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萧妄的身世(六)
小小一间兵驿,荒废了百余年无人问津,今日一个晚上竟就破天荒地迎来三拨人。若是驿内有什么精怪缚灵,怕是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了什么邪。
适才休息的小隔间内,沈盈缺站在一扇窗扉脱落的破窗前,望着雪花吹出风的形状,心中咋舌感叹,这种时候,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门外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
先是萧意卿担着两肩白雪,匆忙入内;周时予紧随其后,后头跟着槐序,夷则也不顾身上的伤,一瘸一拐地踉跄走来。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围在萧意卿旁边,虽没靠近,却都把身子绷成一张拉满的弓,死死盯着萧意卿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有任何妄动之举,他们都会立刻像豹子一样飞扑上去,将他摁在地上,使劲撕咬。
萧意卿却仿佛没看见,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倩影,一动不动,恍若凝固。鸦羽般浓长的睫毛叫冰雪凝出一层霜白,衬得他猫眼般紧缩的瞳孔越发黑浓,里头惊讶有之,喜悦亦有之,仔细分辨,竟隐隐还带了几分歉疚。
周时予眉心微褶,对他的失礼之举很是不满,但还是依照礼数,拱手帮他通报道:“郡主,人已带到。”
沈盈缺也很不喜萧意卿这样盯着自己,扭开脸,对周时予道:“公公辛苦了,先下去吧,我和太子殿下单独聊聊。”
周时予瞥了眼萧意卿,微有迟疑,但还是颔首道:“是。”恭敬退下。
槐序和夷则也跟着离开隔间,但还是守在门外半丈远的地方,紧紧盯着屋内情况,以防万一。外间的黑甲卫和百草堂暗卫也绷紧神经,握着自己的武器,密切关注里头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戒备不会让人舒服,守拙等在外头院子里,都紧张得不停拿袖子擦脑门上的汗。
萧意卿作为当事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倘若换成平时,以他的傲气,少不得要大发雷霆,可现在,他却半点气也生不出来,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心尖人,只觉一股难言的喜悦将胸膛填满,要不是顾及她现下对自己还没什么好脸色,他恨不能马上冲上去将人搂入怀中,紧紧地,一辈子不放手。
“阿珩……”他干哑地唤了声,长睫飞快扇动,低垂下来,“你近来……可好?”
沈盈缺听出他声音里的胆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懒得多想,收回视线无甚表情地答:“托殿下洪福,我姑且还活着。倒是殿下,这大半年一直禁足在东宫,不准涉足朝堂,怕是不好过吧。”
她言辞里的机锋尖锐到毫不遮掩。
萧意卿的心狠狠往下一沉,知道是自己活该,苦笑了一声,没有反驳,只道:“你无事就好。这里是羯人的地盘,你作何跑这里来,还带了那么多轻骑?看着像是沈家的部曲。可是落凤城出了什么事?外头那些羯兵,也是你命人收拾的?”
沈盈缺看了他一眼,面色如常道:“是我干的。眼下南北两边已然开战,落凤城作为交界地,自然也要尽快防备起来。粮草、辎重,还有兵马,城中都还短缺,我是取道此处,去流月城求援的。半路遇上这些羯兵,便顺手打了。”
这话说得轻巧,但萧意卿扫一眼废驿内到现在都还没收拾完的战后残局,便知当时状况有多凶险。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后怕地攫住沈盈缺的手腕,“这里太危险,你不能再多逗留!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兵马粮草我这还有,你带些回去,足够应付到战事结束。”
沈盈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甩着自己的手,斥道:“放开!你放开!”
槐序和夷则疾步入内,一人一只手,硬生生将萧意卿从她身边拽开。
外间留守的黑甲卫和百草堂暗卫也跟着围上来,隔着隔间狭窄破败的小门,怒目警告地瞪视着他。
萧意卿挣扎着扭动两只被反剪到背后的手,对这些毫不遮掩的敌意视而不见,一门心思焦急地冲沈盈缺喊:“阿珩,我知你现在不肯信我,之前的一切,也的确是我不对,我没有脸求你原谅,但这回,我当真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是吗?”
沈盈缺挑眉睨着他,眼里满是讥讽而怀疑,“太子殿下的好意,我可无福消受。况且这次行动是我提出来的,我若不身先士卒,如何能叫城中百姓相信,我沈家军依旧能征善战,和当年一样能护住城池,护住他们?”
萧意卿被她神情和言语里那种陌生的冷漠刺痛,心口一阵痉挛。
曾几何时,她看见自己的时候,脸上只有抑制不住的欢愉,望向他的目光也热烈而明亮,像盛夏火热的骄阳,无论荀皇后如何挖苦贬低他,她都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值得她所有炽烈的崇拜。
可现在……
闭目艰涩地咬了咬后槽牙,萧意卿重新睁开眼,看着她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落凤城里的百姓,还是为了他?”
