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能做什么?上不了阵,杀不了敌,连上朝和那些主和派的大臣辩论,坚决推进北伐进程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到,只能守在深宫里头,看花开,数花落,和一群目光短浅的女娘扯头花,就因为她是个女子!
可是她担心自己的弟弟有错吗?
怕他行事莽撞,会害了自己,这有错吗?
为什么就是不肯听她说话,非要隐瞒?在他心里,她沈盈缺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大局之念的蠢人,给他的亲亲表妹提鞋都不配,是吗?
“萧妄,我真恨不能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唰——”
一道寒光自袖底闪现。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匕首就已插在萧妄胸前,鲜血“汩汩”涌出,很快便将那片衣料染成深红。而他眼底的错愕和痛楚,更是比衣上的鲜血还刺目。
“不、不是……我不想……”
沈盈缺脑袋一阵眩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噗通”瘫tຊ坐在地上,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泪水决堤般淌下。
以为他会暴怒,以为他马上就会唤人,将她这弑君的狂徒拖出去凌迟处死。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她死定了。
却不想他竟捂着胸口,在她面前半跪下来,抓住她冰冷的手,将她拉入怀中。
双手因胸口撕裂的伤痕,痛得颤抖不已,额头沁满冷汗,脸色都发了白,却还是僵硬地挪动双膝,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住外间不断透过门扉好奇地往里打量的目光,声音无比温柔:“阿珩,别怕。”
*
又是一阵强烈难耐的胃逆,伴随头痛欲裂的眩晕感。
沈盈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昏了过去。
再醒来,便是在一顶绣满凤凰花的陌生帐幔中,周围被褥柔软,熏香淡淡,颜色很是红艳,仿佛傍晚时分的落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旋即便认出来,这里是正阳宫的寝殿,她今晚的新房,这些装饰都是为今晚帝后大婚准备的。
可现在……
她黯然垂下长睫,晕眩感再次袭来,激得她嘤咛出了声。
帐外人影闻声一动,帐子霍然掀起,探头进来的却不是秋姜和白露,而是萧妄。
比起昏迷前见到的,他又瘦了一圈,颧骨完全突了出来,眼窝也深深陷下去一层,泛着明显的青黑,像是被骤然抽干了精气,只剩一具空洞的皮囊。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朝她牵起了一个笑。
尽管受他目前的状态影响,笑容不怎么好看,但依旧温柔似冬日阳光,将她暖暖包裹,“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医士们就在外面候着,你若还有不适,我这就叫他们进来,帮你看看。”
似想起什么,他凑上前,眼神难掩激动,“你怀孕了,怎么也不告诉我?还在雪地里头乱走,摔了冻了可如何是好?”
沈盈缺脑袋“嗡”了一声,错愕地瞧着他,似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萧妄眉眼愈发温柔,帮她把滑落的被子拉回来,仔细掖好,“医侍刚刚帮你诊脉,已经两个月了,只是你气血虚,得好生将养,这几天你就在正阳宫住,离御医署和膳房都近。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便是。等养好了,咱们在继续办婚仪,带着咱们的孩子一块。”
沈盈缺人还是懵的,隔着寝衣抚摸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双眼睁得愕然,“我……怀孕了?我们俩的孩子?我们一点感觉也没有?”
萧妄笑了笑,抬手勾了下鼻尖,“才两个月,怎会有感觉?若说有,不妨想想适才你为何干呕得那般厉害?”
这倒是。
她也没吃坏肚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呕成那样,除了怀孕,还真没有其他可能。
只是……
“我这就要当母亲了?可是我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沈盈缺又欣喜又茫然,一遍一遍抚着自己的小腹,努力去感受那个与她血脉相连、正在她肚皮下努力生长的鲜活生命。
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她心头拧起,“你……一直在我旁边陪着吗?身上的伤……”
萧妄微微笑起来,语气轻松,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已经处理过了,没伤及要害,不打紧的。倒是你,必须好好调养,秋姜说你这段时日总是失眠,有时候连饭都不吃,这可不行,你现在可是双身子,你要是病了,孩子就要跟你一块受苦。那我辛辛苦苦打回来的江山,要让谁去享受?”
沈盈缺鼻子一酸,颤抖着抿紧唇瓣,偏开脸,哽咽道:“你就不怪我吗?”
