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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贺羯人没有来犯，庆贺他们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年，也祝福来年也能像今岁一样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城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长街两侧的铺子也换上了崭新的灯笼，亦有贴“福”字、粘对联的，还有往门边挂几串用布做的辣椒串子，添添喜气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眼望去，整座落凤城都是一片喜盈盈的好模样，街上行来走往的老百姓个个面带笑容，孩童们穿着新衣蹦蹦跳跳，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还在哼唱童谣，亦是欢天喜地。
夷则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串炮仗，兴奋地拉着白露商量，晚上要去哪里放。被槐序抓到晚上要值夜，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还要周时予和秋姜帮忙说情，吵得凤凰树都摇落一地冰晶。
沈盈缺在旁边看得咯咯笑，没责怪任何一个人。
她很喜欢这样的热闹，琐碎、普通，又毫无意义，但却充满了细腻的温馨，是她自前世父亲母亲过世后tຊ，就再没感受过的美好，她很珍惜。
午膳的时候，郭子铭的夫人陈氏，带着庖厨亲自上门，给他们张罗了一桌好饭。
她是个热心肠的妇人。
与萧妄二舅母的八面玲珑、见人下菜碟不同，她就是单纯地喜欢和人打交道，一见人就笑得两眼弯弯，跟谁都能搭两句话，落凤城里的一只狗都认识她。沈盈缺不在的这几年，老宅就是她帮忙照看的，里头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养护得极好，浑然看不出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
沈盈缺小的时候，就常带阿弟，去她那里蹭吃蹭喝，昨日回来，还进门，就被她囫囵抱进怀里，塞了一堆吃食，从梅子糖到杏花糕，全是沈盈缺小时候爱吃的。
今儿是小年夜，陈氏更不会让沈盈缺一个人在老宅里过，从进门起就一直念叨，让沈盈缺带着周时予他们一道上郭家吃饭，她要亲自下厨，把这几年欠下的年夜饭全都给沈盈缺补上。
沈盈缺自然无有不从。
横竖自己在家中也无事，她索性用过午膳，就直接随陈氏往郭家去。
临近年关，且又是北伐的紧要档口，城池四周的防守自是重中之重。
郭子铭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儿子出门忙活这事，天黑之前没办法回来，家中只有小女儿郭姈一人在看家，身边还跟着一只毛皮油亮的橘猫，肚皮胖到都快贴到地上，听名字叫“噗噗”。
一桌饭菜都没动过，陈氏忍不住捺下嘴角，跟沈盈缺抱怨：“你郭伯伯就这样，一忙起来就不记得时辰，吃饭都得别人提醒他，真是……”
她嫌弃地摇摇脑袋，话虽这么说，手上帮忙把饭菜装到食盒里的动作，却是一刻也不见停。
郭姈往噗噗嘴里丢了一条鱼干，笑着打趣：“阿母既这么不喜欢，作何还给阿父送饭？干脆让他饿死在外头得了，也省得咱们来回来去地跑。”
“竖子找打！”陈氏抄起擀面杖，甩去一片面粉。
郭姈闪身躲开，顺手从盘子里偷了两颗拇指大的小肉丸，一颗丢自己嘴里，另一颗塞给沈盈缺，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便拎起食盒，溜之大吉。
留陈氏一人举着擀面杖，站在门前骂骂咧咧。