沈盈缺眼皮一跳,虽不曾细问这个“他”是谁,可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
“这与太子殿下无关。”她冷淡道,眼里的警告和不快昭然若揭。
萧意卿冷笑,“究竟是无关,还是不想说,阿珩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你敢摸着心的良心,对天发誓,你此趟出城,只是为了帮落凤城寻找救援,没有存半点去找他的心思?”
沈盈缺睫尖一颤,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虽然没有承认,但这一细微反应已足够说明很多东西。
萧意卿顿时咬紧牙关,明知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仍旧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人生生从胸膛里掏挖出来,放在火上“滋滋”煎烤一般,痛苦难言。
“他有什么好,你为何非要选他?!一次也就罢了,还要选第二次。那样一个下贱种,血脉卑贱,出身肮脏,给孤提鞋都不配,哪里配得上你!”
他放声吼道,忘了自己皇室子弟的矜贵,和平日的良好教养,一个劲地朝前伸长脖子,像一头发狂的猛虎,两只眼睛死死瞪着沈盈缺,红得快要滴下血来。
槐序和夷则两个人一块咬牙发力,额角脖颈暴起青筋,都几乎拽不住他。
周时予急急上前,张开双臂,将沈盈缺护到身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着他盛怒之下不管不顾放出的厥词,他心里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唯恐他说漏什么,一面紧张地瞥着沈盈缺,一面急吼:“太子殿下慎言!少主公是你的亲皇叔,尊贵无比,岂容你随口胡乱编排!”
“胡乱编排?”萧意卿冷冷地哼笑两声,轻蔑地睨了眼周时tຊ予,“你是他的贴身内侍,对他的身世最是清楚。孤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清楚?”
“你、你……”
周时予气得面颊通红,浑身发抖,碍于主仆尊卑,又不敢对他做什么,只能指着他鼻子肚子磨牙。
却不料一阵风从他身旁刮过。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沈盈缺已经站在萧意卿面前,照着他的脸颊,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放肆!广陵王殿下出身皇室,血脉正统,又是抗击羯人的英雄,岂容你信口侮辱?再敢多言他半个字的不是,看我敢不敢把你的皮扒下来,丢到乱葬岗喂狗!”
守拙吓白了脸,抖着拂尘急道:“郡主慎言,这可是太子殿下!”
沈盈缺轻哼一声,一撩肩头垂落的一绺乌发,翘着下巴抱臂不屑道:“所以呢?若他不是太子,他连他骨头也一块抽出来,丢给野犬磨牙。”
槐序和周时予低头暗笑;夷则放声笑出了眼泪花;身后的黑甲卫和百草堂暗卫跟着一块捧腹大笑,有几人还当着萧意卿主仆二人的面,大声拍起了掌。
守拙气得跺脚,头发根根竖起,都快冲破他的内侍冠。
萧意卿还懵在沈盈缺给他的那一巴掌上。
从小到大,哪怕是在掖庭讨生活的那段时候,他都不曾受过这样的屈辱,眼下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受了,还是她亲手打的……
羞辱和痛苦在心里反复煎熬,他咬着牙,瞪着沈盈缺,几乎是从齿间一点一点磨出的声音:“你当真觉得,我说的都是假的?和他在一起,真就让你这般高兴?”
沈盈缺眯起眼打量他,没有说话。
萧意卿扯唇一笑,“你也发现一些异常了,不是吗?你这么聪明,又在京口待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什么也没发现?”
槐序和夷则茫然对视一眼,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其他人也是一脸茫然。
唯独周时予心脏再次急跳起来,趔趄地跑到沈盈缺身边,“郡主莫要听他胡言,他是狗急跳墙,故意挑拨你和少主公的关系。少主公怎么可能……”
沈盈缺却抬手打断了他,“你们先出去。”
周时予心里“咯噔”一跳,“郡主!”
“出去!”
