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沉默下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经常要这样去拼命吗?”
“也不是经常。”周时予道,拣起身边一根拐棍粗的干柴,拨了拨面前的火堆,“郡主是知道的,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有逆风局,自然也会有顺风局。真要日日都紧绷成这样,铁打的身子也早就受不住了。只不过……”
他眼眸暗了暗,语气染上忧色,“少主公身子骨毕竟和常人不一样,又常年冲在最前线,往往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偶尔这般豁出性命拼一回也就罢了,多了定然扛不住。奴婢是真怕他哪天领兵出去,就再也回不来。”
沈盈缺心头骤然缩紧,想起眼下萧妄还生死未卜,倘若以后真的再见不到,自己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为自己心里的一点小小醋意,跟他大发脾气,她便觉五脏六腑像灌进了冰块一般,又冷又痛。
“其实你不必这样敲打我的。”
沈盈缺盯着屋角一面残破的蛛网,叹气道,“我没打算永远不理他,也不是没有心的人,明知他待我这般好,还这般冷言相向,不识抬举。”
周时予后背一僵,连忙转过身来,朝她叩首,战战兢兢,“郡主误会了,奴婢没有这意思,也不敢有这意思。只是想起少主公这些年的遭遇,心中有些不平,说漏嘴巴了。是奴婢不好,惹郡主不快,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他边说边要玩宫里“咚咚”不停磕头那套。
沈盈缺最不喜欢这样,不耐烦地摆摆手,阻拦他,“我也没有责怪你,只是有感而发。你莫要这么紧张,叫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是什么刁蛮难伺候的恶主子呢。”
说完,她又开始数那张破蛛网上有几个格,眉宇和网上的蛛线还要纠结难解,“其实我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家少主公,就是、就是……”
她咬着下唇,不知该怎么形容。
周时予微笑抬头看她,“就是觉得不公平,是吗?少主公知道郡主的一切,而郡主却对他一无所知,所以郡主觉得自己不公平,少主公高高在上,而郡主一直处于被动,叫你很不安,是也不是?”
他虽是残躯,一双眼睛却生得极亮,冬夜的火光一照,更显干净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沈盈缺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虽知他不是故意,但还是绕着耳边碎发,偏开脸,语气微微带起些许怒意,“难道不是这样?他说心悦我,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拿我当个孩子看。可对自个儿表妹,却是推心置腹,毫不保留,我难道不能跟他生一下气吗?”
少女静静偎在火光下,妩媚天成的脸蛋镀上一层持重的金,俨然已脱tຊ离幼时稚嫩,露出成年人的稳重成熟,可唇尖高高噘起的嘴珠,和眉心淡淡皱起折痕,仍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让人一见,便满心怜爱,一门心思只想将她捧在心尖上哄。
周时予忍俊不禁,声音跟着放柔:“郡主说得在理,的确是我家少主公不是,奴婢在此,替少主公向郡主赔罪。等少主公平安回来,奴婢便揪着他耳朵,亲自过来跟郡主认错,一直认到郡主满意为止,如何?”
沈盈缺哼声,“光认错有何用,还不是什么都瞒着,不肯告诉我。”
周时予嗔道:“怎会!郡主是少主公的心头肉,凡是郡主想要,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少主公也会给郡主摘来!”
怕这话力度不够,他补了一句:“哪怕少主公不肯给郡主摘,奴婢也会给郡主摘!”
沈盈缺从懊恼中抬起眼,眸底叫他哄得闪起星辰般的碎光,美不胜收。
周时予也不禁对她这一笑勾起嘴角。
然片刻,她又垂下长长的睫毛,蹙眉叹息道:“算了吧,你跟你家少主公同穿一条裤子,他不点这头,你敢吱半点儿声?”
周时予笑,“少主公不会不点头的。哪怕事后听说后会生奴婢的气,但只要郡主高兴,他也就没话说了。”
沈盈缺挑眉,“真的?”
“千真万确!”
“那我现在想请周公公为我如实解一些惑,周公公可否不要推辞?”
“郡主有吩咐,奴婢自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
沈盈缺手掌拍地以示敬佩,墙角的半张蛛网都被她震掉一角,不等周时予反应过来,就眯起眉眼,笑得像一只狐狸,“那敢问周公公,萧桓是何人?和你家少主公又是什么关系?”
周时予脸上笑容登时僵成一盆凝固的石灰,动也不能动。
沈盈缺静静打量他半晌,见他张口结舌,双眼突出,额头湿得能当场来场雷雨,再吓下去怕是要把自己舌头咬断,又“善解人意”地道:“若实在为难,我可以换个问题。”
“豫章王府的正经世子,可是萧桓?”
“你家少主公和他的皇叔,也便是先皇嘉祐帝,又是什么关系?”
