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你还要因为没办法逆天改命,而承受倒反天罡的惩罚。至于这惩罚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大约就是堕入无间炼狱,承受所有刑罚,永世不得超生。你可愿意?”
见萧妄又要毫不犹豫地答应,他赶忙抬起手,拦了拦,“先别急着答应,兹事体大,想清楚再说,一旦应下,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萧妄轻声一笑,答得轻松而坦然:“自她离去以后,我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直接说吧,接下来需要我现在做什么?”
海粟大师沉默地看了他半晌,指了指亭子后头那片云雾缭绕的深谷,没好气地道:“看见这谷地里头那座山峰没有?它叫插天峰,不知道有多高,也不知道有多险,但只要你能爬上去,就能看见佛光,得到佛祖庇佑,哪怕是生死人肉白骨的愿望,也能轻松实现。”
“人生百年啊,总逃不过贪嗔痴这三个字,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这里挑战这座无顶的山峰,可最后……”
他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犀利地望着萧妄,“你觉得你能成功吗?”
萧妄没有回答,起身郑重行了个佛礼,便抱起神位,不假思索地转身往山谷里去。
人间四月,草长莺飞,山上却还是银雪霏霏,阴寒入骨。
沈盈缺不知道这座山有多高?顶又在何处?甚至都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有尽头?只能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峭壁,将苍穹撕裂成两半,一半冷得像冰,一半又红得似火,仿佛晨昏之界,阴阳之所,都是从这里而出。
而通往顶峰的路上,全是剧毒的虫蚁、螫人的猛兽、夺命的植株。一副副尸骸倒在它们猖狂的身躯之下,覆着冰,露着骨,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沈盈缺也不知道萧妄第几次被虫咬,被兽袭,被道边渗满毒液的藤条抽伤手脚筋骨。
可纵使无数次倒地,无数次吐血,无数次昏厥,只要最后一口气还在,他都会咬着牙重新爬起来,向着那根本望不到头的山巅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地大步而上。
人已经伤痕累累,手里的神位却依然完好如初。
-“佛是虚名,道亦妄立,我萧忌浮只信我自己。”
曾经那么骄傲的青年,站在庙宇之中,佛像面前,都敢毫不客气地口出狂言,可现在,为了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为了那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第三世,他却甘愿折下背脊,弯起双膝,向着诸天神祇,四方佛陀,一声又一声地祈求,千千万万遍。
沈盈缺颤抖着,几乎站不住。
绝望的声音撕心裂肺地从喉咙里咆哮而出,想劝他放弃,想护他平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上多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旧伤加新伤,最后彻底止不住。
一道白光从眼前裂开,光线越强,他的身影越模糊。
沈盈缺心中一阵焦急,像是冲破了什么桎梏,奋然起身大吼:“忌浮!”
却只看见一只雕花浴桶,孤零零地立在她眼前。
淡淡澡豆香在空气中蔓延,盖住了营帐外幽幽飘浮的泥沼之气。
而她也并不在什么异兽毒草遍布的寒冷山峰之上,而是坐在一个简易而温暖的行军榻上,满眼含泪,神色惊惶,手里是一枚镌满梵文的金铃,已经裂成两半。
第102章 梦醒之后
“郡主,郡主,您怎么了?郡主?”
营帐门口传来一阵焦急的喊声,是夷则,他应是被她适才的尖叫吓到,特特跑来询问情况了。
沈盈缺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扬声若无其事道:“我无事,你去歇吧,有需要我再喊你。”
夷则迟疑了片刻,道:“好。”轻声退了下去。
营帐内外重归寂静,只剩零星几点虫鸣,在如墨夜色中遥映穹顶上忽闪忽暗的繁星。
沈盈缺重新躺回行军榻上,拉起被头,将脸埋入其中。人已逐渐平静下来,心脏却仍旧为适才梦中所见,而“噗噗”惊跳不已。
太不可思议了。
原以为自己前世从高楼上跃入火海,还能重新返回人间,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却不想在这之前,她居然还曾活过一世,比她记得的这两世都要跌宕起伏,也更加令人揪心。而她眼下之所以还能在这里呼吸,远离那些伤害,都是萧妄用自己的性命替她求来的……
想起梦境最后孑然倒在雪地中的身影,她的心狠狠抽疼,像被人用力拧了一把。
真是的!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也不告诉她?要不是这铃铛带她回去看了所有真相,他莫不是打算瞒她一辈子?倘若这辈子她还是不肯信任他,还要同他分道扬镳,他岂不是要……
沈盈缺用力摇了摇脑袋,急切地将那可怕的想法抛诸脑后。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
天禧帝和萧意卿从第一世开始,就没打算让萧妄好过,这一世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当初他们从权力顶峰退下来,还能将萧妄折腾成那样,这一世他们手里尚还握有大乾最高实权,岂不是要变本加厉?
还有萧妄身上的毒。
居然是七情谶?
她曾经中过的七情谶?
