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城形势虽严峻,萧妄若能来增援,于他们自然是大有助益,但他不希望如此。羯人此番围堵落凤城,应只是佯攻,大部队仍旧盯着京口,希望萧妄莫要分心,守好都城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以征北将军的名义起誓,定能撑到萧妄解决完京口之险,再来支援。若萧妄为了驰援落凤城,而放弃京口,即便落凤城能因此得救,他也断然不会原谅,师徒之情就此了断。
为了让萧妄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他还特地用鲜红的朱砂,另起一行斗大的字:留在京口,莫来驰援,切记,切记。
所以这不是一封求救信,而是一封警告信,父亲早就料到萧妄一定不会白白看着落凤城遇难,什么也不做,故而专门提前写信示警,让他在确保京口万无一失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过来支援。
而并不是萧妄收到父亲发出的求救信之后,还冷漠地看着落凤城化为灰烬。
仅是半封信之差,意思却天差地别。
沈盈缺呼吸凝在鼻腔,胸口生疼,像直挺挺捅进来一把淬了冰的剑。
宁无疾仿佛很喜欢她这绝望痛苦的模样,抱着拂尘,饶有兴趣地欣赏。
待到油灯里的油快要燃尽,他才满怀遗憾地开口:“郡主实是个聪明人,我也愿意留下来,和郡主多说两句话,奈何你我二人立场相左,注定要闹个你死我活。原本我们是打算拿你去威胁萧妄,再刺激他一波,让他早些毒发身亡。可偏偏他也是个不安分,你才被捉走几天,他就已经亲自带人追到了这里,再拖延下去,连我们都要遭殃,所以只好请郡主提前上路了。”
他命人端来一盏白瓷杯,放在沈盈缺面前铺满腐臭稻草的地面上,“这是牵机毒,半颗就足够要你性命。就是死得痛苦了些,还望郡主体谅,毕竟我们还要继续刺激萧妄,可不能让你死得太过轻松。”
“至于怎么对外宣扬你的死因……本来没打算在这上面多下功夫的,但我现在有了新的主意,郡主不妨听听我编得如何?”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学着宫里那些内侍说话时的模样,尖声尖气地唱念起来:“沈小主在宫里行厌胜之术,谋害颂娘子,陛下震怒非常,特赐小主鸩酒一杯,命小主以死谢罪。”
“颂娘子是陛下的嫡亲表妹,与陛下自幼一块长大,又曾多次舍身护驾,陛下待她便如天上明月,半点磕碰不得。若不是小主这一年来伴驾有功,陛下定是要将小主凌迟处死,哪里还能留一个全尸?眼下如此宽宏大量,小主可千万要记得陛下的好,去了那边,也别忘了为陛下多多祈福,还陛下这份恩情。”
“明日就是颂娘子的封后大典,宫里宫外且有得忙呢。奴婢就不耽误彼此时间,这就送小主上路。”
“怎么样,这套说辞不错吧?既能让郡主担上杀人未遂的罪名,遭世人唾骂,让萧妄想帮你澄清,也没办法让世上这么多人都相信他,只能加剧痛苦,让毒素扩散得更加厉害。毕竟这种风月轶事,深宫阴私,从来都是传得最广最深的,也最让人愿意相信的。另一方面还能让那些仍旧忠诚于征北将军的信徒,以为是萧妄在故意诋毁你,对他心生唾弃。如此一来,信与不信,他都是死路一条,妙哉妙哉。”
宁无疾兴奋得两眼放光,迫不及待端起杯盏,扒开她的嘴,将混了剧毒的酒水灌入她口中。
烈酒如火,灼灼燃烧过她咽喉。
沈盈缺拼命挣扎,却只能在满是虫鼠爬绕的腐草败稻中,痛苦地将身体扭曲成一张牵机,咽下胸中最后一口珍贵的空气。
第101章 第一世(完)
多么深切的痛啊。
直到咽气前的那一刻,沈盈缺都还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被人生生剖开胸膛、挖出五脏六腑的撕裂感。
可神奇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堕入阴曹地府,也没有重新活过来,而是化作一团无形的雾气,飘浮在空中,继续观看她死后发生的事。
不对。
她其实并没有死,只是回归到了旁观者的状态,在现世的梦境中了解这一世发生过的一切。
宁无疾没有骗她。
萧妄的确来了。
就在她咽气后的一个时辰,他气势汹汹地领着一群黑甲卫,冲进宁无疾他们的据点,杀了个天昏地暗。
宁无疾被当场擒获,一箭贯穿咽喉,径直钉在他即将逃离出据点的那堵高墙之上,双眼瞪得滚圆,不敢相信他们竟来得这般快,嘴里不甘地“咯咯”发着不成调的碎声,tຊ很想马上咽气结束这痛苦的一切,却偏偏死不了,只能像一只被割破颈子缓缓放血的鸡,看着自己鲜活的生命力,一点一点从身体中流散。
就这样生生痛呼了三个时辰,才被人灌下最后一点牵机毒,痛不欲生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萧意卿大约是不甘心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点气象,再次付诸东流,霍然拔出长剑,留在据点,和萧妄堂堂正正决一死战。熟料还不过十招,他就被萧妄挑翻在地,一剑断右腕,两剑挑脚筋,三剑开膛破肚,最后在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被萧妄放出的十数条猎犬啃食殆尽。