沈盈缺没忍住，低头“噗哧”笑出了声，惹得陈氏圆脸微红，不好意思道：“实在对不住，这丫头让你郭伯伯宠坏了，正事不会干，就会跟人抖机灵，烦得不行，让郡主见笑了。等过了年，我就给她找个人家，赶紧嫁人了事，省得一天三顿地气我。”
说到这，陈氏似忽然想起什么，凑到沈盈缺面前，小心翼翼地询问：“算起来，郡主今年也有十六，这婚姻之事……可有人帮忙相看？”
沈盈缺一愣，明白她什么意思。
——到这年纪的人，都爱张罗小辈的姻缘，她应当也是清楚沈家这边的情况，怕没有人帮自己考虑终身大事，因此耽误了，所以在替自己着急。
婚嫁之事，沈盈缺虽看得很淡，但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她不好随便拂人家的面，正想拿萧妄说事，让陈氏放心，转念一想他们分别前闹得有多僵，她又生生把话咽回去，只微笑道：“伯母放心，陛下一直记着这事呢。再不济还有小姨母，她也一直在帮忙留意，不会耽误的。”
陈氏松了口气，扬眉笑得灿烂，“嗐，也是我多余担心。郡主生得这么好看，那些郎君排着队求娶还来不及呢，怎会嫁不出去？也就我家那野丫头，生得糙手糙脚没人要，这么大了还要我操心。”
“怎会？”沈盈缺笑道，“阿姈这么好，谁会不喜欢？看不上的都是脑袋瓜有问题，欠收拾，打一顿就老实了。”
“哎哟，郡主可不能这样夸她，我都要臊死了！”
陈氏连连摆手，表示承受不起，嘴角却老实地咧到耳朵根，回身来到桌前，给沈盈缺盛了满满一碗蜜羊乳，淋了厚厚的蜂蜜，让她喝着暖身。
沈盈缺笑着道谢，心里却生出一丝歆羨——让人操心有什么不好？若是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能跟郭姈一样，什么都不用想，每天只要乐乐呵呵，等阿父阿母帮她安排好一切。
可惜这愿望注定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她无声叹了口气，捧碗去到大门前，靠着门框，一边吃着蜜羊乳，一边看院子里的风景。
郭家乃普通军户人家，没有什么门阀背景，靠着郭子铭和两个儿子在前线打拼，才攒下家业，置了这间宅子，大小和布置自然没法和颂家那座别院比，但胜在有趣。
——巴掌大的庭院不种修竹芭蕉养性，倒是开垦出了一畦小菜地，周围扎着篱笆；走两步就是三排泥瓦造的笼舍，养着兔子、雉鸡、白鹅，还拴了一条大黄狗，正盘身缩在窝里睡觉。与菜地一道相隔的另一边，则挖了一片池塘，周围垒了一圈鹅卵石，像模像样地支了个紫藤花架，立了秋千。
如今小院虽被大雪覆盖着，静悄悄的没什么生气，可等来年开春，定是一副草长莺飞，鸡犬相闻的热闹景象。
沈盈缺不禁又想起萧妄。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他在军中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跟郭子铭一样，忙到忘记吃饭？大战在即，忙也是正常的。只是再忙也要好好休息啊，要是身体熬坏了，还拿什么去北伐？收复洛阳可不是什么小事，也不知他有几分胜算。陛下也真是，好端端的，作何非要这时候攻打洛阳，也不怕中了羯人的奸计。
难得的小年夜，但愿他能有机会放松一下，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若是可以，能不能也想一想她……
沈盈缺垂下眼。
碗口腾腾升起的热气熏得她眼皮发疼，她抬手揉了揉，仰头喝完碗内余下的蜜羊乳，将碗还给陈氏，转身正要去院子里走走，散散心，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脚步猛地顿住。
回头看着陈氏一面哼歌，一面收拾碗筷的背影，她问：“郭伯伯以前在军中，是不是专门训练了一队八百里加急传令兵，帮军中传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氏一愣，想了想，回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了？”