沈盈缺瞪着他,语气坚决,不容反驳。
周时予怯怯缩回舌头,不敢再反驳,哀求地看了她片刻,又瞪向面前得意洋洋的萧意卿,跺了跺脚,转身离开。
槐序和夷则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朝沈盈缺颔首,“郡主有事就喊属下,属下就在外头守着。”说着狠狠甩开萧意卿的手,带着剩下的人从隔间里退了出去。
守拙得了萧意卿的眼神,也躬身退下,站在槐序和夷则旁边,以防他们再对自家主子不敬。
很快,隔间里就只剩下沈盈缺和萧意卿两人。
难得的独处,萧意卿揉着被槐序兄弟俩攫疼的手,心里既高兴,又担忧,几次想上前,站得离她近一些,又胆怯地收回脚,退回原地,隔着朦胧火光静静望着她,嘴角不自觉翘起温柔的笑。
“我便知道,你不会完全不信任我,也不会对我如此绝情。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终归是记得的。他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我们俩才是,只要你愿意,我这就修书一封回都城,让父皇重新给我们赐婚。你仍旧是我的太子妃,大乾未来的皇后……”
然他一番愁肠还未叙完,就听她不耐烦地冷声打断道:“所以广陵王当真不是豫章王爷的儿子,是先皇嘉祐帝奸污了豫章王妃,而诞下来的私生子?他和你父皇也不是什么堂兄弟,而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萧意卿一怔,如何也想不到,她居然已经猜到这种程度。
蹙眉沉默片刻,有些不情愿,又不得不点头承认,“是。”
第86章 萧妄的身世(七)
小隔间里一瞬安静。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听得到风雪猎猎拍打墙上破败不堪的小窗,发出的嘶哑“咿呀”声。
沈盈缺抱紧双臂,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早就已经猜到,但如此肯定地听人承认,她仍旧觉得脑袋嗡嗡,不知所措,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闷棍。
“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嘉祐帝不是豫章王爷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吗?王爷小时候重病不治,还是嘉祐帝剜血入药,救了他的命。嘉祐帝后来能坐稳皇位,也是豫章王为他护的航。这么好的兄弟,怎么会、怎么会……”
她咬着唇,粉面微微羞红,饶是她已经重生过一回,见识过人世许多荒唐,接下来的话她也有些难以说出口。
萧意卿扯唇笑了笑,有些怜悯地看着她,“阿珩,你也是在宫廷之中长大的,如何还会相信,帝王家会有什么真情谊?”
沈盈缺愣住。
萧意卿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纷飞缭乱的鹅毛大雪,语气幽幽道:“或许最开始还是有的吧,在他们年纪还都很小的时候。兄友弟恭,并肩携手。怎奈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情谊,最善变的就是人心。”
“你只知他二人戮力同心,共创盛世,可曾听说,皇祖父因为那一碗心头血,身子日渐衰弱,以至于盛夏酷暑天,也要依拥裘为炉;而豫章王却因身体越发强健,屡立战功,在朝中声望大涨,民间也多赞扬。”
“曾不止一个人向曾皇祖父谏言,说什么天下之大,当以能者居之,恳请他老人家废了皇祖父,改立豫章王为太子。百姓们也自发到宫门前下跪请愿,联名血书,为豫章王求一个机会。甚至还有人扬言,若是不让豫章王做东宫的储君,他们便扯旗起事,亲自为豫章王夺一个天下。你说我那一身傲骨的皇祖父看到这些,会怎么做想?”
“不!”沈盈缺苍白着脸,尖声尖叫。
“这不可能!豫章王根本无心皇位,这么多年一直待在边境,也只是想早日北伐,收复失地。他连圣上赐给他的珍宝,都能拿去当了给将士们换战马兵甲,又怎么会去追求那些虚名?定是有人想害他,故意安排了这些,想离间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
萧意卿扬了下眉梢,望着她,眉眼温柔道:“阿珩心思干净,总是相信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通透单纯,无欲无求。”
“不过也的确有这可能。毕竟那个时候,豫章王曾不止一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严词拒绝改立太子的提议,还将呼吁拥立他呼吁得最大声的那个人挂在太极殿东角上,喝了一整夜的西北风,杀鸡儆猴。后来更是直接避到京口,再不回都城,跟所有人表明态度。”
“但也不能否认,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有些人或许不在意,可有些人会上心。阿珩以为,我那位皇祖父是愿意相信他那位弟弟,当真只是想屈居人下,没有丝毫夺嫡之心?还是更愿意相信他早已盯上自己的位子,那些请愿、威胁,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沈盈缺张开嘴,下意识就要选前者,可仔细一想,又闭嘴沉默下来。
倘若是自己,抑或是豫章王和萧妄,她的确毫不犹豫就会这么说,可换成别人,尤其是靠近权力巅峰的人,她却没这个信心了……
萧意卿笑了笑,抬手去摸她的头,“阿珩不必失望,这便是人性。若非如此,旁人也觉察不出,阿珩身上的高尚与美好,不是吗?”
——就连他自己,也是直到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
沈盈缺后退一步避开他,冷眼瞪视,“所以太子殿下也认为,那些都是豫章王为谋夺皇位而精心策划的?”
萧意卿手上落空,心中有些恼火,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我的确怀疑过,也派人暗中偷偷调查过,但最后如你所言,他的确是冤枉的。”
“你调查过?”沈盈缺皱眉,“你为何要调查他?”
萧意卿横她一眼,有些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偏开脸,闷声道:“因为我也很好奇,他是不是当真如大家传言得那般高尚……”
沈盈缺一愣,如何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答案,勾起唇讥诮道:“卑者见卑,太子殿下这小人之心,终归是度到阴沟里去了。”
萧意卿愤然瞪她,咬了咬唇,不甘地道:“小人又如何?只要能笑到最后,舍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也是无可厚非。”
沈盈缺沉着脸看了他半晌,冷笑道:“还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留下他,不是为了在这些问题上浪费时间的,她很快将话题扯回来,“所以你找到当时陷害豫章王爷的人了?是谁?”
萧意卿看她一眼,“找到了tຊ,就是荀慎之,我名义上的外祖父,荀皇后的亲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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