怎么可能,症状明明完全不一样,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他又是从哪里中的这毒?该如何解?难不成也是跟她前世听说的那样,需要那朵生长在羯人王庭里的十二因缘莲?
下次见到他,且得好好问个清楚。
可他现在人又在哪儿?
若是正在谋划攻打哪座城池,却得知颂惜君被抓,事情就麻烦了。且得想个法子告知他,自己已经在搭救颂惜君的路上,让他专心做自己的事,莫要分心。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前两世他能成功收复北方失地,可不代表这一世他也能轻松做到。
只是找不到他人,她又该怎么给他送信?
望着小窗外泠泠洒进来的纯白月光,沈盈缺轻声叹了口气。
*
而同一时刻,琅琊大营。
萧妄负手立在主帅营帐小窗前,也在眺望同一轮明月。
这已经是大军抵达琅琊的第三个夜晚。
从京口到南阳再到琅琊,这一路可并不好走——
他虽是重生之人,比旁人多了两世的人生经验,也曾两次取得北伐的胜利,但也因为tຊ这样的经验实在太过招摇,这一世重生之后,除了对那丫头的情,他其实并不太记得战事和朝堂方面的事。上次没能料到三吴一带爆发的疫病,也是因为如此。
是以今生这场北伐,于他而言仍旧是一次全新的挑战,他半点不可掉以轻心。
但好在,他还记得他那位皇帝堂兄的品行,深谙他的做派,知道他此番特特强调让他务必先打下洛阳,必然没安好心,故而出征前,他特意做了两手准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部分人马随他一道,谨遵圣命,向西北进发,佯装征讨洛阳;
另一部分则由他二舅父颂庆年率领,于淮河与泗水的交界处与他们分兵,乘船往北至下邳,再徒步继续往北行军至琅琊,驻扎待命。
琅琊以北便是大片连绵不断的沂蒙山区,地势甚高,道路也起伏不平。这样的条件,无论是军事支援还是后勤补给,都有一定难度。此前,他父亲豫章王讨伐枋头的时候,就曾在这上面栽过跟头。为防止再出现这样的意外,他特地命二舅父在行军途中,沿路留兵驻守重要地段,并筑起城垒,防止羯人骑兵切断他们的后路。
自己领兵向洛阳行进时,则有意一路“放跑”一些“怯战”之兵,迷惑羯人,也迷惑朝堂上的人。等南阳一役开始,他便借着那些“逃兵”提前为他铺好的路,假死脱身,带着手下的人马秘密东行,潜入琅琊,预备攻打他此番北伐第一役真正想讨伐的地方——青州广固城。
此地乃是北夏左谷蠡王拓跋超的地盘,若能顺利拿下,他便能将京口一带的国界直接向北推进至渤海一带,给北伐这场持久战开一个好头,大振士气。并且将青州和京口连成一线,对洛阳形成合围包抄之势,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再想取两京,便多了一成胜算。
只是广固城与琅琊之间隔着一整座大岘山,山口以南更是丘陵遍布,易守难攻。
羯人又占据后勤之优,而他们的后方就只有京口,补给的线路也是临时搭建出来的。若是不能趁他那位好皇兄从南阳的骗局中回过神来之前,就将广固城拿下,他们必然要遭受羯人和朝廷军的前后夹击,永远葬身在这片风雪交加的沂蒙山区。
偏这时候,探子又送来消息,说萧意卿已带着新应军北上而来,手里还抓住了颂惜君。
不得不承认,他这侄子的确有点脑子,知道想凭正当手段把他找出来是不可能的,必须耍点阴招。而此番随他一道出征的,又多为颂家人,若他真的不顾颂惜君的安危,一意孤行,继续北伐广固,军心必然涣散。
可若这时候当真分心折返回去救人,又叫他如何甘心?
接下来回到建康城,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还有阿珩……
像是有看不见的利针,猝不及防扎了下他心口,萧妄拧起眉,眸底一片深沉的暗色。
南阳大败之事已经传出去,眼下所有人都以为,他萧妄已经战死疆场,尸骨无存,那丫头定然也已听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想在去琅琊之前,先派人往落凤城送一封口信,让她安心,怎奈羯人逼得实在太紧,他不敢多逗留,唯恐失去唯一东撤的机会。
不过她应当也不会很担心吧……
想想出征前,她的冷言冷语,只怕他真的战死沙场,她也不会为他流一滴泪。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萧妄在心底无声喟叹,抬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侧眸问身边的人:“拓跋超那边情况如何了?”
嘲风抱拳回道:“秉少主公,他们仍旧据守大岘山,并没有出来的意思。看情况,是打算凭借地势之险,跟咱们耗到底了。”
“呵,孬种。”萧妄不屑嗤笑,“不过这也的确是个好法子,原本他们就没必要出来和咱们硬碰硬,能以逸待劳,耗死咱们,何乐而不为?”
