扇微微泛黄的百鸟朝凤屏风,一面问:“度田之事,那丫头办得怎么样了?”
一只纯金tຊ打造的新鸟笼,放在她手边的酸枝木案几上,里头“唧唧”跳着一只新进贡的黄毛鹦哥,似是在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又似是在努力从笼子里钻出来。
崔绍元一抖手里的拂尘,它便立马安静下来,乖顺得不可思议。
“启禀娘娘,度田之事,荀相公特特派人来传过话,说是他已经有了应对之法,出不了什么岔子,让娘娘放心在宫里将养身子。陛下若是来了,也请您不要再赶他出去,您二人终归是夫妻,闹得太僵对谁都不好……”
“夫妻?”荀皇后哂笑,“就算本宫肯屈尊同他做夫妻,他也没这打算吧?”
崔绍元叫这“屈尊”二字闹得心里惕惕,讪笑着垂下脑袋,不敢接话。
荀皇后却浑然不放在心上,犹自抬眸,隔着博山炉袅袅吐出的香烟,凝视屏风上绣着的凤凰,声音又似在说其他:“有阿兄在,本宫自是什么也不用愁的……”
话锋一转,她又问:“东宫现在情况如何?”
崔绍元皱眉直白道:“不大乐观。这回之事对太子殿下的打击着实不小,人到现在还关在屋里喝闷酒,谁劝都不顶用。奴婢也算看着殿下长大的,还从没见他这般颓唐过。守拙公公一面为殿下焦头烂额,一面还要凑那卷账单上的物什,急出了一嘴的泡,听说都要上房撬殿顶的鎏金鸱吻抵债了。”
荀皇后拍榻大骂:“就这点出息!亏得他在掖庭熬了这么多年,竟还这么沉不住气,一个女人就能把他困顿成这样?要不是其他几个皇子都不争气,本宫这就把他从东宫撵出去,换个更听话的来!”
头又痛起来了。
她摁着额角,蜷缩在隐囊上,娇花般的面孔蜡黄如土,额头全是盗出的冷汗。
崔绍元赶忙又取来一丸丹药,扶着荀皇后,亲自伺候她服下,苦口婆心地劝:“娘娘您就好好歇歇吧,这些事以后再想。实在不行还有荀相公呢,他一定有办法的。”
荀皇后靠着隐囊呼呼喘气,声音虚弱,语气却怨毒:“本宫就是太指望他,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去,给太子递个话,蹬鼻子上脸也要有个限度,到底是东宫之位重要,还是一个不要他的女人重要,让他务必拎拎清楚。那丫头哄不回来就哄不回来,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一点寒门助力罢了,得不到,毁掉也无妨。”
崔绍元眼皮一跳,“娘娘是有什么妙计了?”
荀皇后冷哼,“妙计谈不上,让她吃点苦头还是不难做到的。她不是要度田吗?好,本宫就让她一次度个痛快。”
她嘴角笑意变凉,“去问问沈家那对祖孙,东郊那片庄子,她们收拾得如何了?这回若再敢给本宫搞砸,本宫就亲手送她们到地下阖家团圆!”
*
建康城七夕这晚的灯会,原是为了祭祀河神。
大江不比洛河,建康又近东海的入海口,偏生周围又只有秦淮河这一个可供蓄水的河流,哪年雨势大些,就要来一出水淹金陵城。这才有了拜河神的习俗,发展至今,倒成了阖城庆祝的灯会。
每年这时候,夜市的摊子都能一气儿张罗到四更天。年轻的男女心里存了朦胧美好的憧憬,摩肩接踵间,说不定就能遇上有缘人,自此眉间心上,再不能忘却。
沈盈缺两辈子都没能好好逛过一回,眼下好不容易有这机会,她兴奋得像个头回出门踏青的孩子,一整夜都没睡好觉,天亮才迷迷糊糊眯了会儿,待到日头稍稍偏西,便撺掇着秋姜和白露快快给她梳妆。
桂媪忍不住嗔笑,“郡主急什么?这灯会就在那,跑不了。”
秋姜挑衣裳挑花了眼,也道:“王爷一早就去了石头城查看兵马防守,这会子还没回来。郡主就算现在就装扮好,也还是要等王爷回来,再一道出门不是?”
“诶,那哪能一样?”
白露兴奋地从满桌珠钗中探出脑袋,言之凿凿,“王爷只说陪郡主一道逛灯会,可没说一定要和郡主一道出门。咱们早些动身,就能早些看上花灯。有广陵王的车驾充门面,哪怕郡主不再女扮男装,也能大大方方地逛一回小秦淮,多妙啊!”
沈盈缺朝她抛去个赞赏的眼神,捧着镜子催促:“快快快!小秦淮今天可有各家的花魁游街,听说还要选出个魁首中的魁首,给河神祭酒,去晚了可就吃不到花魁娘子亲自斟的酒了。”
比那些常年流连烟花之地的世家纨绔还兴奋。
桂媪和秋姜一阵无语,很想问她是不是就是瞧准萧妄今日有事,才非要拉他出门,好借他的幌子光明正大逛小秦淮?
一个小女娘有这样的嗜好,也是没谁了。
那日退完婚从宫里回来,王爷人虽病得恹恹,但心情明显非常好,顶着月光在园里溜达了大半宿。若不是周公公在旁边劝着,他怕是能走到太阳上山。
若是叫他知道,郡主邀他一道逛灯会,只是想拿他做幌子……
两人齐齐打了个哆嗦,不敢往下想。
正这时,一个小婢女慌里慌张跑进来,险些撞翻玄关处的美人觚。
秋姜忙伸手扶稳,斥道:“什么事毛毛躁躁,还有没有规矩,打坏了东西是小,冲撞了郡主可如何使得?”
小婢女连连告罪,扑跪到沈盈缺面前,焦急道:“郡主不好了!百草堂刚刚派人来传话,说城外庄子上的管事打死了人,那家佃户不依,闹起来了,眼瞧就要进廷尉府告您占地霸田,殴杀良民。槐序和夷则已经赶过去,郡主也快想想办法吧!”
*
诚如太史公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百草堂拥有足可比拟国帑的庞大财富,建立积善阁,也是为了让这笔财富,更好地分配到需要它的地方,以践本门“济世救人”的立派宗旨。
初心是好的。
怎奈有吃食的地方难免会招苍蝇。
自积善阁成立后,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之事也是屡见不鲜。
曾经就有一位积善阁阁主,因私下里贪墨严重,被堂内弟子告发。时任宗主派人调查,竟从他家中搜出一座丈余高的纯金西王母像,够一整个县的百姓胡吃海喝一整年。
但好在,百草堂底下的人不一定完全靠谱,历代月氏宗主却都个顶个可靠,总能第一时间发现贪墨的苗头,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是以贪墨之事虽屡禁不止,但百草堂依然平安无事地传承到了现在。
然眼下,这一点优势似乎也摇摇欲坠——
诚如皇族门阀讲究嫡长子世袭,百草堂的历任宗主也爱从嫡系子孙中挑选继承人。
这些人不仅精通医理,还都很擅长保养,寿数自然也比别人长。是以百草堂传承至今,都还从没出现过前任宗主早逝,继承人还没长大,无法执掌门派的情况。
直到月扶疏这一代。
众所周知,月扶疏是死于意外,辞世之时,她膝下的两位继承人,一个十岁,一个七岁,都没法胜任宗主之职。
27/119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