沈盈缺捏着袖口，小心问：“那六年前……也就是那次大劫发生之前，郭伯伯是不是也曾派过人，给落凤城附近其他地方的驻军秘密送过求援信，比如……京口广陵王？”
第73章 敌人的身影（一）
陈氏吓了一跳，手上打滑，险些摔了瓷碗。
“郡主在胡思乱想什么？六年前就是一桩意外，与谁都无关，你自责也没用，还是多想些其他高兴的事，比如今晚吃什么。你阿父阿母都是豁达之人，定也不想看见你为他们钻牛角尖。”她绷紧面孔，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沈盈缺知道她误会了，忙张口安抚道：“婶婶莫急，我不是在为往事耿耿于怀。斯人已逝，生者自当承其意志，好好生活，我知道的。之所以有这一问，不过是近来听说了些事，有些好奇，随口找婶婶聊聊罢了。”
说完，她便朝陈氏露出一个恬然的微笑，目光清澈明亮，没有一丝沉郁自伤之象，的确不像在沉溺过往，无法自拔。
陈氏松了口气，就着腰上系的围布擦干净手，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郡主能想明白这些就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攒眉重新思忖她刚刚提出的问题，又挠着右腮嘟囔起来，“那会儿光顾着给你预备生辰礼，倒也没听说你郭伯伯给谁送过信……不过那段时日，他的确很紧张就是了，得空就站在院子里往东边瞧，也不知在瞧些什么？阿黄撒开腿在他靴子上撒尿，他都不知道躲……”
阿黄就是院子里那只大黄狗。
陈氏不是一个爱扯谎的人，她说不知道，就一定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能问出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沈盈缺也便没再追问，笑着点头道了声谢，便若无其事地转身往院子里去。
越走，她心里越不平静——
郭子铭不是什么扛不住事的人，能在这样的乱世，凭自己的本领白手挣下一份家业，怎么可能是无用之辈？能让他如此心神不宁，定是出了兵临城下之类的大事，看来荀皇后没有诓她，羯人发兵落凤城之前，阿父就已经知道会有此事，依他的性子，往四方发信求救也定是实情。
所以萧妄当时真的收到了求救信，也的确对他们见死不救……
沈盈缺猛地停下脚步，朝京口的方向望去，双手在袖子tຊ底下缓缓握成了拳。
片刻，她又摇摇脑袋，将这些猜测从脑海里甩出去——
断案是要讲证据的，在见到确切的证据之前，她不能随便就给人家定罪，万一有误会呢？今日是小年夜，郭伯伯一定会回来和家人团聚，等探过他的口风，再下定论也不迟。
如此思定，她便不再想这些事，自己岔开思绪，琢磨待会儿等秋姜他们处理完老宅里的事，来这一块吃小年夜的团圆饭，自己要怎么跟他们一道在这里放炮仗，噗噗和阿黄瞧着就胆子小，可别闹得太过，吓坏它们……
*
冬日昼短，更漏的浮舟刚升至申时三刻，夜色便悄然在落凤城四面降临。
街头巷尾俱都燃起灯火，有几户人家性子急，席还没开，就急吼吼地在屋外放起炮仗，噼里啪啦，震得整条街巷都在颤，家犬野犬上蹿下跳一起吠，檐上的积雪都抖落好几层。
郭子铭巡逻完城里城外的各处防卫，带着两个儿子，踩着暮色回来，手里提着两壶烧刀子，和大包小包用干荷叶裹着的酱牛肉、猪蹄膀，乐呵呵地往陈氏脸上怼，说今天难得聚这么齐，要给大家加菜。蹭得陈氏一脸油，招来她一顿老拳。
一整天见不到人影的海粟大师，也跟野犬闻到肉骨头一样，巴巴追到这里来，大着舌头非要跟他们挤一桌，说这也是为了弘扬佛法，善哉善哉。谁知半碗烧刀子下去，佛偈还没吐出半句，人就先倒在地簟上不省人事，整张面皮红里透白，一“呼噜”全是酒气，跟在酒缸里泡了大半月一样。
连一向好脾气的周时予都受不了，甩动拂尘招来黑甲卫，扛着人就往雪地里丢，不把酒气散干净，就不准他回来。
