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儿找来的?!”
宁无疾耸耸肩,无知无畏地答:“从颂家一位老奴仆手里。他儿子好赌,欠了赌坊一大笔钱,还不起,就偷偷拿了主人家闲置的旧物出去变卖,这香囊就夹在里头。当铺的掌柜觉得没用,丢在巷子口,被一位老乞丐捡走,最后辗转到了我手里。”
解释完,他又伸长脖子,好奇地问:“‘子霑’是什么意思?看着像是谁的名字,和老王妃有关系吗?”
“跟你没关系的事不要瞎打听。”沈盈缺肃声呵斥,整张脸绷得极紧。
她一向爱玩爱闹,极少有这样严肃的模样,宁无疾也收起嬉笑模样,虽不知其中缘由,但这么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于是认真点头道:“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无疾不会再多插手,郡主自己也请多加小心。”
拱手再行一礼,他转身往长廊尽头去,走了两步,停下来道:“还有一事,无疾得提醒郡主一声,关乎三更堂。听说他们还未解散,仍藏在暗处活动。”
沈盈缺微愣,“怎么可能。荀家已经垮台,他们还留着做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宁无疾摊手,“没准是假消息,也没准有人瞧上他们的本事,把他们都圈了来,另起炉灶,继续做杀人的买卖。郡主应当知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是每个刽子手都能轻松放下自个儿吃饭的家伙的。”
沈盈缺沉吟了下,点点头,“多谢提醒,我会派人留意。你自己也要小心,那帮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万一叫他们发现你在查他们,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宁无疾颔首以示知道,抬步离去。
沈盈缺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也转身回屋里去。
*
翌日便是出发前往落凤城的日子。
沈盈缺难得起了个大早,带着秋姜几人踏上行程。前来送行的除了颂家的老管事外,就只有小叶一人。
颂惜君居然没有来。
沈盈缺颇为意外,见颂老管事支支吾吾,眼神躲闪,再想那日萧妄当众送出去的嫁妆,大约猜到其中的原因,也便没有多问,客套地寒暄几句,便将人打发了。
反倒是小叶,抱着白露不肯松手,眼睛红红,都快哭成花猫。
——她本来已经做好一辈子跟着沈盈缺的准备,还打算和她一起去落凤城,再不搭理宁无疾。
宁无疾去找她认错,又是道歉,又是下跪,她也没打算原谅,甚至连门都没给他开。
以为这样耗上一夜,他就会知难而退。岂料这家伙不知哪根筋搭错,竟是顶着雪,在她屋子外头跪了一整夜,整个人快冻成冰。见她终于肯开门,还欢喜地朝她笑,僵白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支发簪,艰难地给她戴上。
那是他前段时日去渡口扛大包挣钱,一点一点攒出来的,没有多么贵重,但意味深远。
小叶咬着唇忍了又忍,到底招架不住,还是答应了他,和他一块走。
沈盈缺真心为她高兴,给她留了一笔银子,让她找个喜欢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若是将来宁无疾欺负她,就到百草堂,自己一定帮她撑腰。
小叶无不答应,还握着沈盈缺的手,诚恳道:“郡主以后若是遇上什么繁难之事,抑或是什么令郡主不高兴的事,就来找小叶,小叶别的本事没有,哄郡主开心还是可以的。”
沈盈缺忍俊不禁,揉着她脑袋答应下来,同她最后道过别,便坐上远行的马车,一路往西,直奔落凤城而去。
眼下应天军已经开始北征,大战一触即发。
为了行路安全,沈盈缺特特选了一条较远的山路绕行,方便遇上麻烦的时候,可以有地方躲避,停停走走,约莫走了有一个月,一行人终于在年节前两天,抵达落凤城。
作为边境之地,这里原也是一派荒芜冷清,杀伐不断,经过沈愈和月扶疏的共同治理,如今已是欣欣向荣,比之京口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如今城里的守城主将叫郭子铭,乃是沈愈昔日的左前锋,对沈愈忠心耿耿,从前还抱过沈盈缺姊弟俩,经常给他们买好吃的。
听说沈盈缺过来,他一早便带人在城门外等候,老远瞧见车马,眼泪便控制不住淌了下来,“几年不见,郡主都长这么大了,老将军要是能亲眼看见,不知得有多高兴。当年要是我警觉些,老将军也不会、不会……”
他捂着脸,偏过头去,一双坚实的肩膀颤抖不已。
沈盈缺默声叹息,屈膝朝他行了个晚辈之礼,宽慰道:“逝者已矣,无可再追,生者该当向前看。阿父是个豁达之人,定也不愿看到郭伯伯沉溺其中。”
“我知道,我知道……”
郭子铭忍着哭腔,埋在掌心里点头,良久才收拾好情绪,重新抬起脑袋,朝沈盈缺微笑,“郡主赶了这么久的路,累坏了吧?快快进城休息一下,你婶婶已经把老宅收拾出来,郡主过去就能住,饭菜也都准备妥当,全是你爱吃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别客气,我和你婶婶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给你办好。”
沈盈缺笑着道好,回马车上坐好,随他一块进城。
数年不见,沈盈缺已经快忘记落凤城里的模样,原以为回来后会觉得陌生,认不出来,却不想马车刚驶过城门,熟悉的记忆便扑面而来。
城门的匾额,道边的小摊,以及随处可见的凤凰树,每一样都和记忆里头一般无二,连她小时候常去的糕点铺子都依旧在原来的地方张罗生意。
沈盈缺趴在车窗上瞧,人不知不觉便放松下来,重生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有了回家的实感。
大约这就是血脉归属感吧,没有理由,就是能让你无比安心。难怪萧妄如此眷恋京口,眷恋颂家,哪怕知道颂家那些人行为有些逾越,也不忍心对他们下重手。
换成她,若是郭伯伯对萧妄有不敬之处,她大约也做不到跟郭伯伯完全翻脸。
她忽然间变tຊ得释然,打了个哈欠,从窗边缩回脑袋,打算在马车抵达前,靠着车壁再眯眼休息一会儿,余光一扫,却见街角一间小酒馆前围满了人。酒馆掌柜站在当中,正叉腰跳脚,对着面前的人呼喝,吵得脸红脖子粗,听话里的意思,依稀是在咒骂人家没钱吃白食。而那位吃白食的客人头亮脑袋光,穿着一套白色袈裟,手里缠着念珠,肚子跟脑袋一样圆,通身的酒气,即使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
沈盈缺看得直瞪眼,拉来秋姜和白露,惊诧地问:“你们看看,那是不是烂柯山宝岩寺的海粟大师?”