嘲风脸上露出难色,“那咱们还继续吗?颂将军适才又遣人来问,有没有颂娘子的消息。属下怕再耽搁下去,他会自己领兵回去救人,坏了少主公的消息。”
萧妄眉宇锁得更深,长长叹了口气,“这倒的确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我这位二舅父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急了些,做什么事都沉不下来心,大舅父都提醒过他好多回了,就是不往心里去,怪道只能在颂家做二把手,登不了正堂。”
嘲风低下脑袋,不敢应声。
萧妄又道:“去,告诉他一声,我已经派鸣雨他们回去救人,都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很快就会有消息,叫他把心往肚子里放,他的宝贝从侄女出不了事。再去把小沈将军请来,我有任务,必须由他去执行。”
于是大军又在琅琊驻扎了五天。
羯军依旧据守大岘山,没有出来迎战的打算;鸣雨也迟迟没有送来颂惜君得救的好消息,反而是他们先前沿途修筑的补给通路,遭兖州一带的羯军偷袭,损毁了几处,得赶紧修补,粮草和辎重也开始出现短缺。
种种噩耗逐渐在军中掀起一股不安的躁意。
饶是嘲风对自家少主公忠心不二,也难免对他的决定心生摇摆。
到了第七天,这种焦躁就再难喝止,士兵们士气越发消沉,有几人甚至出生当逃兵的打算。
颂庆年作为副将,不但不制止他们,整肃军纪,还带着几个颂家人,直接找上主帅大营,指着萧妄的鼻子,厉声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打算拖着我们,在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耗一辈子?阿惜的安危,你究竟管还是不管?”
萧妄在堪舆图前转过身,冷冷地扫他一眼,“我说过了,我已派人去打探消息,等他回来,这场战事就会有个了结。阿惜的事,我也已经派人前去搭救,她不会有事的。阿惜到底是颂家的人,眼下我们和朝廷明面上还没彻底撕破脸,没有正当理由,他们是不会对她下手的。”
“不会对她下手?”颂庆年冷笑,“倘若被抓的是那位劳什子郡主,你还能不能这么冷静地站在这里说风凉话?”
萧妄沉下脸,眼底已有怒气。
其余几个颂氏亲眷已打起寒战,嘲风也默默往后退了一小步。
颂庆年却仍旧梗着脖子,不管不顾地喊:“阿惜怎么说也是你的亲表妹,颂家也于你有恩。就算你不想娶阿惜,也不该看着她去死。若你没这能力,救不了她,就直接告诉我,我带兵回去救人,你继续留在这鬼地方看山看雪,咱们这就一拍两散!”
“咻——”
一道寒芒自众人眼前划过。
大家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颂庆年颊边便多了一道血痕。
整座营帐顷刻间鸦雀无声。
“二舅父慎言。这里是军营,不是秦淮河上的歌舞坊,容不得你放半句狂言。”萧妄指尖拨弄着沙盘上的小旗帜,冷声告诫,“你若再敢多说半句动摇军心的话,休怪我不念血缘亲情,将你军法处置!”
众人纷纷倒吸口气,低下头来。
颂庆年也结了舌,心中虽还充斥着不满,但面上已不敢显露分毫。
嘲风暗暗叹了口气。
他虽只是萧妄身边的护卫,并未真正独立领兵打过仗,却也深谙对于一支军队,尤其是处于劣势的军队来说,“士气军心”有多重要。今日少主公虽然能凭借自己多年来在军中的积威,暂时把这波骚乱镇压下去,可却没办法让底下人打心眼里对他服气,听他调遣。
若再不送来一个好消息,让他们振作一下士气,只怕不等羯人或者朝廷军来找他们麻烦,他们自己就已经先溃不成军了。
该怎么办?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祈祷,就在他琢磨,要不要再往南边派点人,去搭救颂惜君,一个兵卒便捧着一封插着鸡毛的书信,“吭哧吭哧”朝主帅大营奔来。
“报!百草堂送来加急现报,晏清郡主得知颂家娘子落难的消息,已经调动附近所有百草堂的人力,帮忙救援,现已探查到颂娘子所在,不日便会有好消息送来,望诸位将军放心!”
众人一愣,没反应过来。
颂庆年掏着耳朵上前,不敢相信,“你说什么?谁去救阿惜了?”
萧妄一把推开他,夺过兵卒手里的信,手忙脚乱地展开来看,手实在太抖,还不小心将信纸撕坏一个角,惹得颂庆年嗤之以鼻。
信上内容确tຊ如小兵所言,一字不差,字迹也的确是那丫头的。似是怕他不信,她还用她那枚独一无二的宗主玉佩蘸着朱泥,在信尾处盖了个大大的红印。
萧妄反倒越发没办法放下心,一把揉了信纸,咬牙切齿地就要喊人赶紧拔营回去救人。
却听“当啷”一声,两道金光自牛皮信封中掉出,低头一看,正是当年他从烂柯山插天峰上求来的那枚金铃。
而今铃铛一分为二,就意味着她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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