夷则在旁边看得哈哈大笑，兴致也被调高，主动站出来，要给大家献上一曲，让槐序给他吹埙伴奏，也不等槐序点头，就自顾自拿筷子敲着酒碗干嚎起来，声音叫烧刀子刮得沙哑不堪，跟锈透了的破锣一样。
秋姜和白露都忍不住捂住耳朵，皱着脸往角落躲。
郭姈倒是莫名捧场，一面拊掌高声叫好，一面怂恿自己两位兄长过去给夷则伴舞，招来两位亲兄各一记爱的爆栗，心不甘情不愿地陈氏喊去庖厨，看灶上的四季汤熬得怎么样。
郭子铭端着酒碗，懒洋洋窝在角落看着一切，不知怎的，竟有些热泪盈眶，抬手抹了抹眼角，托辞说要更衣，起身推门出去。
今夜不曾下雪，朔风却始终森紧，顺着松散的襟口灌进去，跟下刀子似的。
郭子铭本能地打了个哆嗦，缩着肩膀拢了拢衣襟，拔腿往小院对角一间的独立小木屋走去，刚至紫藤花架下，就被夜色里伫立的一道身影怔住。
待看清楚来人是谁，他又松了口气，“外头冷，郡主不在屋里烤火，出来做甚？”
沈盈缺含笑道：“屋里太闷，我就出来透透气。郭伯伯这又是出来作甚，若是更衣，不应该去那边吗？”
她状似无意地朝小院对面角落的茅房抬抬下巴，笑容越发纯良。
郭子铭心里打了个趔趄，竟被她盯有些发虚，干干扯了下嘴角，正想找个借口敷衍过去。
就又听她垂下眼，轻声道：“若是祭拜我父亲，郭伯伯其实不必避着我，可以带我一块过去的。”
边说边转过身，看向紫藤花架后头的小木屋，羽睫在风中细细轻颤，“这屋白日里忘了落锁，午间我在院子里闲逛的时候，它刚好被噗噗蹬开门，我就看见了里头供奉的牌位。”
——落凤城位置微妙，两翼夹山，一面靠林，林中多泥沼，纵深极深，周遭还布满了墨家的机关阵法，想要通过林子绕入城中，除非知道破阵的方法，否则只能在林子里被困死一辈子。想要守住整座城，只要守好正前方的原地，不叫敌人攻进来便可，可谓固若金汤。
但也因为这奇妙的地形，城中居民想要在此地安葬离世的亲人，也是难上加难。
城里就巴掌大的地方，能容下这么多逃难来的住民，已经很是够呛，想要再开垦出一片吉地，专门做安葬之所，简直痴心妄想。是以城外两座大山，便成了落凤城住民的埋骨之地。除了有些许野兽袭扰外，山上倒也安静，横竖羯人也不会对一堆坟头生出什么兴趣。
除了沈愈和月扶疏。
理由大家都懂。
是以为了能让这两位为城捐躯的英烈死后能不被人打扰，郭子铭便做主，在自家小院一角圈出一块地方，通过百草堂联系上两位倒斗摸金的高手，在地下为他二人专门修建了一座风水佳穴，供他们安眠。
这也是沈盈缺今日肯答应来郭家过小年的原因之一。
郭子铭没料到被她猜得这么准，不由僵在雪地里，看着她娇小落寞的背影，心头一阵不忍，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握紧拳，低下头来。
良久，才叹了口气，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阿父阿母等你很久了，过来一块拜拜吧。”
*
小木屋不算宽阔，但布置得尤为温馨。
到处都摆着新鲜的瓶花，有叫得上名字的，也有叫不出来的，各自都开得安静而美丽，瓣尖还沾水露——这个时节能寻到新鲜的花枝，可见是费了一番心思。
沈盈缺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郭子铭从怀里掏出一小壶清酒，并两个小酒盅，走到供桌前摆上，拿起旁边的巾帕，习惯性地将两面纤尘不染的牌位都擦了擦，嘴里嘀咕：“阿珩长大了，出落得可好看了，不信你们自己瞧。”
说着将牌位在桌上放正，给沈盈缺让出一条路。
沈愈和月扶疏的名讳各自出现在一块乌木上，金色的漆光被烛火映得灿然生辉，仿佛两抹无声的笑靥，在雪夜里温柔绽放。
沈盈缺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住，用力一拧，热泪登时溢满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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