想起自己遇见海粟大师的时候,两个婢女恰好都不在身边,她又摇摇脑袋,悻悻作罢。
肯定是她看错了。
且不说落凤城离信安郡有多远,海粟大师根本不可能来这儿,就算真来了,凭他的高僧身份,怎么会破戒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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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上眼睛,放下竹篾帘,在心里不断默念,想借此麻痹自己。
可老天爷偏不让她如愿,就在马车顺着街道,即将拐进去巷子口的时候,海粟大师突然睁开惺忪的醉眼,瞧见了她,乐呵呵地抬手跟她打招呼:“哟,郡主殿下,这么巧!刚好,老衲酒吃多了,没钱结账,你帮老衲垫一下,改天老衲送你一串佛珠,开过光的,帮你消灾降福。”
说完便白眼一翻,倒头睡了个七荤八素,
徒留她一人在马车上跟酒馆掌柜干瞪眼。愤怒的指头往马车上一戳,险些将她就地正法咯。
沈盈缺:“……”
这杀千刀的!
*
于是回家的行囊,就这么莫名其妙多了一件,且还是又沉又重、不能随便往马车上一丢了之的。
沈盈缺只好让槐序和夷则帮忙扶着。
一路上,郭子铭都在担心,频频回头查看,忧心忡忡地看着沈盈缺,欲言又止。
沈盈缺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只能挠挠腮,讪笑道:“郭伯伯放心,他当真是个和尚,还是个得道高僧,就住在烂柯山上,不是什么歹人。阿母也认识他,老宅树上那枚金铃就是他给阿母的。您要是不放心,等他醒来,再仔细盘问他便是。”
郭子铭身为沈愈在世时最信任的心腹,自然是知道那“金铃良人”之说的,听闻这胖和尚就是那给铃铛的高僧,微微有些意外,但见沈盈缺对人这般放心,也便没再追问,只嘱咐她多留一个心眼,指给她一队人马护她安全,将人安全送到地方后,便告辞离去。
——北伐已始,边境一带的所有城池都要戒严,他可疏忽不得。
沈盈缺目送他离开,直到人影看不见,才转身进门。
老宅还是老宅,虽经历过一场大火,变得七零八落,但因有郭子铭这样忠心不二的沈氏旧部,和城里怀念沈、月二人对城里庇护的乡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耐心修复,重建,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沈盈缺在院里没走两步,眼里便全是泪花,不自觉便弯下腰,蹲在地上。
秋姜和白露互觑一眼,知道她这时候最想一个人独处,便领着其余婢女,无声无息地退下,去收拾带来的行囊,把空间留给她。
落凤城前段时间一直在下雪,到昨日才停。
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连屋檐底下都挂着冰晶,高低粗细皆不一。正中那棵凤凰树也叫雪花密密洒满一层霜白,跟冰雕出来的一样,倒是瞧不出它身上的陈年焦痕。枝头的铃铛也清晰可见。
沈盈缺不禁想起小时候的冬天。
边境小城,炭火本就供应不足,遇上大雪封路,更是一炭难求。
阿父阿母身为此地的城主,一向都是以民为重,每到这时候,都会主动将家里的炭火贡献出来,为乡亲们解燃眉之急。
她还很是不高兴,觉得阿父阿母自私,为了保全自己的好名声,连他们姊弟二人的身体健康都不在乎。可真遇上寒冷难挨的夜晚,他们哪怕烧纸烧木头,将她和阿弟抱在怀中,以身取暖,也从未叫他们姊弟二人冻着。
仔细想想,那样也挺好。
一家人挤在同一张矮榻上,数同一颗星星,看同一场雪,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连院子里结满冰晶的凤凰树,都透着一股无言的温暖。
不像现在,表面瞧着与之前别无二致,内里的躯干却早就已经枯萎,再开不出一朵艳丽的花。
沈盈缺抱膝蹲在地上,长长叹了口气。
却听寂静中乍然响起一声:“郡主瞧着,似乎有什么心事啊?”