萧妄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依旧坚定温柔,“我说过,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沈盈缺用力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很快就被底下的软枕吸干,贴到了脸颊上,黏腻非常。
萧妄心疼地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凝着眉沉吟,似是在纠结一件极其难以决断的事,浑然没有平日杀伐果决的模样,良久,他终于还是开口,嗓音干哑艰涩:“蹊儿的事,我派人去调查了。”
沈盈缺霍然抬起头,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却只听他错开眼,艰难地承认道:“他们的确中了埋伏。羯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粮草所在地,预备漏夜去烧,蹊儿领着十几个人拼死相抗,不幸中了毒箭……再没有回来。”
沈盈缺脑袋“嗡”地一声,又一次被晕眩感击中,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厉害,搅得她心如刀绞,五脏六腑都疼拧在了一块。
挣扎着从榻上撑坐起来,想同他问问清楚,粮草这么重要的东西,羯人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只有十几个人看守?不是说蹊儿身边都是他派去的精锐暗卫吗?关键时候都到哪里去了?!
可还没问出口,她就摇晃着重新跌回床榻上。
萧妄急忙上前查看,又是递水,又是帮她擦汗,嘴里喋喋不休:“你现在还怀着孕,切莫激动,想想肚子里的孩子。我同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着急,只是希望你能从我嘴里听到真相,而不是再听一些流言蜚语,又要胡思乱想,同我闹脾气,把自己熬坏。”
“这事过于蹊跷,像是针对蹊儿事先预谋过,我一定调查到底,帮你把那幕后真凶抓出来,为蹊儿报仇,你放心。”
沈盈缺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心满眼全是蹊儿,全是当初姊弟俩一块在落凤城度过的美好时光,两人一块顺着凤凰树往上爬,坐在最高的那根枝干上,眺望洛阳的牡丹,长安的灞柳,想象阳春三月,两京鲜花着锦,游人如织的盛况。
他说,等他长大以后,一定会带她去洛阳,去长安,看真正的牡丹灼火,灞柳飞雪。
可最后,他却连自己的冠礼,都没能等来……
*
许是这次青州粮草保卫战意义重大,也或许只是为了哄她开心。
萧妄为此次战斗中牺牲的十几位将士,都追赠了身后殊荣,额外加封沈蹊为忠义公,其神位与他父亲母亲一道供奉于太庙,还不顾朝臣们的反对,坚持将沈蹊的遗体运回都城,以皇室宗族之礼厚葬。
等待遗体归京的那几天,沈盈缺由萧妄安排,住在正阳宫养胎。
孩子未满三个月,一切都极不稳定。
秋姜和白露都是深宫里头混出来的,最清楚那些入不了眼的腌臜手段,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沈盈缺身边,帮她把所有明枪暗箭都挡了去。
萧妄还把周时予调了来,亲自把关正阳宫上下所有事宜,不叫别有用心之人再钻了空档。就连宫殿附近的守卫,也全都换成了萧妄亲自训练出来的黑甲卫。可谓铁桶一般。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躲得过有实物的枪箭,也躲不开无形的流言枷锁。
没多久,婚仪那天“刺杀”事件,就在宫里传了个遍。碍于萧妄的威严,没人敢当着沈盈缺的面指摘她什么,可背地里却没少对她指指点点。
每回还都要贱兮兮地加那么一句:“若是颂家娘子,绝对不会闹出这样的丑事。”
秋姜和白露气得头发倒竖,却也不能把他们怎样。
周时予下令严惩了几个最爱嚼舌根的,杀鸡儆猴,却只能管住深宫里的口舌,管不住朝野上下的悠悠众口。没多久,请求萧妄废后的折子,就堆满了太极殿。甚至还有人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想把沈盈缺父母的神位移出太庙,以儆效尤。
周时予唯恐她孕期敏感多思,会想不开,时不时就要在她耳边开导,说陛下已经把那些折子都驳了回去,还把人重重责罚了一顿,最严重的都被贬谪出了建康城,永远没机会回来,让沈盈缺放心,这个后位,她依旧坐得稳稳当当,谁也妨碍不了。
沈盈缺笑了笑,没有接话,只问他蹊儿的遗体现而今运到了何处?葬礼又预备得怎么样?
得到答案,便自顾自睡去,什么也不愿再多管。
葬礼当天,满城飞雪。
建康城自北向南都笼罩在一片悲怆的哭嚎声中。
沈盈缺着一身白,站在沈蹊的棺椁面前,听着礼官念出的悼词,亲自为他盖下第一掊黄土。萧妄当心她身体,命人为她搬来一张胡床,放在墓边,让她坐下歇息。
她却摇头拒绝。
许是心中太过悲痛,身体上的疲乏反而感觉不到了,顶着风雪站在墓边,竟是比那些常年干粗活的内侍站得还要笔直。亲眼看着一抔接一抔的黄土,将她在世间为数不多的tຊ亲人彻底埋葬,她没有哭,心里却破开一道大口子,“呼呼”灌满全都城的雪花。
封土落碑的那一刻,她终是支撑不住,在一片惊叫声中倒了下去。
黑暗袭来,无边无际,她轻飘飘地飞在空中,飞呀飞,飞呀飞,那棵陪她一块长大的凤凰树就在脚下,阿母坐在树下分拣草药,阿父在旁边练习舞槊,阿弟亮着眼睛巴巴在旁边看着,看见厉害的招式,就兴奋地拍手叫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他们都不约而同抬起脑袋,朝她招手,朝她微笑。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只觉得繁花似锦,温暖如春,要是能永远待在这里该多好?
