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若不是他大义凛然,坚持剜血,豫章王也活不到成年,大乾百姓也等不来那金戈铁马、所向披靡的应天军。
也因为他成就非凡,世人提起他,都只记得他治国的铁血手腕,以及那一听就让人满心敬畏的美称,都快忘了,他还有个很好听的表字,叫“子霑”,私底下最喜欢做的事,是调香。
那名满大乾的名香“寒枝芳信”,就出自他之手。
而这香最开始,也不过是他为追求自己心爱的女子,而专门调制,除了少年情窦初开的一腔赤诚,就再无其他深意,不必细究。
至于那位心爱的女子是谁?更是无从考证。
有人说,就是他的皇后大荀氏;也有人说,是一位自幼陪他长大的青梅竹马;更有那极端之人,直接否定这类说法,强行把香的含义抬升到江山社稷的层面,以便维护他高大伟岸的帝王形象。
沈盈缺曾经也以为,情情爱爱乃是俗人之事,跟嘉祐帝这样高瞻远瞩的雄主,扯不上半点关系,直到前世,她偶然在宫中翻出他当年调制“寒枝芳信”时写下的手札,看见札上白纸黑字写下句句相思,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想法有多肤浅。
看到宁无疾找到的香囊后,更是醍醐灌顶。
所以嘉祐帝的心上人就是自己的弟妇,萧妄的生母,颂华年?
豫章王知道吗?
而颂华年又是如何看待这对亲兄弟的?若是心悦于嘉祐帝,为何要嫁给他胞弟?若是和豫章王两情相悦,又为何不喜他们俩诞下的唯一孩子?
沈盈缺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又不好随便打听,毕竟牵涉到皇家阴私,她只能忍着,于是就忍到了现在。
本来这事去问周时予是最合适的,可瞧他对萧妄那忠心不二的模样,自己定然什么也问不出来。
海粟大师就不一样了。
他性子急,没有周时予稳重,也不及他心思周密,周时予那里套不出来的话,往这人身上使使劲,还是有门路的。且出家人嘴上有戒,哪怕自己问不出什么来,也不用担心他会出去乱嚼舌根,泄露他们之间的对话,可谓刺探消息的最佳人选。
沈盈缺自然不会放过,抬抬下巴,催促道:“大师的毒誓言犹在耳,若此时就要扯谎,仔细当场应誓,一命呜呼。”
“你!”
海粟大师气急败坏,僧履跺得“啪啪”响,念着那姓萧的竖子,又不敢把这丫头怎样,只能磨着槽牙,气恨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回忆往昔,他叹道:“你猜得不错,论感情,其实那位颂家女施主和先帝才是一对。”
说完又是一阵别扭,自己一个出家人,不谈佛法,居然在跟别人谈“感情”,还是跟一个黄毛丫头,不用别人指着鼻子嗤笑,他自己都嫌臊得慌。
沈盈缺却半点不觉奇怪,还越发好奇,圆着眼睛凑过来道:“那为何后来她又嫁给了豫章王?是她自己变了心,还是先帝改了主意,又或者是豫章王看上了她,从自己皇兄手里横刀夺爱?”
海粟大师悠悠睨她,“郡主年纪不大,想象力倒是丰富,在都城生活的这几年,话本子没少看吧?一群穷儒生写出来的酸物,能有什么好看的?老衲劝你还是收收心,多做点正经事,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别等到以后到了阴曹地府,阎王问起罪来,连地藏王菩萨都救不了你。”
沈盈缺板脸,“翻两本话本子就要下地府问罪,阎王爷知道你在阳世这般诋毁他吗?仔细佛法还没参透,就先被无常鬼抓去地府拔舌。”
海粟大师也板脸,“无常鬼是那群臭道士造出来的虚物,与我们佛门弟子何干?郡主不要危言耸听,扰我佛门清净。”
沈盈缺脸板得更紧,“哦,原来大师已经臭名昭著到连道门神祇都看不过去,下凡也要将你绳之以法。如此罪孽深重,大师难道还不警觉,非要等佛祖亲自过来责罚吗?大师还是莫要转移话题,老实回答我的话,否则将来,哪怕我真下了地府,也一定把你抓回来陪葬。”
海粟大师气得眉毛乱飘,抖着指头直戳她脑门。
沈盈缺抬手一指他身上的袈裟,无声提醒,他又不得不把气咽回去,狠狠瞪她一眼,没好气地继续说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答案还不简单吗?颂家都是什么人,荀家又都是什么人,郡主在宫里耳濡目染这么久,难道还要老衲一个方外之人,给你解释这些朝堂上的是是非非吗?”