沈盈缺吓了一跳,抬头去瞧,但见宣纸般苍白的雪地上不知何时霍然站了一个人,手缠念珠,立掌在前,一身富态,笑起来像个憨态可掬的弥勒佛,雪白的袈裟几乎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她微微一讶,“海粟大师?你怎么醒了?你不是喝醉酒,睡过去了吗,怎么……”
一点酒意也没了。
不仅没有酒意,还闻不见酒气,跟刚才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什么解酒药,这么厉害?
沈盈缺一脸诧异。
海粟大师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仰头看向凤凰树上那枚被白雪包裹住的铃铛,咋舌一阵感叹:“令堂一向气盛,当年老衲将此圣物交给她的时候,她还不肯要,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搬出智能那老小子跟老衲叫板,说她要真信什么鬼神,为何不去找更厉害同泰寺。哼,智能心浊眼盲,连放老衲上佛法大会讲经都不敢,能看出来什么?最后还不是要老衲出手,帮你缔结姻缘?”
说完便叉腰哈哈大笑起来,肚皮挺得都快顶到天上。
沈盈缺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实在不懂他为何什么事都要扯上智能禅师,也忒斤斤计较,“同泰寺里那尊木鱼乃是镇寺之宝,大师把它敲坏了,智能禅师自然跟你过不去。我若是他,别说佛法大会,连建康城的门都要堵起来不让你进。大师与其在这里抱怨,不如好好琢磨一下,怎么修复那尊百年老木鱼,跟智能禅师道歉吧。”
海粟大师沉下脸,张嘴正要解释。
沈盈缺又抢白:“别说那木鱼是智能禅师弄坏的,与你无关。若不是大师你先出言不逊,将智能禅师气到,他也不会忘记按照先圣们留下的话,将那尊木鱼收回密闭的匣子内,让它受了一夜风霜侵蚀,以致第二日一敲就裂。从信安郡回到都城的时候,我就已经托人打听过,大师莫要觉得我年纪小,就随意糊弄。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了给来世少造点业障,大师还是少打诳语吧。”
海粟大师一噎,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上的戒疤,满脸尴尬,“你怎么也学会得理不饶人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可不好,以后还是离忌浮远些,免得跟他学坏。”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沈盈缺心尖一颤,抿着唇道:“不会的,他应该也不想再让我近他了。”
海粟大师诧异地扭头看向她。
她错开眼,什么也没解释,只将脸更深地埋进两膝之间,什么也不愿搭理。
海粟大师咧嘴一笑,摇头道:“看来老衲来的不是时候啊。忌浮又给你脸色瞧了?嗐,这小子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见天儿闷着一口气,不知到底在跟谁硬,就不怕这辈子也……咳咳……咳咳……”
他捂住嘴,假装被风呛到。
可还是被沈盈缺耳尖捕捉到,启唇正要询问,海粟大师却弯腰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嚷起疼来,汗珠子跟雨水一样“哗哗”往下掉,没一会儿就湿了衣襟。
沈盈缺只好闭嘴,托腮望着金铃道:“装醉装病装不知道,大师还有什么招数没有用出来?索性一次用完吧,也省得以后再打诳语,惹佛祖耻笑。”
海粟大师被骂得老脸讪讪,在心里把萧妄骂了个狗血淋头,咧嘴对沈盈缺道:“郡主莫恼,老衲不是有意诓你,只是天机不可泄露。除了这个,其他事情,只要老衲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的?”沈盈缺冷哼,“我怎么不信。”
海粟大师被激得冒火,竖起三根手指,对天道:“佛祖在上,若弟子再敢妄言半个字,就叫弟子天打五雷劈,永生永世都不得脱离轮回之苦。”
——佛家讲轮回转世,门下弟子日夜苦修,就是为了早日参悟佛法,前往西天极乐世界,彻底摆脱轮回之苦。能发这样的誓言,已经是很有决心。
沈盈缺悠悠看了他片刻,却是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雪屑,扭头就走,一tຊ个字也没问,显然还是不信。
海粟大师气得跳脚,拽着她衣袖,非要她问自己一句不可。
沈盈缺被烦得没办法,只好停下来,无可奈何地开口:“既然大师诚心诚意地相邀,阿珩就勉为其难问上一句,关于豫章王妃和先皇嘉祐帝的事,大师知道多少?”
海粟大师一愣,牙齿猝不及防,霍然咬到自己的舌头。
第71章 再梦
先皇嘉祐帝。
也便是豫章王一母同胞的亲兄,萧妄的皇叔。
那是个经天纬地的千古帝王,不仅有着卓绝的才干,能在士族独霸朝堂的逆境中杀出重围,助其弟痛击胡羯,令所有南朝子民扬眉吐气,还有着称王称霸之人所匮乏的宽厚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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