周时予这下连身体也凝固住,僵僵立在夜风中,随时都会碎成齑粉。
第83章 萧妄的身世(四)
这可真是自个儿把自个儿逼入绝境了。
万万没想到,这么一段亲切温和的对话,居然是她给自己挖的深渊巨坑,怪道他那一向冷静持重的少主公总是动不动就被这位郡主气得怒发冲冠,也忒防不胜防了。
周时予抬袖擦了擦脑门上“哗哗”渗出的汗珠,朝她干笑,“郡主糊涂了,怎么会想到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哈哈,哈哈——”
沈盈缺扬了下眉梢,“是吗?那你敢用你家少主公的性命起誓,你家少主公和萧桓没有任何关系,跟先帝也当真只是普通叔侄?”
周时予咽了咽唾沫,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像是不愿出卖萧妄,又不敢违逆沈盈缺,索性用沉默跟她对抗到底。
沈盈缺静静看着他,很有耐心跟他耗,牵唇想说:“距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咱们大可以试试看,到底谁更加有耐心。”
却也就在这时,外间传入了一道深沉而尖锐的哨声。
——是守夜人发出的警示,提醒他们发生了紧急情况。
沈盈缺猛地转过头。
刚换班回来、正靠在兵驿大门口闭目休息的槐序也迅速醒来,抱着佩剑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地上的伙伴喊:“有情况!都醒醒!”
一个值夜的黑甲卫疾奔而入,喊道:“郡主,后面来了一拨人马,仿佛是羯人。大约是雪下得太大,他们点不着火把,咱们也就没发现,等看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咱们不到两里地了!看着像是运送粮草的车队,应也是想来此处过夜!”
躺在地上睡觉的将士们这时已经全部惊醒,纷纷抓起身边的武器,严阵待敌。
沈盈缺整理衣裳,从那间独立隔间绕出去,攀上院里一面塌了一半的围墙,朝白天来的方向张望,果然瞧见一队拖着车队的人马,正顶风冒雪,于夜色中朝他们这边姗姗行来。
周时予站在墙根底下,展开双臂等着接人,免得她从墙上摔下来,一面伸长脖子焦急问:“是否马上离开?”
沈盈缺高高而立,环顾四周。
周围全是旷野,除了不远处那片不大的林子,目之所及皆是平原,一览无余,若他们就这样带着两千人和马匹从这离开,定然会被对方发现,免不了就是一番恶战,耗时又耗力,还有被其他羯人发现的危险,他们耽误不起。
于是从墙头一跃而下,果然道:“不。所有人立刻消除自己的痕迹,撤到后方林子里去,等他们在这里安顿好以后,再找机会从这离开。”
周时予拱手道:“是。”
下去传令。
将士们很快行动起来,将驿内所有痕迹都消灭干净,便有序而迅速地从里头撤出,借着夜色和大雪的遮掩,无声无息地散入了数丈之外的林子里,消失不见。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来过人。
沈盈缺藏在队伍最前面的一棵乔木后头,密切观察那帮人的动向。周时予、槐序、夷围成一道半弧,护在她身边。其余将士则以他们为圆心,向周围散开,和她一样紧紧盯着那伙人瞧。
眼下南北双方已然开战,根据最新的战报,萧妄率领的应天军吃了败仗,行踪不明。羯人乘胜追击,挥师南下,想趁这机会一举将大乾吞没,统一南北。
边境一带已是战火纷飞,建康也不得安宁。
然这般大规模的行军打仗,饶是羯人再善斗,也终会吃不消,尤其在南朝最后的防线——京口,始终未传来捷报的情况下,气势和兵马武器上的损耗,都叫人不容乐观。
眼前这支羯人队伍,便是带着粮草辎重,以及羯人皇帝的命他们速战速决的最后通牒,奔京口而去的。
因前后方都催得急,运送的人马在路上已接连走了几个日夜,人和马匹都疲惫不堪,今夜又遇上大雪,他们更加寸步难行,知道附近有这样一个废弃的兵驿,便临时拐了过来,想休息一下。
“动作麻利些,把车先往里赶,敢叫粮草着半点霜,老子要你们好看!”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百夫长,躲在一片半塌的屋檐下吆五喝六,手里的马鞭挥得比风雪还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士兵们在他的指挥下,将装载着粮草辎重的长长车队停在院子里,拿油布盖严实,待百夫长检查完毕,他们才涌入驿内。没多久,里头便亮起火光,伴着杂乱的说话声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里头的动静渐渐消失,最后彻底安静下来,应当是都睡了下去。
雪也恰好在这时候停了。
沈盈缺又耐心等了一炷香,朝提剑护在她右侧的槐序耳语两声。
槐序便猫起腰,运足轻功悄无声息地潜伏过去,一盏茶后,他又摸了回来,在沈盈缺耳边低声道:“探清楚了。只有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守在大门口,其余人都在里头睡觉。”
夷则问:“要不要趁现在赶紧走?”
沈盈缺原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可现在,望着兵驿内那几辆载满粮草辎重的大车,她又改了主意:“你们还记得,我们这次去流月城的目的吗?”
周时予最先明白过来,“郡主是想劫他们的粮?这倒是个好主意,不仅不用再冒险翻越那座地形不明的白鼬山,还能提前回去解决城里的饥荒。”他眼里露出惊喜之色。
沈盈缺看向槐序和夷则,“能做到吗?”
