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怕她多想,撞柱之事发生当天,周时予便偷偷给她塞来一张红笺,笺上墨字铁画银钩,潇洒不羁,一看便知是萧妄的笔迹,让她晚些时候随周时予一道出宫去覆舟山,汤泉行宫断崖小院里的凤凰花开好了,他想带她去看看。
“这是陛下给郡主喂定心丸啦!”白露惊喜道,“哦不对,奴婢又忘了,现在该改口喊‘娘娘’了。”
沈盈缺面颊微红,嗔她一眼,“还没正式册封呢,急什么。”
秋姜笑道:“咱们要是不急,陛下就要跟咱们急了!”
——封后的圣旨下来以后,宫里有些人心里还犹自愤愤,坚决不肯改口,继续管沈盈缺叫“郡主”。萧妄听到了,二话不说,抓来就是一顿板子,打完还不解气,捆巴捆巴全都丢去掖庭,这会子还没从里头出来。
陛下对新皇后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也再没人敢随意轻视沈盈缺,哪怕心中仍有不服,面上也得捧出十二分的笑,毕恭毕敬地侍奉。
沈盈缺脸上红晕更甚,嗔瞪道:“哪里就那么严重了,惯爱拿我说笑……”指尖却牢牢攥着红笺,半点舍不得放下。
说来还是不可思议,她和萧妄居然当真走到这一步,明明前段时日宫倾的时候还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现在不仅能心平气和地一块坐下吃饭,在猎场策马共游,还……
想起那晚的疯狂,男人落在她面颊上的汗珠,和他完全没入时贴在她耳边一声一声呢喃出的“阿珩”,沈盈缺耳根都要烧着。
余光瞥见白露从衣橱里拿了一套她穿惯了的绛色襦裙,预备让她今晚出宫的时候穿戴,她忙道:“换那套鹅黄上襦,配白绿间色的破窬裙吧,半臂就搭那件白纱绣碎花的,简单。”
白露一愣,回头看了眼衣橱,很快就明白她说的是哪套衣服,眼睛发亮,“娘娘终于想通了!”
——那是沈盈缺所有衣裳里头颜色最鲜亮的。她一向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过去在落凤城的穿着也多以亮色为主,进宫后为了迎合荀皇后和萧意卿的端庄偏好,才逐渐改了衣着。宫倾之后更是只穿暗色,明明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却整天打扮得像个小老太太一样。
秋姜和白露没少劝她,嘴皮子都快磨出水泡也没见成效,心里都已放弃,没想到还能等来柳暗花明的一天。
两人当即明白所谓何故,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沈盈缺坚持称:“不过是穿腻了那些颜色,想换换口味,没什么特别的,你们不要多想。”
秋姜忍不住想笑,懒得戳穿她那张红得快要把自己烧着的脸,自顾自转身去衣橱里帮她取她要的衣裳,伺候她换上,又从周时予新送来的妆奁匣子里挑了几样新打造的簪花首饰,亲自帮沈盈缺梳发。
窗外惠风和畅,碧空如洗,细碎的蝉鸣声在枝头宣告夏日的到来。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欣赏凤凰花,断崖小院里的那株又长得一等一的好,配着满树红笺,开花了还不知会有多美,她迫不及待现在就想看到了。
“咚”。
有什么细小的东西砸到窗棂上,发出一道很轻的声音。
应该是鸟吧?
经常有那迷糊不知方向的,叫园子里的风景迷了眼,“丁玲咣啷”一顿乱撞。
沈盈缺没往心里去,犹自闭着眼想象满天星河下,那株满开的凤凰花树。
“咚——”
又是一声,响过后没有停,接二连三又扔来好几颗,连秋姜和白露都听见了。
沈盈缺诧异地皱起眉,示意白露去看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露刚到窗边,把轩窗推开,一块小小黑影便如闪电一般越过窗台,径直落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滴溜溜”打转。
秋姜白露“啊”地惊叫起来。
沈盈缺也吓了一跳,平复下心绪定睛一看,原是一枚石头子,鹌鹑蛋一般大,上头还系了一张折成长条状的纸。
扔石子的人已然不见踪影,但这纸条上透出的墨迹,却明晃晃刺着人的眼。
沈盈缺捏着手犹豫片刻,伸手解下纸条,展开一看,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
是夜汤泉行宫,断崖小院。
院子还是那座院子,凤凰花还是那树凤凰花,只不过这次比上回明显多了点了几盏石亭子灯。地面枝头也停着许多白色玉鸽,爪子上系着琉璃灯,对翅膀的扇动变得忽明忽暗。
沈盈缺到的时候,它们都不约而同扭过头来,歪着脑袋,“咕咕咕”地打量她。
“这些是军中新训练出来的传讯鸽,负责在某些特殊地形中传递信号的。”
萧妄正蹲在地上喂鸽子,看见她来,将手里残余的鸽食撒到地上,边擦手边绕开那群扑扇翅膀围拢过来的鸽子,含笑朝她走来。新衣新饰新靴,连头上的玉冠都是新的,显然出门前没少花心思打扮,俊朗得都不像凡尘中人。
只不过瞳孔要比平日红,像清水稀释过的淡胭脂。
大约是被满树红笺透下来的光影响了吧。
“它们还有一个用途,我昨儿新想到的,想看吗?”
