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意卿眼皮一跳,诧异非常,忍不住抬眸直视他的眼。
天禧帝仿佛当真要好好对待这位被自己忽视许久的儿子,竟没有像过去那样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逾矩之行,还朝他扯起一tຊ个慈爱的笑。
萧意卿心头猛地哆嗦了下,十指在袖底蜷了蜷,越发用力地拧在一起,良久,他终于张开嘴,像是耗尽全身气力,问出积攒在心底多年的问题:“所以当年,你明知母妃是被荀家人冤枉的,仍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他们将母妃押入掖庭,也是为了保护她?”
天禧帝脸色僵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朔风呼啸,“呼啦”撞开紧闭的窗棂,也撞开了那段尘封多年、他早已不愿回忆的痛苦过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朕对不住你的母亲。”
他说,缓缓低下头,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老风箱。
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指尖深深插/入斑白的发髻,从指根开始发颤,整个身体僵硬得像一尊忏悔的木石雕像,彻底钉死在了胡床之上。
“彼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坐上这个位置,就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想也不想,就下了一道旨,将荀家的人全都从朝堂上清扫出去,连旁支庶出也不放过,安排上你母妃家的人。以为这样就能打击士族,抬举寒门。”
“谁知荀慎之那老狐狸,表面上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还帮朕劝说那些不肯走的荀氏子弟,面子功夫做得极好,没一个人不夸他的,暗地里却把所有坑都给朕埋好了。等朝中各部都因各种事故,运行不下去,民间的抱怨声也越来越大,不得不重新将他请出来主持局面,朕才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所以你为了稳住你的皇位,任由他们把罪责都扣到我母家人头上,让母妃他们替你担了所有骂名,只在事后怜悯般地给一个‘舍身护驾、戴罪立功’的名头,以做安慰?”
“砰”的一声巨响。
萧意卿握拳愤然捶在棋盘上,将紫檀木做的棋盘捶出一个大洞。棋子四下飞溅,“咕噜”滚到地上,有几颗打中千枝烛上的火苗,“噗噗”灭了几点光,本就不甚明亮的寝殿变得更加昏暗。
他却还不肯停,死死盯着棋桌对面的人,银牙紧咬,腮帮劲鼓,额角涨起粗壮的青筋,几欲扯裂眼尾,“你当真是我见过最无能的懦夫!”
天禧帝眼皮猛然一跳,听到如此以下犯上的话,竟没有生气,反而闭上双眼,捂住胸口,由衷挤出一副痛苦自责的模样。
玄色锦袍上的金龙绣纹在他指间狰狞扭曲,恰似这些年他脑海中从未散去的梦魇。
“朕知道,你不会原谅朕,也不会想和朕再说任何话。但有一件事,朕还是要告诉你。这么多皇子里头,只有你,也一直只有你,才是朕唯一想立为储君的人。这些年,朕疏远你、冷落你,也的确是想从荀家人手里保护你,即便你不会相信。”
萧意卿冷笑,看着他的目光越发冷漠,确实是一点也不相信。
天禧帝叹了口气,俯身将桌上凌乱的棋子拨拢到掌心,分开黑白子,各自放回棋盒中。
“荀家手眼通天,连君王的废立都可一手掌握。这一点,你应当比朕更清楚。他们不会允许一个与他们离心的皇子入主东宫,更不会允许那个未来太子和朕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朕当时已是自身,想要护住你,护住你母亲在这世上唯一的血缘,只能离你远远的。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掖庭平安长大,离这个位子也才能更近一些。”
“这份苦心,你当真不明白吗?”
他眼里闪着希冀的光,炽热得能灼透他人的灵魂,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向他证明自己真挚而隐忍的父爱。
萧意卿眯起眼,却是道:“所以你宠爱吴兴王,也是为了给我打掩护?他也是你的儿子,不是吗?”
天禧帝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人,也似乎早已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良久,他叹息道,语气可惜,却轻淡得像是在可怜一只不小心被他踩死的蝼蚁:“他其实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生在了秋家。”
萧意卿骤然抓紧膝盖,有些想笑,又不知该怎么笑,挤出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是了,这就是他,一个标准的帝王,绝对冷血,也绝对无情,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称霸天下的棋子,有价值便拿来利用,没有价值便丢到一旁,即便那是他亲生骨肉,与他血脉相连。
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因为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因为他自己。
“所以当年,你专门安排我去落凤城,也是因为知道那里马上将有一个大劫难,想借那机会,让我被荀家看上,成功入主东宫?”他嘴角难以置信地抽动,声音染上厌恶,“你当真比我想象的还要龌/龊百倍!”
话落,他起身就要往外走,仿佛在这里和他多待一刻,都会让自己恶心到窒息。
天禧帝却并不着急喊人拦他,继续低头收拾桌上的残棋,语调悠悠地道:“你不愿再和朕联手,难道也不想将那丫头,从你皇叔手里夺回来吗?”