天禧帝则是在逃亡后的第三天,被黑甲卫从一只潲水桶里揪出来,浑身上下都腌得入了味,仿佛在茅厕里洗了三遍澡。因着身份特殊,黑甲卫没有直接杀他,而是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将他囚禁起来,听候萧妄发落。
可萧妄却迟迟没有说要如何处置。
一整个白日,他都独自一人坐在地牢中——沈盈缺身前待过的最后一个地方——抱着她早已散尽所有温度的尸首,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石像,连痛苦都是无声的。
周时予哭着求他把手松开,他听不见;
颂惜君亲自将饭菜送到他面前,求他动一筷,他碰都不碰;
黑甲卫过来禀报三更堂残余的死士欲鼓动民怨,劫走天禧帝,请他尽快处置,否则后患无穷,他也置若罔闻。
直到颂祈年亲自从都城赶来,对他说:“皇后娘娘一向爱美,倘若陛下再不松手,将她妥善安葬,她便要受腐气侵蚀,化作一摊烂泥,不美了,她会不高兴的。”
萧妄顽石般僵硬的身躯,这才终于颤动了一下。
万军压境都不曾皱过一下眉的人,这会子却因为这一句话,慌张得像一个丢了自家大门钥匙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帮她梳理蓬乱如稻草的头发,每一根都妥帖地抿回到它本来应该在的位置,瞳孔震动,声音颤抖不已:
“阿珩莫怕,阿珩莫怕,你永远都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女娘,谁也比不上你。”
之后的梳妆,也是他亲自上阵,未曾假他人之手。
若不是亲眼瞧见,只怕没人敢相信,从来只会舞刀弄枪的沙场悍将,居然也会帮女子梳妆,做得还有模有样。
眉黛用的是高丽国新进贡的螺子黛,铅粉选的是扶南国最新献上来的海珠粉,胭脂、口脂、钗环、额钿……也都是南海诸国进献上来的珍宝,千金难求。
而这些原本都是预备着给她做婚仪嫁妆的。
尤其是那身簇新的海棠红衣裙,海珠勾线,银丝封口,一团团搓捻着白孔雀翎毛的金线绣成的凤凰花在裙摆上安静绽放,娉婷生姿,仿佛将一整个盛夏的温柔和浪漫都凝聚在了她脚边。针脚细密处,还能窥见银线绣出的细小字迹:吉祥、如意、平安。
——正是他北伐出征前的那个晚上,她偷偷塞进他包袱里的护身符上绣着的字。
而这件衣裙也不是其他裙子,而是她的嫁衣。
那天因二人的争吵而有些许损坏,他又将它精心修复好,变得更加美丽动人,即便他早就知道,她已经永远不会再为他穿上。
“你一向喜欢热闹,喜欢鲜妍的色彩,寿衣那么单调乏味的东西,哪里适合你?还是这样最好。”他说,指尖轻轻抚过她早已不再柔软温暖的面颊,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水玉棺椁倒映出他温柔浅淡的笑,像每一个寻常的清晨,他在同她问安。
黑甲卫扛来棺盖,他沉默看着;
颂祈年宣读悼词,他漠然听着;
工匠们拿来长钉,“梆梆梆”地将厚重的棺盖一钉一钉凿封而上,他也坦然处之。
却在周时予高声唱出一声“起棺”、内侍们将棺椁抬离太极殿西堂——他的起居之处的时候,他终于坚持不住,摇晃着冲过去,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推开那群扰人的内侍。
泪水顺着他面颊滚滚而下,宛如决堤的天河。
七八个黑甲卫都拦他不住,只能看着这位南朝最有希望一统山河的果敢将军、大乾史书上最英明神武的帝王,像被人生生砸断了坚挺的脊背一般,抱着棺椁,伏在棺面,颤抖地蜷缩成一团,浑不见半点疆场上纵横捭阖、决胜千里的意气风发之象。
沈盈缺垂着脑袋,泣不成声。
明明人就站在他身旁,鼻尖还涌荡着他身上清淡的药草香,很想抱一抱他,却连他的手,都触碰不到。
*
匆匆又是两年寒暑,冬去春又来。
盘踞在大江以北百余年的羯人,终于在应天军的猛烈攻势下,抵挡无能,仓皇撤出两京,逃回漠北,再不敢轻易南犯。
所有人都在庆贺,都在欢呼。
凯旋的歌声从雁门关一路跨过黄河,翻过大江,乘着早春的第一缕东风,吹遍南朝八州百郡。
然而信安郡,烂柯山。
他们的帝王,他们的英雄,却独自在一座偏僻寺庙的亭子里,拿着巾帕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擦拭面前的紫檀木神位。
两年人世沧桑,无数沙场狼烟,他俊秀的面容已镀上一层与他年岁并不相符的颓老之态,乌黑如墨的头发染上了点点霜华,眼角也生出了褶皱。浅褐色凤眼完全转为深赤的红,宛如地狱深处无声燃烧的两团业火,冰冷而麻木地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冻上一层刺骨的霜寒。
然擦拭神位的动作,却透着截然相反的温柔。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回味什么至甜的毒药,让他欢喜又痛苦。
神位的木料已经有老化的趋势,边角也有些许木屑松脱,可正面的描金字体却依旧鲜亮明净,仿佛昨日刚刚描摹上去的一般。笔锋遒劲得像是刀斧划刻而出,不似匠人的手笔,倒像是哪个用惯了刀剑的武人,一笔一笔镌刻而出。
清风拂过亭子上方的天生石梁,吹得梁上七层雁塔四角上的金铃“叮当”轻响,水雾在梁下缠绕,后头的谷地愈**缈,仿佛神灵在人间辟出的一方净土。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寂静中,一位身披纯白袈裟、生得珠圆玉润像个弥勒佛的老和尚拄着锡杖,怒气冲冲地从亭子外头跑进来,质问他。