也不等她回答,萧妄便摘下腰间的洞箫,吹奏起来。
曲声悠悠,古朴清雅,奏的正是郑风里的《出其东门》,她父亲在世之时,经常唱给她母亲,哄她开心的。
沈盈缺的心微微一疼。
玉鸽随箫声翩翩起舞,有序地穿行在红笺飘扬的如水月光中,搭配地上杳杳的石亭子灯,俨然就是一幅会动的画,美轮美奂,她却无心欣赏。
“怎么样?可还喜欢?”曲闭,萧妄转头问她,“若是喜欢,我让他们再多训练两只给你送去,你无事就吹箫逗逗它们,权当是给自己解闷玩儿。”
沈盈缺听出他声音藏着的紧张,点头道:“喜欢的。”
萧妄呼出一口气,身子明显放松下来,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侧脸轻轻磨蹭她柔软的面颊,声音小心翼翼,带了些歉,又含着几分讨好:“这些就当是我的赔罪。本来那天从颂家回来,我就该去找你。奈何北伐在即,许多事都得我亲自盯着,实在抽不开身,再加上身上的旧疾……一不小心就拖到了现在,当真不是有意在躲你,你莫要生我的气,好不好?这鸽子若是不满意,你跟我说,还想要什么,我统统给你。”
似是想到什么,他松开她,改牵她的手,一块tຊ往凤凰树下去,仰起脖子在树上找了一圈,挑中当中一枝开得最好的花,摘下来,小心翼翼地簪在她发髻上。
“我知道落凤城有个传统,女儿家出嫁,要夫婿亲手折一枝凤凰花,簪到她发上,如此才能得神女庇佑,百年好合。”
“过两日就要正式北伐了,等我凯旋,就办封后大典,咱们成亲,做真正的夫妻,好不好?阿珩……”
他眼里闪着光,光里映着她,衬着满树系着红笺的凤凰花,和如水月色,仿佛满天星河将她包裹,美不胜收。
可沈盈缺却沉默地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萧妄眼里的光从希冀到紧张再到失落,暗淡得十分明显,最后长睫垂下,便似跌入深冷湖底的太阳一般,彻底湮灭无形。
却还耸耸肩,故作轻松地安慰她:“没关系。这次不同意,还有下次,下下次,你总归会答应我的。反正我这辈子只想娶你,也只会娶你,若这能叫我如愿,耗上一辈子也无妨。”
沈盈缺垂下浓睫,“陛下可真执着。”
萧妄轻笑,“执着点不好吗?活着已经够苦了,再不执着些什么东西,要怎么活得下去啊?”
沈盈缺挑眉,声音不无嘲讽:“陛下都已经把整个天下攥在手里了,怎么还会觉得苦?”
萧妄轻哼,“整个天下都到手了,不还是有我如何也得不到的珍宝?哪怕她就在我面前。”
沈盈缺心尖一颤,被他赤/裸又不甘的眼神刺痛,慌忙垂下脑袋,不敢再看他的眼。
“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蹊儿已经来都城了?”她轻声呢喃。
“我是他阿姊,一母同胞的亲姊,是他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他来都城都快半个月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还把他偷偷塞到这次北伐的新兵营当中,跟荀家那些投降过来的兵痞安排在一块,你到底想干嘛?要害死他吗!”
第98章 第一世(十一)
萧妄一怔,诧异地看着她,“我……的确是知晓蹊儿来了建康。他一来就直奔应天军驻地,说是要投军参加北伐,但我并不知,他未曾告诉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他的确是改了名姓,才来投军的。若不是军中有人曾在你父亲麾下共事过,见过他这位小儿子,怕是真要被他蒙混过关了。”
“什么意思?是蹊儿自己偷偷过来投军,还不希望让我知道?”沈盈缺皱起眉,“不可能,他一向很乖很听话,从来不会做让人担心的事。战场那么凶险,他怎么可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自己跑去投军?小姨母难道也不知道吗?”
萧妄摇了摇头,“我不知。若你想知道,我可派人送信去吴郡问一问你们的小姨母。但我估计,她应当也被蒙在鼓里。蹊儿既然连你都瞒着,自然也不会告诉她,否则和直接找你坦白有什么区别?”
“可是、可是……”沈盈缺急得原地绕圈跺脚,“他怎么能去打仗呢,多危险啊,刀剑无眼,万一磕了伤了可如何使得?”
萧妄挑眉,语气有些酸,“我也要去打仗,还是此番北伐的主帅,那些刀啊剑啊都会毫不犹豫地冲我过来,怎么也没见有人为我担忧?”