心里的喜悦快要溢出胸腔,她大声叫着:“阿父!阿母!蹊儿!”迫不及待朝他们飞去。
可即将触碰到他们指尖的时候,却被一堵无形的高墙弹开,重新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有人掰着她的嘴,拼命往里头灌药,苦得她鼻涕眼泪大把大把往外淌,却不肯让她吐出来,一声又一声地恳求她咽下,即便不为他,也该为他们的孩子。
对了。
她有孩子了。
她和萧妄的孩子。
她不能留在这,她要回去,好好把身子养起来,将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孩子的父亲不是什么东西,对她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害了她的父亲,又害了她的弟弟,但孩子是无辜的,她不能伤害他,不能让他还没见到世间最好看的凤凰花,就彻底告别这个人世。
她得把药咽下去,得努力醒过来,为了她的孩子。
终于,她撑着仅有的一丝力气,掀开沉重的眼皮,朝床榻边苦苦等待的男人扯起一个艰难的笑,手虚弱地抬起来,隔着柔软的衣料,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摸,声音温柔而虔诚。
“我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的,你放心。”
男人眼眶一红,却是偏开脸,不敢看她的眼,良久,才从齿间艰难地挤出一句:“孩子……我们还会再有的,你别难过……”
“啪——”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猛然碎裂。
沈盈缺死死摁着自己的小腹,努力想要抓住什么,苍白的手背都爆起了青筋,却只能感觉到浑身力气都在一瞬间从她身体里消散而去。
秋姜和白露跪在榻边哭喊,似乎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
小产后的调理比养胎更加重要。
这句话,沈盈缺不知道一天要听秋姜说几遍。各种各样的药材、滋补品,她都不知吃了多少轮,几乎已经是拿百年雪莲当饭吃的程度。
白露做事莽撞又不会说话,索性就躲到庖厨做事,尽量不在她面前出现,免得说错话,惹她伤心。
萧妄倒是每天都会过来陪她,哪怕政务已经堆成山,朝臣们对他的不满已经完全摆在脸上,藏都不带藏的,他依旧坚持如此。有时陪她一块吃饭,有时带她去汤泉行宫散心,若她什么也不想做,他便在旁边坐着看她,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乐意陪着。
而她对他,就只有一句:“陛下何时肯放我出宫?”
她真的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从前天禧帝和荀皇后还在,她是他们的养女,又是他们将来的准儿媳,即便她不喜欢宫里束手束脚的生活,也姑且承认这里是她的家。后来和萧妄有了那段露水情缘,也同他做了夫妻,有了孩子,哪怕她没办法对他完全放下戒心,也仍旧肯留下来,陪他度过余生。
可现在,养父养母没了,孩子也没了,她彻底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也该考虑为自己活一回。
萧妄却很是不喜。
直说,她若是在宫里待不下去,可以去汤泉行宫或者乐游苑散心;若是整座建康城都没有让她高兴的去处,他可以等她把身子养好,抽出时间陪她南下,到三吴一带,或者信安郡的烂柯山逛逛;若还不满意,就且再等上两年,待他把北边的失地都讨回来,再带她去领略大江以北的壮丽河山。
可这些,沈盈缺都没有兴趣,“陛下是知道的,我并不是真的想去哪儿,只是想离开你,离得越远越好。”
语气毫不客气。
萧妄眼底浮起一抹深刻的刺痛,却还是偏开头,坚持道:“阿珩累了,先歇了吧。”
说完,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就径直转身离开。
她笑笑,没往心里去。
原本她也没指望他能这么容易就答应,毕竟这世上没人比他还骄傲,如何忍受得了被自己的女人一脚踹开?即便那个女人,他从来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有什么能拦得住一个心意已决的人呢?不能光明正大地从这里走出去,她也有其他办法离开。
匕首划过手腕的时候,她没有一点犹豫,甚至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倘若萧妄没有及时冲进来,她大约会更加高兴。
“你当真……就这么想离开我?”
他坐在她床榻边,握着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双眼红肿,下颌紧绷,指尖用力到几要将她的手捏碎在自己掌心,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和自己血肉融为一体,永远不会分开。
可她却只是默默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那一刻,他眼里是有杀意的,沈盈缺瞧得清清楚楚,可最后,他也只是松开她的手,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努力保持住最后的温柔,颤动而沙哑地对她说:“好。”
当天晚上,她没有再拒绝他。
两人像是分别了许久的旷世爱侣,在冬日浩大而静谧的大雪中抵死纠缠,难舍难分,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将将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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