沈盈缺恍然大悟——
他们三个之间的复杂关系,应当不是感情上的背叛,而是朝堂博弈下的牺牲。
颂华年真心爱慕之人,应当是哥哥嘉祐帝,而非弟弟豫章王。颂家应当也有意让自家女儿坐上后位,以此来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怎奈荀氏也非等闲之辈,独霸了后位这么多年,如何肯甘心屈居人后,尤其还是颂氏之后,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还真拆了这对野鸳鸯,让自家女儿做了皇后。
“那王妃后来又是怎么嫁给豫章王的?难道也是荀家动的手脚?王府上的人都说她和豫章王感情甚笃,难道都是假的?还有王爷,王妃当真对他很不好吗?还有萧桓,他又是谁?和王妃有什么关系?还有还有……”
无数个问题连珠炮一般接踵而至,沈盈缺嘴巴就没闲下来过,恨不能再长出一条舌头,一口气全都问完。
海粟大师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面孔,没打算再回答:“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郡主要还是好奇,不若去问忌浮本人?”
“我要是能问得出来,还来找你干嘛?”沈盈缺没好气地啐骂,噼里啪啦又扯了一通歪理,想再撬开他的嘴。
海粟大师却已经不会再上她的当,理了理手上的袖子,一本正经道:“出家人不问红尘事,更何况还是别人的私事。郡主还是不要在老衲身上浪费力气的好,若实在好奇,不如将那金铃从树上摘下来,随身携带,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奇妙机缘。”
说完,他也不多做解释,颔首立掌念了声“阿弥陀佛”,便转身扬长而去,徒留一个超然背影,仿佛一副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两只胖肩膀却抖个不停。
分明是在暗笑她!
老这匹夫,脑子不怎么活泛,吊人胃口倒挺有一套,这要是能成佛,她“沈盈缺”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不过该打听的东西,她也的确都已经打听出来,虽说和最初的预想有些出入,但也大差不差,接下来就该思考如何从现有的消息中,抽出新的线索,供她钻研。
为了了解那该死的锯嘴葫芦,她也是拼了。
只是这样做当真值不值?她也说不清。
想起他出征前一晚留给她的疏远背影,她心头微微抽疼,别开脸,苦笑释然。
*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她在幼时睡过的闺房里,久违地做起了长梦。
梦里,她似化作一缕微风,一片薄纱,一段自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在一间寂静到可以溺死人的黑暗屋子里盘旋。
窗户被人用木板从外面封死了。
屋里没有烛火,也没有光,更看不见其他人,就只有一副枯瘦如柴的身子,一动不动地横在一张生满虱子的破旧矮床上,浑身上下都笼着一层薄雾,沈盈缺看不清他的脸,但能闻到一股混着浓重血腥的呛人药味,从他身体里散出,缓缓绕上头顶那根蛀满白蚁、摇摇欲坠的房梁,一点一点腐朽,一寸一寸衰败。
他活不了多久了。
就像前世,她中毒卧病在床,虽还有一口气,但身子早已空废得不是她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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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禁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屋门这时候被人踹开。
大片大片阳光宛如无形的利箭,争先恐后射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榻上之人也跟着紧了紧眼皮,待适应光线后,重新睁开眼睛望去,浑浊的瞳孔登时被门口逆光而立的来人刺得一缩,口中发着嘶哑的“嗬嗬”声,整个人如遭电击般猛烈颤抖。
沈盈缺看清那人的脸,亦吓了一跳。
竟是萧妄。
和之前梦里几次出现过的场景一样,他龙袍加身,威严难担,一个眼风就足以叫人胆战心惊。只这回,他身上的龙袍明显有些皱乱,衣袖和下摆都有不同程度的撕裂,前襟还染了大片发黑的血。白璧无瑕的脖颈、下颌、脸颊也都溅上了几簇乌红。看血迹溅洒的形状,应是一个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从自己口中喷吐而出的。
会是谁?
沈盈缺下意识就想到了颂惜君,即使在梦中,她心里也控制不住泛起酸涩。
榻上之人也在这时终于蓄足说话的力气,瞪着来人,直勾勾道:“你、你这乱臣贼子……居然还有脸来见朕?朕当初就应该杀了你,将你和你的下贱母亲一道丢去乱葬岗,任野狗啃食,总好过现在让你踩在朕的头上,这般羞辱朕!朕、朕……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响彻整间旧屋,矮榻都跟着抖落一层灰,空气里的血腥味也重了几分。
萧妄哼声一笑,嗓音有种粗石磨砺过的沙哑,仿佛刚刚撕心裂肺地痛哭过一般。
沈盈缺和榻上之人都愣住,以为自己听错,这样一个嗜血如命的杀神,身体里的血都是冷的,怎么会哭?