萧意卿即将跨出寝殿门槛的脚,霍然僵住。
那个好不容易被他藏进脑海深处、决意永世不愿再想起的倩影,仅是因为一句话,便重新占据满他整个大脑,淡淡的甜蜜,和无可言说的刺痛。
以至于他当真收回脚,转过头,看向那个他生平最厌恶的人。
第80章 萧妄的身世(一)
建康后半夜果然又飘起了雪,扑扑簌簌,眨眼间便苍白了整座台城。
而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落凤城却是新雪初霁,月华似霰。
因着那一道突如其来的战报,阖城上下都弥漫开一股紧张的气氛。
百姓们纷纷关门闭户,躲在地窖里头囤水囤粮,非必要绝不跨出窖门一步;军营里头也紧急调整到应敌状态,不仅城外天守关上的守城兵马追加了一倍,城内巡逻的卫队也从平日的三人一组,追加到一整队披坚执锐的步兵。斥候小队忙进忙出,每隔一炷香就有人来传报敌军的状况,马蹄扬起的雪屑将整座城门都罩上一层白雾。
郭子铭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有休息过。两个儿子简单在家中布置了一番,也匆匆跟着他赶往前线。
槐序和夷则放出百草堂内特制的示警烟花,召集人手,来落凤城支援。沈宅上下更是被百草堂的暗卫,和周时予带来的黑甲卫围成铁桶,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为了更加方便地保护陈氏和郭姈的安全,让郭子铭没有后顾之忧,沈盈缺索性让她们母女二人一块请到沈宅,和自己一块住。
好好一个年节正月,还没到上元节,就这样随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恐慌,提前结束了所有热闹。
为了让气氛尽量活跃一些,白露每天绞尽脑汁给大家找乐子,白日逗猫狗,夜里放烟火,有一回闹得太过,把阿黄的尾巴点着,吓得它上蹿下跳,都惊出了猫叫;秋姜一边给她收拾烂摊子,一边揽去陈氏的活儿,变着法儿给大家做各种各样的甜食,哄大家开心。
沈盈缺虽被严令不准出门,但身为百草堂现如今的宗主,和征北将军的遗孤,她每日还是要去城门外的天守关巡视一遍,给护城的将士们鼓劲,也叫城里的民众知道,沈家军和百草堂会一直保护他们,直到最后一个人战亡,让他们安心。
然她自己却并不能放松下来。
沈家军虽英勇善战,悍不畏死,但毕竟已经许久不曾在战场上与羯人正面交战过,实力如何?很难肯定。而羯兵这些年却是一直在和大乾最强悍的应天军周旋,无论战力还是战术,都在日益精进,早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且他们又刚刚重创萧妄,士气大增,这时候一鼓作气过来攻伐落凤城,自是要比平日更加棘手百倍。
从任何角度说,这都是一场极其艰难的鏖战,哪怕使出全力,也注定要流血牺牲。
因为这个,沈盈缺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今夜躺在榻上干睁着眼,也是千头万绪,忧心忡忡,她索性披衣下榻,去院子里散心。
才推开门,却发现周时予正提着风灯,蹑手蹑脚地在院子里巡视。
甫一碰面,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直挺挺地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哈腰跟沈盈缺赔笑:“郡、郡主怎的醒了?可是底下人忘了在屋里点安神香,搅了郡主好眠tຊ?这帮猢狲,都懒成猪了,奴婢这就去教训他们,给郡主出气。”
话音未落,人就要走,唯恐迟一步,沈盈缺便会把气撒到他头上。
沈盈缺这才想起,前段时日,她怀疑萧妄就是幕后操纵者的时候,为了给周时予下套,让他快些把萧妄的计划暴露出来,便一直在故意给他找碴儿,把他闹得都有些神经兮兮,一看见她就跟见了鬼一样。
沈盈缺挠挠腮,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公公不必如此紧张,我没事,就是睡不着,想出来走走。”
周时予一向八面玲珑,听到这话,立马就明白她到底在为什么发愁,弯眼笑了笑,道:“郡主莫担心,少主公身经百战,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叫他们那群宵小制服的。此番‘战败’,兴许就是他的计谋之一,郡主只需照顾好自己,安心在这里等他凯旋便是。”
他说得如此肯定,神情也不见分毫紧绷,显然是当真这么以为,对萧妄信任至极。
沈盈缺悬着的心也稍稍松动,转念一想,又恼火地蹙眉撇过脸去,“谁担心他了?他皮糙肉厚,哪那么容易就被人打败?我不过是怕他计划还没成功,羯人就领兵打过来,落凤城会遭难。”
周时予含笑看着她,没有戳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被他看得脸颊微红,转身带上门,想回屋里歇息,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忽然灵机一动,她又停下脚步。
“若我没记错,公公第一次来秦淮河接我去汤泉行宫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自己十三年前曾经来过落凤城,为家父递送军情,当时还受了伤,就在这间寒舍养伤,还是家母亲自帮忙疗伤的?”她回头看向周时予,问道。
周时予不疑有他,点头承认:“郡主果然聪慧,奴婢随口一提的事,居然都记得这般清楚,难怪少主公对您一直念念不忘。换成别人,只怕也很难不对郡主倾心。”
沈盈缺没有理会他后半段溜须拍马的奉承话,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他前面的事:“那也便是说,周公公是在十三年前第一次遇上广陵王,便投身他麾下的?”