槐序和夷则互看一眼,抱拳齐声道:“可以一试。”
说完便一东一西,绕着坍塌的围墙,无声无息地潜到了废驿那扇早已没了大门的左右两侧。
门前燃着火杖,两个身材壮硕的狄人士兵怀里抱着刀,站在前方土台的两端,走来走去。
兄弟二人藏身在两侧的断墙后,远远对望一眼,做了个一起行动的手势,约定三息后一块动手,时间一到,两人立刻纵身从墙后跃出,如猛虎一般,朝着前方两名守卫扑去。
夷则从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刃口磨得极锋,见血封喉。
那羯兵别说反抗,连人影都还没看清楚,喉上便擦过一丝寒意,血当即喷了出来。他连忙捂住脖子,下意识张口要喊人,又被一只强力的手紧紧捂住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这羯人兵也不tຊ是吃干饭的,都这样了还在奋力挣扭,企图拔出腰间的弯刀,挣扎间,刀掉落下去,夷则一脚勾住了刀鞘,免得坠地发出动静,再双手压住身前这还没死透的羯兵头颅两侧,猛地发力,往侧旁扭了一下。
就听“咔嚓”一声脆响,这羯兵的脖颈被生生拧到了另一边,瞳孔涣散,再无任何生机。
夷则立即连人带刀,将他拖到方才自己藏身的那堵断墙后面,掩在黑暗中。那厢槐序也已得手,整理好现场出来,和夷则交换了个眼神,分头去解停在院子里的车马绳索,预备一道带离兵驿,向沈盈缺复命。
为防万一,夷则还摸出一管百草堂秘制的迷药,能让人闻了,睡上三天醒不过来,转身正打算给屋里满地呼呼大睡的羯兵吹上一口。
就和一个提着裤子、正准备去屋外解手的羯兵,来了个照面。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都僵在原地怔住,互相瞪了半天眼,才终于有了第一反应——
夷则飞快掷出那把染血的匕首,朝那人喉咙而去,可到底比不上人家开口的速度。
就听一道杀鸡抹脖般的叫喊。
满屋酣睡的人都被惊醒,骂骂咧咧睁开眼,问是哪个王八羔子打扰他们休息,就见一个脖子上插着匕首的同伴,直挺挺地倒在他们身上,鲜血喷了他们一脸。
“快起来!有点子,一块上!”
蓄着山羊胡子的百夫长抓起脑袋底下枕着的弯刀,边喊黑话,边朝门外的夷则劈去。其余人跟着抽出武器,一拥而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槐序和夷则身手虽然不错,能够以一当十,但几百个人一块冲上来,他们也是难以招架。很快,两人身上都落了伤。
眼见百夫长手里的弯刀就要砍至脖颈,两人都没办法再躲闪。
千钧一发。
一支细小却力道十足的袖/弩/短箭,忽然破空而来,伴随“呼呼”的裂风声,精准地射中百夫长挥打的右手手腕。
“啊——”
那名百夫长当即松脱手里的刀,捂住手腕,杀猪般嚎叫起来,扭头正要寻是谁下的暗箭,伴着一道呼呼风声,身后斜旁方向霍然杀来一柄臂长的虎头大刀,重重劈在他面门之上。
百夫长瞬间瞪直了眼,呜咽一声,仰面跌倒在地上。
“快!趴下!”
挥刀的那名黑甲卫朝槐序和夷则高声大喊,来不及解释,就先趴了下来。
槐序和夷则立马照办。
面颊贴上冷硬的地面的一瞬,数百支利箭便如一面张开的惊天巨网,咆哮着向驿站扑袭而来。一波结束,还有一波。
羯兵们没来得及逃窜,就被箭镞捅成筛子,当场便少了一半人。侥幸活下来的一半,则被重新从地上暴起的槐序、夷则、那位执虎头大刀的黑甲卫,以及冲进来的两千将士,尽数绞杀干净,一个也没留。
冰雪融化后的泥泞地面,污血横流,到处倒着横七竖八的尸首。
夷则和那名黑甲卫都受了伤,被周时予领下去裹伤。槐序指挥人清理现场,将那些装有粮草辎重的车马收归己有。
“属下无用,竟打草惊蛇,还要郡主动用袖/弩,出手帮忙,当真该死!”
夷则靠坐在院里临时搭建起来的医棚内,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敢直视沈盈缺的眼睛。
沈盈缺笑着安抚他:“再周密的计划都难逃意外,更何况我这临时打起的主意。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我们一个人也没损失,就抢回来这么多补给,拿到正经军队里头,也够吹上一辈子。”
话虽这么说,夷则还是觉得跌份儿,拱手道:“眼下粮草和辎重暂时是不用担心了,但援军还是要请。属下恳请郡主派属下继续往东赶往流月城求援,将功补过。”
——请援军不需要保护粮草辎重,一个人足够,而且目标还小,更容易避开敌人的盯梢,行动更加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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