萧妄也懒作解释,张嘴便讽,词锋比任何时候都要尖锐可怖:“你不是无时无刻都在杀我吗?十四年前被你毁去的解药,还有你假借她的手喂我种下的蛊,哪一样不是在夺我性命,可我偏偏活到了现在,而你却要死了。”
这话像是戳中什么机栝,榻上之人一阵痉挛,撑着床板颤抖着坐起身,瞪向他,齿尖“咯咯”磨切,俨然要将他捉过来,生吞入腹。
可最后到底撑不出多少力气,没一会儿便轰然倒回榻上,一动不能再动,宛如被割断牵绳的木偶,只剩下干瞪眼的份。
萧妄嗤声一笑,声音里的鄙夷愈发恶劣,“她到底念着你的恩,你若是肯老实一些,我也不至于对你下这番狠手。可千不该万不该,你却偏偏动了她……”
咣——
银亮的寒光宛如一泓冷月,自眼前一闪而过。
沈盈缺还没辨出那是什么,榻上便响起一阵无比凄厉的惨叫。
萧妄执着一柄色泽古朴的青铜长剑,立在榻边,面无表情地将剑尖刺入那人脐上三分。猩红的血色“汩汩”涌出,顺着那人躺着的一片残破竹席间渗透开,顷刻间便浸满整张床榻。
沈盈缺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就只看见他隔着一层朦胧白雾,在榻上拼了老命般扭动挣扎,像是被人截断一半身体的蛆。
应当是极痛苦的。
萧妄却恍若不知,大手稳稳攥着剑柄碾了碾,顺着他肚脐的方向,慢条斯理地往下剖划。
剑刃的利度和剑身上的花纹一样钝老,没办法做到吹毛立断,挨上皮肉,得切磨许多,才能将皮肉割开。
那人疼得昏去又醒来,颤巍巍抓住剑身,想要阻拦,却只能顺着萧妄的力气一路往下划,平白抓出两手的血。从沈盈缺的角度看去,便似他自己亲手执着长剑,低头将自己干瘪的肚子剖开,看着里头鲜红的肝肠,如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一般,不断往外翻涌。
沈盈缺这才认出,这柄青铜长剑就是当初荀皇后生辰宴上,萧妄送给自己的尚方斩马剑。
上斩昏君,下杀奸臣,先斩后奏,无需顾虑。
“还记得这把剑吗?”萧妄平静地问剑下半死不活的人,眼神空洞冰冷,“是你父亲赠给我的。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这就把它给你。”
“你用牵机毒杀了她,我便将你也做成牵机的模样,就放在你最最喜欢的龙椅上,供你的女人、孩子,还有天下臣民尽情欣赏。趁你还有一口气,让你也好好看看他们的表情,还有自己的死状。”
“黄泉路上,你可千万要等等我。我必让你来世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啊啊啊!萧妄!萧妄!我要诅咒你,永生永世都诅咒你,萧妄!萧妄!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似无常手里的镰刀,残忍地划破死寂的宫殿。
沈盈缺捂着耳朵,脑袋发疼发胀,仿佛也要被这声音撕裂。
直到一阵清脆的摇铃声,如雪地里的温泉一般,轻柔地浇灌在她耳膜上,她才终于恢复一线生机,缓缓睁开双眼。
第72章 小年夜
月光如水一般,透过床前的小窗,在屋里晕开一方棱形的柔光,侧眸望去,刚好能看见那枚悬在凤凰树上的金铃,在白雪的折射下,莹莹闪着细碎的光,像一颗人为系在枝头的星星。
没有风,它却在响。
声音和星芒一下轻轻的,碎碎的,很是空灵,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听得久了,心里的躁动与不安都会如水一样淡去。
沈盈缺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噩梦带给她的恐惧都清扫出脑海,盯着那铃铛看了会儿,人惊喜又诧异,它原来真的会响。
莫不是她的良人要踩着月光来接她了?
那最好记得要躲着点周时予,不然被萧妄知道,怕是要挨揍,连铃铛和凤凰树都留不下来。
想象某人黑着脸,将铃铛从树上扯下来,丢在地上一通乱踩,扭头还要往树身上啍一口痰的画面,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转念再想梦里的细节,她又折起眉心,沉默下来。
又是那样诡异的梦。
自己对里头发生的事完全没有任何记忆,但又对梦中的感觉印象深刻,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倘若只有一次,还有可能是梦,自己没必要去在意,可等到第二次、第三次,连她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那真的只是一个梦。
尤其在她确确实实活过一世之后。
难不成……她在前世之前,还曾经活过一辈子,这些都是那个时候的记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仅是一个念头,她便克制不住抓紧被头,汗如雨下。
所以萧妄真的当过皇帝,自己也真的和他缠绵过一世,最后还被人毒杀,看死状,应当是中了牵机毒。而那害死她的人可能就是萧妄,也可能是一个跟她和萧妄都有关系的第三人?
若是前者,她该怎么办?
若是后者,那人又会是谁?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以“朕”自称,还对豫章王妃出言不逊……会是那个曾经跟豫章王妃有过一段纠缠、最后又生生错过的嘉祐帝吗?
那句“十四年前被你毁去的解药,还有你假借她的手喂我种下的蛊”,又是什么意思?
无数疑云在脑海里交织盘旋,明明解题的关键就在其中,她却如何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自己被一团乱麻裹成一个蛹,如何挣扎也逃不得脱。
她不得不起身下榻,给自己倒一杯温水,坐在窗边平复心绪,这一坐,就是一整夜。
次日便是小年夜。
对于见惯了繁华的都城人来说,这样的小节不算什么,但对于落凤这样日日与敌袭之险相伴的边陲小城而言,却是个值得庆贺的大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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