周时予提灯的手一抖,显是觉察到她言辞里埋下了陷阱,可把她的话掰开了揉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品,却什么也品不出来,犹豫良久,谨慎道:“可以这么说。”
“哦?”沈盈缺挑眉,“什么叫‘可以这么说’?难不成还有不可以的说法?”
周时予嘴角抽搐了下,仍旧保持着微笑的模样,“就是郡主说的那样。十三年前,少主公因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来落凤城避难。彼时京口出现异动,奴婢奉命过来给征北将军送信,路上不慎遭遇埋伏,幸得征北将军和月夫人相救,奴婢才幸免于难。也是因为这个,奴婢才来到落凤城,成了少主公的部下。郡主若是不相信,可以去找郭将军、陈夫人,或者槐序求证,他们当时也在场。”
沈盈缺看了他一会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嘱咐他早些回去休息,便进了屋子。
仿佛对他的话并没有任何怀疑。
然关上门的一刻,她眼眸里的光便沉了一沉。
倘若她还是上辈子那个满脑子只剩情情爱爱的天真小女娘,大约也就接受这个回答,不会再东想西想,可偏偏,她早就已经不是过去了,在深宫和那样一帮人精斗了一辈子,先质疑再求证,早就已经成了她的行事准则。识破谎言,辨别真伪,更是她的看家本领。
而甄别谎言这么多年,她自也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见解——世上最能迷惑人的说辞,从来不是谎话连篇,而是说真话,“遮遮掩掩”的真话。
就譬如眼下。
周时予说他是十三年前,萧妄被驱逐出都城的时候,才来到萧妄身边,照顾他起居的。这话定然是真,否则找郭子铭这些当年的旧人一问便可真相大白。
但他却并没有明说,在侍奉萧妄之前,他是谁的手下?当初又是奉谁的命令,千里奔赴落凤城,给她父亲送信?路上又是中了谁的埋伏,险些丧命?
也许是周时予的刻意隐瞒,也或许是冥冥中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她总觉周时予藏起来的这些信息,可能和萧妄的身世有关。
而这答案说不定还能让她知道,天禧帝为何要针对自己的堂弟,下如此狠手。
想明白这些,沈盈缺人也疲倦至极,除袜褪衣回到榻上,没多久便进入梦乡。
梦里光影斑驳,变幻莫测。
时而,是六年前落凤城被羯人攻破的可怖惨状;时而又变成萧妄浑身浴血,宛如修罗鬼煞一般,提着一柄断裂的长槊,站在尸山血海前,整个人摇摇欲坠,奄奄一息。直到耳边响起一阵清脆舒缓的铃铛撞击声,这些残忍的画面才终于从她梦境中散去。
可她却并没有醒。
而是看见周围景象宛如一滴浓墨落入清水中,荡起一缕缕游丝,随即便化作月光、山崖、房屋,以及一棵巨大的凤凰花树,高高站在崖顶平台上,花盏鲜红,枝条遒劲,枝头还系着上百张赤色的花笺,随风“沙沙”翩然飞扬。
沈盈缺一下便认出来,这里是汤泉行宫那座小山崖上的院落,只不过屋舍比她印象中要更簇新一些,崖边也少了一圈围栏。
屋舍里不断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啜泣声传出来,伴随男人的闷吼和喘息。
沈盈缺诧异地听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脸颊登时烧红一片,忘记自己眼下还在梦中,连忙提裙朝声音的源头冲过去,想快点救人。
却见一个八/九岁年纪、通身锦衣华服的男孩,飞快从她身侧擦肩而过,一边喊着“阿母”,一边扒在那间发出声音的屋舍门上拼命冲撞、拍打,似要冲进去,将里头的人救出来。
稚气未脱的脸蛋布满泪痕,月光一照,更显可怜。
仔细一瞧,竟和萧妄有几分相像!
沈盈缺心尖猛然一抖,下意识朝他奔去,想看更清楚一些。
却见那条通往崖顶小院的山石小路上急急冲出来几个穿内侍衣裳的人,瞧见男孩动作,脸上血色尽褪,汗都顾不得擦,就连滚带爬地过来,又是拽,又是拉,使尽吃奶的力气,将人往山路下拖。
嘴里压声嚷嚷:“哎哟桓世子,我的小祖宗,陛下和你母亲在里头有急事商量,你可不能过去打扰,否则别说你,连你父亲也要跟着遭殃。乖一些,跟咱家回去,咱家给你拿好吃的,好不好?”
小男孩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他,扭着幼小的身子拼命挣扎,十指拗成鹰爪形状,用力抓挠那个哄骗他的内侍的脸,“你们都是骗子!骗子!给我等着,等我阿父打完战,从京口回来,一定好好收拾你们,给我阿母报仇!”
说着,他曲起手肘,蓄足力气,发狠地往那个节制他手臂的内侍腹部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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