“百草堂的医士应当已经告诉过你,你如今毒已入骨,神仙难救,便是佛祖下凡,也无济于事。有这工夫在我这耗费,不如快些回去,好好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别忘了,你只有这最后一年光景了。”
萧妄却恍若未闻,将巾帕丢入身旁的水盆里濯洗干净,拿出来拧干,继续擦拭神位上并不存在的尘灰,“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回来。”
这个“她”是谁,他没有说,海粟大师却已了然地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道的,又何必执着?她应当也不希望看见你为她这样自暴自弃。”
萧妄却固执地咬着牙道:“你不是我,不会懂我的想法。你也不是她,莫要替她做决定。”
海粟大师气了个倒仰,抖着指头戳他脑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许久,才感慨一声:“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你这又是何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道:“我不相思。”
“哦?”海粟大师突然来了兴致,目光上下打量他一圈,落在他右手手背虎口处的伤疤上。
——年深日久,皮肤上最老的一层疤已然褪去,只剩一抹淡淡的印痕,在水雾缭绕的阳光里泛着与别处肌肤不一样的白。然皮肉还没长好,就又被人刻上新伤,一遍又一遍,反复不间断,最后终于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字:珩。
沈盈缺的心骤然一疼。
“你不相思,那这又是为什么?”海粟大师毫不掩饰言语中的讥诮。
萧妄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窘迫,一面认真擦拭神位上的“爱妻”两字,一面郑重无比地回答:“为命中不可错过人。”
海粟大师瞪眼,“那不就是相思?”
萧妄却笑,“不,不是的。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长,万丈红尘也不过生死一刹。谁也不知接下来等着我的究竟是重逢,还是更久远的错过?我怎可继续留在原地,任由岁月日日消磨。”
海粟大师挑眉,“那你待如何?”
“红尘有她,我去红尘。”
海粟大师故意抬杠:“红尘若是要乱,你待如何?”
萧妄手上一顿,片刻,又继续擦拭面前tຊ的神位,动作更加坚决,“红尘乱,我挡;地狱开,我入;四海怒,我渡;苍生拦,我阻。但为她故,不惧山海倒倾、颠沛流离之苦。”
“当——”
一阵急促的摇铃声,在雁塔四角的金铃上猛烈摇响。
海粟大师盯着那刻满梵文、金光闪闪的铃铛,轻声叹了口气,“又是一个红尘痴人呐。行吧,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你要知道,想要求一个来世,总得付出代价的。”
萧妄毫不犹豫,“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包括这条命。”
海粟大师笑,“命的确是要的,但你这连一年都不到的寿命,恐怕有些没诚意。至少还得付出一世。”
“可。”他仍旧没有半分犹疑。
海粟大师高高扬了下眉梢,上下打量他一眼,“先别急着答应,听我把话说完。想要一世团圆,就得有一世遗憾来补偿。接下来的一世,她不会再记得你,也不会对你生出任何情愫,和你完全只是一对陌生人,而你却记得所有对她的感情,还要看着她与别人相亲相爱,到死都没办法向她阐明任何心绪。你可愿意?”
萧妄握着巾帕的手微微紧了紧,坚声道:“愿意。”
“还有一世帝王气。”海粟大师道,“你生来就伴随龙气,注定要成王成帝,一统河山。但若想逆天改命,总得付出点什么。下一世的遗憾能换来你们第三世的相逢,可若想再结缘,还得付出更多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下一世,你还会被坚执锐,还会统一南北,但不会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你可愿意?”
萧妄不屑地笑,“你若喜欢这帝王气,我现在就可以将这皇位让给你。”
“我要这劳什子玩意儿有何用?”
海粟大师嫌弃地甩了甩袖子,深深看他一眼,又道:“不单如此。世间万事,因果循环,皆有其理。既然你挑起了因,就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果,了结这一切,谁都不可能更改,且还必须由她来决定。你二人今生的悲剧,是起于互相不信任,那最终能不能修成正果,就要看她在经历了和今生一样的踌躇苦恼之后,还愿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也就是说,即便你付出了一世的帝王气”,又忍受了一世爱而不得的折磨,也有可能因为她的不信任,而再次跟她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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