沈盈缺横他一眼,“那能一样吗?他才多大啊,都还没及冠呢,哪里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阿父阿母若还在世,定然也不会同意的。”
萧妄却道:“我初次上战场的时候,也不过十三岁。在落凤城养伤的那一年,你父亲还曾任命我为他的副将,和他一块上阵杀敌。他若还在世,知道蹊儿有北伐之志,定然会以他为傲。”
“他还没正式开始习武呢!”
“他早就已经学过了。在他搬去吴郡和你们小姨母一块生活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习武,练得颇有成效。军中考核新人的时候,他无论身手还是反应速度,都是这批新人中翘楚,只是你不知道。”
沈盈缺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萧妄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捏了捏她脸颊,劝说道:“蹊儿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追求,谁都没有权利去命令他放弃自己的志向,哪怕是你我也不行。早在当初落凤城破之时,他就已经决定要继承父志,从戎北伐,而今终于能实现,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沈盈缺拍开他的手,怒气冲冲道,“他是我亲弟弟,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找死?若你当真在乎我,就帮我把他从名单上踢出去,否则这皇后,我不当也罢!”
“这跟你做不做皇后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这么不讲道理好不好?”
“我就是要这么不讲道理!”
“哗——”
一阵夜风呼啸拂过,“簌簌”抖落树上几片残花。
两人站在下雨般的落花间怒目而视,火星滋滋,谁也不肯让谁,僵持了好一会儿,终是萧妄叹了口气,先低了头,“好,都依你,明日我就去同他商量。”
“不是去同他商量,是将他从名单上踢出去。”沈盈缺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一点空也不让他钻。
萧妄捏着眉心,无奈道:“好。”
沈盈缺呼出一口气,悬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放下。
可还没放松多久,她就听萧妄看着她的眼,悠悠问:“你这般担心你弟弟,是当真只是害怕他会在战场上出事,还是在提防其他?”
沈盈缺心头一颤,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午间收到的那张字条。
送信之人是谁,她虽不知,但信上所言她阿弟进京从军之事却是真,她没法不放在心上。沈蹊又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她不希望他上战场冒险,也是情有可原。
但若真的只是因为这个?
扪心自问,的确不然。毕竟父亲那封密信还没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当口,她可不敢把唯一的亲弟交到萧妄手上,万一有个好歹……
沈盈缺偏头错开视线,“自然是担心蹊儿的安危,还能因为什么?”
萧妄盯着她的眼,没有应声,深邃的面容笼罩在花枝交错投落的阴影中,变得半明半暗,难以捉摸,仿佛又回到了宫倾那个晚上,他踩过一摞内侍的尸体,漠然抬起她下巴,剑尖滴下的血浸透了她整片衣襟。
沈盈缺不由捏紧袖口,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直到萧妄说了句:“不早了,回去吧。”
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
是夜,两人并未回宫,而是在汤泉行宫过了一夜。
自从那天从颂家回来,萧妄便一直在忙北伐的事,没有再和她同榻而眠。
秋姜白露颇为担心,唯恐后位还没坐稳,就又生出什么流言。沈盈缺倒乐得轻松,毕竟上回之事纯属意外,她还没习惯从少女到人妇的转变,侍寝什么的,还是能拖就拖。
但今晚这状况,怕是躲不过去了。
沐浴的时候,她一直在浴桶里给自己打气,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没什么好怕的,况且那天晚上,她不是也很受用吗?
她微微羞红了脸,紧张之余又生出几分期待。
可等她沐浴完出来,周时予却匆匆送来消息,告诉她萧妄今夜还有事,不能回来陪她,让她先睡,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底下人说就是。眼神躲躲闪闪,分明还隐瞒了什么。
沈盈缺几番追问下,他才闪烁其词地说,萧妄只是旧疾犯了,不打紧。
“不打紧?上回他旧疾犯了,你可是火急火燎地找我过去,非要让我在他旁边陪着,怎的今天就不打紧了?”沈盈缺厉声质问道,想起刚刚见面时,他瞳孔泛起的异样水红色,她心头一阵惊悸,“我过去看看。”
“诶诶诶,娘娘您不能去,不能去!”周时予展臂拦在她面前,急出一脑门子汗,“是陛下不让娘娘过去的。他当真无事,只是身子有些虚,睡一觉就好,娘娘莫担心。”
像是要给她安慰,他努力扯起嘴角挤出一丝笑,却比哭还难看。
沈盈缺脸色越发凝重,看了眼窗外书房的方向,又看了看他,很想再追问些什么,可到底没有开口。
还有什么好问的?
树下求亲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回头就突然闹这一出,不就觉得刚刚自己没有顺他的心意,惹他不快了吗?
说是要待她好,却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这个皇后当得也是真没意思……
没准在他心里,自己根本不配当这个皇后吧?若不是那天晚上的意外tຊ,那道封后的圣旨就不是送给自己,而是要给颂惜君。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呵。
*
翌日回宫,两人也是分开走的。
理由还是一样:陛下旧疾未愈,恐把病气过给娘娘,已先行一步回宫问诊,还望娘娘体谅。
92/119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